你的性格应该是喜欢跳舞的。从东方到西方,古代部落最高高高级的精神活动都是跳舞。舞蹈表达了共同的信仰,表达了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交流,表达了恐惧和希望。
那你干嘛不跳?
我是那个奏乐的巫师,手里忙着呢!
Nora去看结巴演出的计划一直没有实现 ——转眼入冬,结巴拖了又拖的学业也到了必须了结的时候,他忙着在机房做程序,写论文,和教授讨论,所以无法在仓库当巫师。这段时间,惟一的娱乐便是被 Nora邀去看演出。演出都在晚上十点后,正好可以换换脑筋。
既然咱们要组乐队,就该多观摩乐队演出啊! Nora说。
每次在计算机系的大楼下等待时,结巴总感觉空气中飘着隐约的花香。这个季节早没有花了,而且这片城市校园中的绿地渐渐都改建为停车场。南方的冬天是潮湿的,好在不像家乡那样下着冰冷的冬雨,只感觉皮肤上有柔滑的凉意。下了夜课的学生们成批离开,姑娘们在等人来接。很多都是中国姑娘,丈夫或男友上班,家里只有一辆车。曾经有好事的女同学问结巴,他常等的那个金发女孩是谁啊?他故意装傻,说,她是 Nora。若有人要刨根问底,他便说,她是我在音乐系选修课的助教,我们约了去琴房练琴。结巴绝不像骗人的人,所以问者也就吐吐舌头,转身和其他姑娘窃窃私语去了。结巴特意在学校网站上查过,并无叫 Nora的学生或教职工,但想必不会有人来揭穿。也许说 Nora是体育系助教会更贴切 ——她骑车出现时总是一身运动装,举止神情像是刚拿到了世界冠军,和这大楼里的书呆子们完全不同。但自己和体育并
无关系,还是让她待在音乐系吧。
寒流来袭,众人都躲进大厅里,要等自家的车来了才走进风中。结巴却孤零零地靠着电线杆等候。他知道 Nora正在这样的风中骑车赶来。这寒冷成了伟大友谊的见证。 Nora从有音乐的地方来,带他去有音乐的地方。这就是这位姑娘的意义。结巴在几年前也曾想像过自己和柔嘉在校园里会面,但只是一幅未完成的画面,早和其他千万种想像一同在记忆中模糊了。而 Nora在风中赶到时却是异常的真实:冻得红扑扑的脸,散乱的头发上偶尔粘着草屑。结巴看着她,心里涌起怜爱。他想捧着她冻红的脸温暖它,但他不敢。大厅里的眼睛们都望着他,一个在过去几年中总是独来独往的人。也许 Nora在此刻填补了自己的虚荣心?这种想法让他羞愧,于是他的脸也红了。两个红着脸的人并肩走向停车场。
穿过校园时, Nora喜欢问问学校里的八卦。毕竟我也在这念过一阵书嘛。对,有暗恋你的女同学吗?刚才有很多姑娘看着你耶。我担心她们看见我,误会我是你女朋友,回家睡不着觉。
不会误会的。结巴笑道。我对她们说你是我的音乐选修课助教,咱们现在去练练练琴。
你真的是这么说的?她们问你了? Nora停下脚步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笑着向结巴挥了一拳。嘿嘿,这可比当女朋友有意思多了!
嗯。别激动。结巴躲开 Nora的拳头,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继续往停车场走。也许我应该说,我们是去排练。
嗯嗯,排练! Nora说。对,你开始找工作了吗?
开始了。但现在就业形势不好。结巴说。全国到处发简历,像是大海捞针。
外地的工作也找? Nora又停下脚步歪着头问。如果本地工作都找不到,还会有外地
的可能?外地公司会给你出面试机票钱?
你说的也在理。结巴说。也许还是应该集中精力先找本地的。
对啊!而且你想想,你的律师姑娘不还在这儿吗?还有仓库给你打碟的机会。这些不就是你来美国的原因吗?你去外地算啥呀? Nora拍拍结巴的脸,像要把他从梦中唤醒。
结巴甚至没有抬手把 Nora挡开。他默默点点头。自己也是这段时间赶论文赶晕了。前几天柔嘉打来电话,就是说找工作的事,建议他应该四处发简历,若是到外地面试需要钱,她可以赞助机票,毕竟已经认识那么些年,关键时刻不必客气。柔嘉说,要是找不到工作,身份就成问题。柔嘉是律师,所以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而且,自己假如没正式工作,在这个工作狂的眼中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Nora的思路倒是很合自己的意。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说的总是对的。结巴拉着 Nora迈开脚步。快走,要不赶不上演出啦!
快追我啊! Nora甩开结巴的手,跨上车就摇摇摆摆骑起来。结巴笑着在后面追赶。
火鸟几乎没有后备厢,头两次同行,结巴总把 Nora的自行车塞进后座,但 Nora怕弄脏座位,就买了个专门挂自行车的支架,让结巴安在车尾。虽然对您座驾的高贵外观有些影响,但还是方便我啦。 Nora说。以后咱要去哪儿,把我的车往你的车后面一挂就行。你不是喜欢送我回家吗?这就省事多了。
嗯。我也好跟全市人民显摆,我认识骑自行车的。结巴说。骑自行车的在这年头可是珍珍珍稀动物。
他们都是为了锻炼。我这样骑车满城乱窜的要算最珍珍珍稀的动物啦。 Nora笑道。
驶向俱乐部的途中,结巴总爱从后视镜里看架在车尾的自行车。车轮在风中自由转
动,像两架玩具风车。寒风涤荡的街头,霓虹更加清亮,他能看清轮上每一根车条。他爱这辆自行车。它和 Nora一样,成为这座城市里自由的象征。刚才走在路上讨论去留问题时,结巴想说,我想留下,跟你也有关系。但这么说显得太煽情。二人的友谊不需要煽情。
Nora总爱指挥他抄小路去演出场所,说这样省时间,能赶上暖场乐队,而且她担心上了高速自行车会有危险。于是结巴就听她的指挥在陌生的街区穿行。 Nora边指路还边把各条街道的八卦说给他听。有好几个藏在城市偏僻角落里的俱乐部,结巴以前甚至不知道。幸亏有我给你指路。 Nora笑道。不过也要感谢你开车带我来。地儿太偏,晚上太乱,独自一人我可不想来!
有些演出的乐队结巴并未听过。但既然 Nora说是她以前喜欢过的,结巴也就觉得可听。有时他隐约觉得 Nora有把他哄骗出来的嫌疑,但是为了什么呢?寂寞?需要保护?无论是什么理由,结巴都会欣然从命,所以也就说不上是哄骗,而是伟大友谊的一部分。
我近来不知为啥变得怀旧了。 Nora说。特别是前段时间跟你说了很多往事之后。这些音乐好像重新变得有趣起来了。以前我都不愿意听它们。不堪回首啊。
你是说你变得勇敢起来了。不错。结巴说。也不是。只是现在有个人陪我听它们而已。你不是也不准我独自听涅磐吗? Nora笑道。当初二人看演出时,她总是满场乱窜,或者往第一排扎,结巴要等演出结束才能和她重聚,而今她安静多了,总是静静地站着。她喜欢站在结巴前面而不是他身边。我比你矮些,这样就能防止你前面站个高个子挡住你呀! Nora说。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家伙在我脑袋后面抽烟说笑。你正好帮我挡挡。
结巴还是很负责的。若是 Nora被粗人挤到一边,结巴就会扶着双肩把她捞回来,然后瞪一眼那个粗人 ——好在 Nora并不回头,看不见这眼神,否则又要笑。结巴也看不见 Nora的表情,但能从她的身体感到她的顺从 ——见她如此认真地看演出,怀疑她哄他出来,实在是可鄙。
偶尔 Nora也会回头跟结巴说话。音乐声太大,她总要抱着他的脑袋对准他的耳朵嚷嚷。随着温热气息涌进他耳朵的无非是些套话,比如下面这首是我最喜欢的,刚才那首是新歌之类的,结巴只能连连点头,好让 Nora释放他的脑袋,结束这个过于亲热的动作。要是乐队唱起经典情歌,会有情侣观众旁若无人地接吻, Nora就会揪着结巴胸前的衣服指给他看 ——这个动作又过于粗鲁。无论亲热或是粗鲁,都可以用伟大友谊来解释。
虽然现场的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大麻味,结巴总能闻见 Nora头发的芬芳。这也许是伟大友谊的附赠品?
胡熊开着蓝色兔子进城时已经入夜。时值初夏,所以还能看见晚霞。他想起前两次入城,分别是初夏和冬天,都是早晨。这次,在晓野兔子坚持下,他没有开夜车。白天赶路,热些就热些吧。给你点零钱在路上买冰激凌。晓野兔子笑道。记得开几个小时就让人和车都歇会儿。咱们的全部家当可都在你手里啊!胡熊在黎明前把家当塞满一车,吻了她,最后看一眼远处倒映着晨曦的小湖,出发了。晓野兔子决定等胡熊找到房子,自己再搭灰狗进城。这样车里能多装两件行李,自己也能随身多带两件。后院的鸡窝已经拆了,鸡们也送给了扎下根来受他们影响有兴趣自给自足的老同学,但黄瓜西红柿没法挪地方,而且又一茬果实即将成熟,她肯定是在等它们。
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晓野兔子不在身边,胡熊望着最后一抹余晖中灿烂起来的城市,竟然有些伤感。下城区灯火辉煌。他知道自己过几天就将占据其中某个窗口。他已经找到了一份能源公司的好工作。虽是刚成立的小公司,但开发的是风能,正是自己的研究兴趣所在 ——也是因为这几年的研究经验,还有最后在业界颇有影响的博士论文,胡熊刚一毕业就找到技术带头人的工作。晓野兔子自然高兴,因为他们又要回到这座城市了。对于夫妇俩来说,这儿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胡熊在结巴的电话指点下摸到他偏僻的公寓,下车回头看看重逢的火鸟和兔子,突然感觉是到了家。结巴早备了酒,二人又重回当年的学生时代。胡熊问出了结巴毕业几个月也没找到工作的现实,拍胸脯说会在自己公司帮他想想办法,但结巴说自己对技术工作其实没兴趣,倒是在仓库当 DJ当得很高兴,还能维持生计,然后讲起青鸟唱片店的故事,很激动的样子,屡次说起一个叫 Nora的姑娘,却对柔嘉只字未提,胡
熊也不方便问。他本想说说自己和晓野兔子的趣事,但后来聊的只是二人如何伺候家里的那块地,又说了说当年同学们的去向。
次日,二人出门找房。结巴建议胡熊先把满载家当的兔子开到高速对面的停车楼里,那儿有保安和摄像头,安全些。胡熊的公司大楼就在近旁,他先去报到,见了上司和同事,办好手续,然后便坐结巴的车去找房。
这儿房价便宜,像你这样找到好工作的,肯定就买房了。结巴说。本地流行三千尺的大大大房子。
我们的打算是住得离公司近些。胡熊说。这样就不用再买辆车。兔子已经太旧了,空调也不行,要是在城外买房,每天来回加堵车起码要两三个钟头,老婆不愿意我这么跑。说实话车上没空调我自己也受不了 ——这一路吃了十几个冰激凌,呵呵。她说我住得近,每天可以回家吃午饭。胡熊边说边欣赏窗外商业区的繁忙景象。你看,每天在这儿走走不是也挺好?看起来很现代。可能我是刚从乡下来,觉得新鲜,像是到了未来世界。
不打算种菜了?结巴笑道。
这我倒也想过。怕她一个人待在家里闷。胡熊说。希望能找个有大阳台的公寓。这样她能种些花儿。她早就想种花,我们都觉得鲜花更适合城市,而且我也想让她歇歇。这儿太热,户外劳动对她的心脏不好。
胡熊很快便挑了一家高层公寓。他起初想选一套朝北的房子,因为自己的办公室朝南,上班时可以和晓野兔子远远互相招手。在几十层楼的高度。也许要用望远镜。胡熊呆呆看着户型图微笑,笑得结巴和公寓经理都莫名其妙。不过他最终还是要了朝南的户型。因为晓野兔子和未来的花儿都需要阳光。
晓野兔子乘坐的灰狗是周日清晨五点到站的。这是南方最大的城市,过路的灰狗很多,在车站大院里眨着黄色紧急灯,吞吐了乘客行李之后就要出发。虽是凌晨五点,
候车大厅里人不少。胡熊在候车室的落地大窗后望了很久,终于看见晓野兔子从一辆灰狗下来,肩上是她的帆布背包,手里提两个塑料袋。她娇小的身影在几位摇摆着肥胖躯体的妇女后面时隐时现。妇女们如一群大象占据了走道。她是赶象的精灵,手里是给大象的食物。
二人在大厅里拥抱。胡熊感到西红柿和黄瓜撞在自己的腰眼上。他听见她的笑声,但他没有笑。他的脸颊能感到她头发上的夜雾,冰凉,湿润,而呼吸却是温热的。这拥抱的动作在汽车站想必很常见。但依然有很多人注视着他们 ——刚从瞌睡中醒来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是重聚还是离别。连胡熊都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感伤。
汽车站外的墙角边有人或坐或卧,更像是无家可归者而不是等车的乘客,在这个有人有光亮的地方过夜,想必安全些。他们身边常常有辆购物推车,车里装着全部家当。晓野兔子好奇地打量他们,脚步慢下来。
车就在街对面。胡熊搂住她的肩。我听结巴说,这儿没天亮之前还是挺乱的。咱们走吧。
我成了乡下人,什么都没见过。晓野兔子笑起来,抬头环顾周围高耸的大楼。胡熊也停下脚步。棋盘式纵横的街道,红绿灯排列着直抵地平线,精确地同时变色。大楼在浮云中缓缓航行,反射着彼此冷峻的外形。胡熊指给她看自己的办公室和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