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倒是修筑的体面,有着高大的门牌,顺着门牌往里走,两旁栽种有高大青松,沿着层层石梯行走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学宫正门,修筑于高处的建筑群彼此勾连巍峨大气,青瓦上爬满了青色藤蔓,充满了岁月的气息又显露出勃勃生机。
眼瞅着将要散学了,各家马车将道路两旁挤占的水泄不通,居然有几辆稀罕事物,几辆帝国近些年方才为于民用打造的源能车,造价不菲,购买足足需要五六百两,且使用寿命有限。
民用车都是军用后源石残余的些许源能,不用了可惜,于是方才有了民用版,最多用二至三年剩余源能耗尽就报废,总体下来需近千两,要知晓彭向东一年也就能挣两百多两银钱,家里开支加上供儿子进学,一年只花费四十两左右,一文大钱可以买三四个大肉包,也可以坐公共马车一个来回,一斤鹿肉只需十几文钱,在府城里的厨房,一众徒弟们一人一月四吊钱,老林给的三两,要知道别的师傅收的徒弟,你别想月例,在你学成出师前,活白干不说,逢年过节你还得有孝敬,是以彭向东这些徒弟个个干劲十足。
这源能车,在彭向东看来,也就一个废源石加个铁盖子,成本拢共超不过三十两,这朝廷垄断了,挣钱就是来事,如此竟然供不应求。
“铛!”“铛!”“铛!”三声悠长的钟鸣声从上处学宫中远远传来,当是散学了,马车上下不断有人出来汇聚在门牌之外,没人敢进入门牌范围一步,数万年的儒家至上的观念早已根植于每个人心底,即使近些年军方强势崛起,仍然难以撼动儒家的地位,最多有了些许危机感。
彭向东带着俩人往一旁阴凉处歇息,依照他对自己儿子的了解,他决然不会第一波出来,但眼睛仍盯着紧闭的大门张望着。
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发出阵阵吱呀声,磨的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
一群白袍学子涌了出来,定眼望去皆是十来岁左右的孩童,接着才是年龄稍大,有着十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混杂着一些穿着青色直衫学子,这些是童生,童生秀才可着青衫,历代国朝优待读书人,陈朝也不例外,童生可免一人民役杂役,家下田地十亩内可免一半赋税,秀才可免全家民役杂役,家下田地五十亩内可免一半赋税,中了举就当真不得了了,足以造就一富绅之家。
至于秀才,只要有志于举业的都不会待在县学,至少也是府学州学或是民间口碑较好的学宫学院,只有在学习氛围浓郁且有名师指点下,方有可能得中举人,中了举就能授官了,你难道不知道如今我们岔县县令也就举人功名吗?
彭向东沉下心再等了会,又见几个或十几人形成的小团体慢慢行来,既然是读书人,当然不能猴急毛躁,几百阶的石梯硬生生用了近一刻钟的功夫,以彰显自身涵养。
老远就看见了自家儿子,他们一行人有七八个,看着脸熟,应该都是陈家沟附近到县里求学的同乡子弟,儿子在其中毫不显眼。
招呼俩人过来后,三人静立在广场旁,晌午的日头火辣辣的照射下来,柳海燕只觉得隔着头发,头皮都快被晒出了油。
斜眼偷瞄身边的阿爹,见其毫不为所动,看了眼阿姐,她的眼神充满炙热,随着她的目光方向,望向学宫,柳海燕撇撇嘴,心道前些年你不努力学习课业,天天跟学堂里那些大户人家小姐姑娘们打闹嬉玩,人家从小可是有功底的,不似我们姐妹白丁,每次月考姐妹俩都垫底。
这也不是办法,柳海燕记得姐姐有段时日发愤图强,每日看书识字到很晚,但每次月考成绩依然难看,差距不是一两天就能抹平的,没奈何,只能不读了呗。
柳海燕是不想走的,但经不住姐姐经日劝导,只能拜别师教,归了家,随阿爹在厨房里讨生活,这一呆就是三年多。
再远的路,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姐妹俩心思各异时,彭志远几人来到了他们近处。
彭志远正和同窗们谈着笑,对帝国大军在天荡星采取守势大惑不解,纷纷痛斥领兵军将不识军务军法,当一鼓作气将薛家军赶出天荡星,之后腾出手与北军联手,共击坦坦人,不说把坦坦人赶回老家,至少也要稳住局面。
彭向东今非昔比,听力目力大盛从前,儿子等人的话题他早就听个一清二楚,他知晓各州府县都有朝廷每期刊发的时报,三日小刊,半月大刊,里面有帝国近来发生的大事要闻。
官学免费提供,民间的可以订购需自费,至于村镇办的社学,包括先前彭向东曾兼职的义学,里面得到的期刊虽说同样免费,往往碾转到了都间隔半月以上,且不知经过几次手,有些已破旧不堪。
彭志远和同窗到了广场边上,正踌躇到哪家酒家应付午饭,一眼就瞧见了彭向东几人,忙大步来到面前,一个长揖到地,大声道:“孩儿不知父亲大人到来,还令父亲及两位阿姐久侯,请父亲见谅!”
彭志远的声音引起了剩余几人注意,忙疾步赶来,纷纷躬身问好。
“叔父安好”
“叔父安康”
“伯父未曾用过午饭吧,侄儿知晓有一家酒楼做的烤鸭尤为好吃,皮脆多汁,这次伯父和两位姐姐在此,此次小侄做东,忘伯父不要推辞。”
众人前来行了晚辈礼,简单问候后就分立两旁不再言语,毕竟不熟不好多做言语,除了一个胖墩墩的人儿。
他把折扇打开又快速合上再打开,摇了摇,“伯父可不知,昨晚州城有灯会,听说放了好多花灯,好不热闹,我等昨日正在宿舍内用心苦读,谁料,”小胖子住了口,旁边的人立马接上,“谁料一个花灯居然从州城随风飘到了我等院中,此去州城百里有余,想必知晓我等学子皆在寒窗苦读不能共赏盛况,定然是朝廷高人有感,远远的吹了口气,让我等也能同沾喜事,真乃大幸!我等明年必能得中童生!”
彭向东静静的看着学子们各种吹嘘,只觉得浮夸阵阵,不过面色毫无变化,反而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二十年前,他在县学求学时,学子们可不是如此,许是这些年新旧思想的不断碰撞与帝国政策不断的变革。
小胖子年岁不大,比自家儿子小了几天,但在这小小的圈子里却是唯一的主角,原因无他,小胖子的兄长如今是县城巡捕房的三位捕头之一,在别的圈子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陈家沟这边却是个人物。
彭志远依旧躬着身,听着同窗们阵阵喧闹声传来,若非父亲双脚还站立在眼前提醒着他,他感觉怕是被世人所遗忘了。
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提了起来,父亲威严的面孔出现在面前,他的心肝不由颤动着,他依然记得去年过年时,和几个伙伴用炮仗把邻居池塘炸了个大洞,鱼跑了不少,当晚父亲把他捆在树上用鞭子抽,那一次他两三天下不得床,从小父亲的观念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些年,不知打断了多少藤条。
彭向东婉拒了小胖,也就是谷大壮吃午饭的要求,也不说话,就看着彭志远,众人都有眼力劲,知晓彭向东有话交代,忙告了声罪,飞快离去。
彭向东看着眼前有些局促不安的儿子,知道他心里恐怕有芥蒂,从小到大他一直跳脱不已,彭向东的亲大哥小时候也是这个模样,不过父母疼爱大哥,舍不得打骂,以至于如今他大伯都混成什么样了。
上次听族里一位老人说,这些年搬到女方家,他自身没甚本事,见妻家做粮米生意利润可观,于是强行插手,妻弟经不住他们夫妻二人整日讨要,分了一半铺面给二人,他把铺面盘了出去,到乡下买了些地种粮食,好歹也是个小地主了。两家没有来往,彭向东听说这两年他家有些难以为继了。
彭向东认为,和儿子的关系,应当是一位严苛的父亲,而不是现如今一种成为朋友的观点,他认为这是缪论,儿女当存敬畏之心,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父母所做的一切,大部分都是为了儿女,剩下的,只余得一些生存的本能罢了。
简单询问了学业,并略做考校,还不错,比之前有进步,一些章句也理解渐深,但离吃透尚远,明年参加县试,也不知能否博个童生。
简单的交流后,父子俩没了话语,彭向东朝身后招招手,柳海琴会意,将手里的两个包裹送到彭志远手里,“小的这个是一些阿母做的一些饼子,大的呢是阿母给小弟准备的冬衣。”
待柳海琴说完,柳海燕也蹭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两个荷包,一个青绿一个红艳,把东西往彭志远手中边塞边说道:“昨晚阿母说今日要随阿爹到县城来,我就知晓肯定要到小弟这里走一遭,昨夜我和阿姐商量送小弟什么物件,决定一人秀一个荷包给你。
”彭志远看着怀里两个针线有些扭曲荷包,鸭子与竹子绣的歪歪斜斜,心里却满是感动,阿姐俩人肯定连夜赶制,这笨拙的手法不知手指头要挨多少针,想想眼圈就红了。
柳海燕的话题仍在继续,“你平时去上学带一个,在房舍中带一个,里面装有提神醒脑的几种干草,夜晚读书就不那么累了。”
彭志远低着头,不敢抬头,他怕父亲阿姐见他流泪,突然一只手塞入怀中,他看见是几张纸币。
“你娘每次给你拿的银钱差不多只够日常开销,其实也有我的意思,你太小怕害了你,我见你如今成了小大人,为朋结友怎能不花钱,难道次次聚集游玩都由他人出钱出物,这十两你拿着,日常用度自己也要有个分寸,你且去吃饭,那张教喻我识得,古板且严苛,莫要迟到了,见了你我们马上走了,且去,莫要和其他人一起做蝇营苟且之事,凡事要对得起自己良知,知道吗!”
彭志远扑通跪下,“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又是一双有力大手将他扶起,顺带拍了拍他的衣裤。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哭哭啼啼的又不是女儿家家,去吃饭去,莫要相送,”彭向东说完示意两个姑娘走人,姐妹俩一人对他轻轻一个万福,等他揖手抬袖时,两位姐姐已经随父亲走远了。
他将两张五两纸钞小心放入怀中,把两个包裹中小的放入大的里面,背上包裹往平常大家常去吃饭的饭馆走去,思量着要用父亲额外给的银钱,与几位他看好的寒门子弟多多结交。
一抬头,已到了饭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