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滚吧!”
“呜……求求你……”
咚,咣,啪嘡……是不小易碎品撞击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喘息,是歇斯底里的哀求,还有哭腔。
我默默注视着相隔不远的隔壁楼房,因为挨得太近,几乎没有机会照到阳光的西面朝向房屋,位于二楼这种地处南方的极为潮湿地段,最后的结果就是让人心开始变得发出霉臭味,有虫卵深植入伤口,在血肉的汲养下变得膨胀,腐烂。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了,或许说这个他们其实都不是唯一,毕竟这种事情谁都是无法避免的。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内涌入大量混杂着泥土腥味,约摸是有雨要来了。
初夏的雨,从来没有和人讲道理的情况。
把窗关上,我回身从衣柜中取出一件旧巴巴,一看就是胡乱塞入不曾叠好的外套,简单的披在肩膀……
衣服触及到便有涩涩的粘滞感,强行压下心头的不适,我抓起遥控把空调的档位切换到除湿,然后重心上移整个人抛到床上。
虽说时节已然入夏,可天气却依旧清凉。单薄的衣服无法给予人足够的安全感,我把冬时棉被完全盖过身体,蜷缩在其中不想再动弹。
眼皮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沉重异常,便在恍惚中睡去,脑子里却没有因此变得安静,反而乱糟糟的,仿佛有一百只蜜蜂在里面打转。
心口也是激烈的滚烫,血管中的血液在沸腾,心跳如雷鸣。这种情况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我这一次并没有能够在自己的主导下脱身而出,没有能醒来。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身处于黑暗之中。不是明确的黑暗,是那种不随自己心意,但是总会变动的场景。胸口依旧被激烈的灼烧着,是这种苦楚唤醒了现实中的记忆,理智得以部分的恢复,才明白过来自己仍然停留于梦境,虽然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但还是能够思想,能够拥有完整的记忆了。
我又想起了对面楼房夫妻们的争吵,我大抵是认识他们的,夫妻俩有一个和我同年并且成绩极为优异的孩子,印象中有着一张帅气的面庞,睫毛很长鼻梁挺拔,初中二年级就一米七五的身材,双腿长而健壮。这样的男孩自然很受女孩子们的欢迎,在男生群体中也因为幽默阳光,为人处世稳重而颇受关注。
和我这种黑暗角落中的丧家之犬不一样,他仿佛是生在阳光之下的狮子,无论是正道也好,称托的加分项也好,都是上帝的宠儿,世界仿佛毫无保留地把最好的爱都给予了他。
可哪怕是这样的孩子我也从没有丝毫的羡慕,不是因为他有一个糟糕的家庭,不是因为我也曾听到过他小声的抱怨,只是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我把这种正常情况下人力无法扭转的局面,称作局限。大意是指人力所及的极限,但隐隐中,或许还有什么蕴含的意思将要脱离而出。我暂时还没法将其解读,只是养成了习惯,就是解读所触及之人们的局限。
渐渐的,我不再因为人性的善恶而感到悲喜,所有的偶然,都是一切相互交织的局限谱写的必然,所有的极端情感,都是在无能下迸发而来的对局限的憎恨。
我有些明白了,虽然这种明白说起来和无知是相同的道理,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那么也就不会置身于这种境地。
因为我的面前。
梦中我的身体前方,出现了一面镜子。
不,不对,与其说是一面镜子,不如说我被无数面的镜子包围,一开始只有一面,然后分裂,交错,镜子里面的孩子也撕裂,糅合……四面,八面,十六面,三十二面……从扭曲的面庞,最后到绝望的几欲要突出眼眶的血红的眼珠。
“呯!”
镜子迅速膨胀,继而炸开,无数碎片涌入我的双眼。我疼到嘶声裂肺的叫喊也渐渐无力,意识也变得模糊,双手捂住血流喷涌而出的双眼,小脚瘫软跪倒下来。
我几乎能够确定,自己的眼珠肯定已经被割碎成肉沫,成千上万锋利如刀刃的碎片,从空无的眼眶中挤入我的脑子。
鼻子里,嘴巴里,甚至连同耳朵,头发间都涌出鲜血。
我瘫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身体扭成极为奇怪的姿势,因为是在梦中,在如何剧烈的疼痛都无法再使我昏迷过去,哪怕恐惧在身体的每一处都开始深植,哪怕每动一下,身体里脑子里无数面尖锐的玻璃碎片就开始相互摩擦和振动……我的意识,渐渐的,就要脱离我的控制。
不对,我意识到有一件东西似乎出现了问题。我好像,漏掉了什么,是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无数面的镜子里的人,那个面孔,那个眼睛,那个叫喊……是我吗?
这种痛苦,是我应该承受的吗……
一道光芒从黑暗的远方迅速蔓延,它射入我漆黑且空无一物的眼眶,心头,开始出现些许温暖。
是什么呢?
我心中静静想着,无论大脑,眼睛,嘴巴,耳朵,被迫塞入多少玻璃的碎片,心却始终被保护着,柔软着……它变成如何,皆有自己来评判,是变成钢铁抵抗苦楚,还是继续柔软,化为他人的光……那镜子,倒影着怎样的人生呢,我第一次如此想追溯它的起源,这样想着手指便深入眼眶,一片片把碎片取出,混杂着鲜血,更为极致的痛苦……我终于把身体里全部的“人生”拿了出来。
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仿佛有花香扑鼻,疼痛与畏惧也一同失去了凭证,每一次在血肉间挑出锋锐的利刃,就像演习了万千次的家常便饭。而我原来是个如何胆怯而弱小的卑微者这件事情,不知被遗忘到了何处。
光芒从眼眶里面溢出,我“看到”它们脱出我的心头,迅猛地钻回碎片里面。
碎片们悄悄的融化,如同液态金属一般重新复合成最原先的那一面镜子,老旧的洗手台,用到一半已经混杂着黑色点状淤泥的香皂,镜子,也应该是被水渍,泡沫污秽过后的模样。
可我分明能够看见。
那融化了我血液的镜子里面的世界,人影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分明是两个血红的大字,是用我的血刻画出来的字迹。
“任零”
如此熟悉的称呼啊,应该是我的名字吧。
“是啊,你就叫任零”
我稍稍惊讶,因为字体已经变化成了另外一句话,似乎是在和我沟通。
“是,因为我就是你的心啊。”
“镜子里面的心吗?”
“人类都太复杂了,永远无法正视自己的欲望和真心。虚荣,贪婪,妒忌……但是任零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别开玩笑了,我啊,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你很明白。”
“我就是一只生了脓疮的野狗,因为遭受的东西太多了才得以明白自己。”我小声说“一个失去了所有,却又企图寻找他人缺陷得以满足自身的烂人罢了。”
“那又如何。”
“这样才讨人厌啊不是吗,只有高尚者才配言语,黑暗中的小丑去分析阳光之下的圣人总难免有失偏颇。毕竟夏虫不可语冰,我们生来世界便不同,不同的常态之下总结的规则肯定是有误的。”
“结果有误,那又能怎样呢?”
血字不紧不慢的分散又凝聚。
“这并不影响你发现了世界上无论是野狗还是狮子都共用的真理吧。”
“真理?真有这种东西吗?”
“深信的人多了,悖论都可以成为圣言,相对而言的真理,那就已经足够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每一片落叶化作泥土的时候,都会满怀着实现自我价值的决心死去。希望和满足这两种情绪对我们而言都是致命的毒药,他们的魔力深深能够植入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野狗的内心,让他们先活成一个傻子,最后甘于作为人上之人的垫脚石。”
“公平本来就不存在,我很早就明白了。”
“这就够了不是吗?和我合作吧,用只属于你的力量,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局限’吧!”
“是吗,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吧。”
我用手抚摸着没有眼球,空洞洞的眼眶发呆。“你就是那种每一本小说里都少不了的反派吧,鬼话连篇那种,说什么是我的内心什么的,真好笑。”
“你应该明白的吧?我确实就是你。”
“是吧,应该是的。”我点点头,“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没和你说了……”
早已被玻璃碎渣划得不堪的双手,在我的驱动下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下蹲,屈膝,起步助跑,流畅无比的动作倒映在镜子之间。
可怖的,那双猩红仿佛还能看得见其中肉沫的一双眼眶之间,流转着漆黑的气息。
“这是我的梦境,你肯定是属于我意识中的一部分这并没有问题,可是啊……”
“你……”
“呯!”我拉长了右臂,猛然挥出一拳。镜面应声再次碎裂。
“是我又怎么样,哪怕是我自己的局限,我也要给你……再敲碎一次!”
这一次。
玻璃碎片没有再能出现,从我击溃的那一刻,就化为了点点光芒纷飞消散。可我已经没有了看见的能力,眼球破碎,双耳洞穿,鼻梁也削走,大脑也被搅拌的稀里糊涂。
现在,就连心灵的镜子也被我打碎。
“我终于,成为一个黑暗中的人了吗?”
我躺在无垠的虚无之上陷入深思,打破局限的人们,就会像我这样永远沉沦在对自我的声讨里。
成为快乐,欣喜,梦想,希望……一切美好词汇的绝缘体。
我又想起镜子里面映出的那一个可怖的面容,血红的字迹把那人的嘴角妖艳地勾画出余韵。
仿佛戏台上做作而狼狈的戏子。
可那又如何呢?
这就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