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钱四从江绮芸屋里出来。此时天已放晴,天井里的花草、盆景很多被风刮得倒在地上。钱四上去一一把它们扶起来放好,竟像是做自己的事一般熟稔。待他把这些做完时,江绮芸已从楼上下来,梳洗得月亮一般光滑,独自去了厨房。不大时间,江绮芸做出些糕点、米粥放在桌上,叫钱四过去吃饭。钱四在江算盘家几年,毕竟是个下人,从没和江绮芸同桌吃过饭,今天面对面而坐,还是感到压力无形而来,挑在筷子上的糕点竟掉在了地上。钱四俯身去将糕点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一口吞了下去。江绮芸看了看钱四说:“你怎么一点也不讲究?”钱四被说得面红耳赤,木讷着只顾埋头吃饭。
几天后,江算盘夫妇回到家里,钱四生怕事情败露,每天做事比往日格外卖力。江算盘见离家十余日,钱四还是像往日那样勤快,心中越发地喜欢上钱四了,但还是碍着钱四是个粗人,迟迟着不肯把女儿许与钱四。钱四虽然不敢在江算盘夫妇面前放肆,但每到夜里江算盘夫妇睡得香酣之时,便悄悄登上阁楼,推开江绮芸并未上闩的房门,心惊胆战地钻进江绮芸被窝里去搅动一番。
一晃两月过去,冯雪娇发现女儿开始厌食,并不时发生呕吐。冯雪娇把此事告诉丈夫,江算盘也没多想,说:“许是受了风寒,去请个先生过来瞧瞧?”于是就去请了个先生来替江绮芸把脉。先生把完脉,也不开方子,提着箱子就走。江算盘拽住问道:“先生,你好歹也给开个方子才是。”先生看着江算盘一笑:“恭喜老爷,小姐无病,是有了喜脉。”江算盘听得半云半雾,等先生走得远了,才幡然醒悟过来,将先生的话说与妻子。冯雪娇默想了许久才说:“我就怀疑是这事,只是不敢肯定。”
于是,夫妇二人就推测到底是谁往自己女儿肚子里播了种。推来推去,竟都同时想到了钱四。
这天夜里,钱四睡到半夜,又悄悄起来想摸上阁楼去与江绮芸幽会,却不料江算盘竟站在他门口。钱四吓得急忙关门,江算盘却把门推开说:“你来我屋里一下。”钱四浑身一个激灵,心想肯定是自己倚强占了江绮芸的事被江算盘知晓了,不由腿脚发软,四肢冰凉,抖嗦着不敢前去。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钱四看清是江绮芸,心中更是骇怕。江绮芸走到钱四面前,平静如水地说:“你站在这儿干啥?”钱四惊恐地说:“我怕……”江绮芸又问:“怕啥?他们能把你吃了?”钱四又木讷得说不出话来。江绮芸叹了口气道:“当初如狼似虎,如今软若豆腐!你怎的就这样一个男人?”
说罢,径直往父母房间去了。
钱四见江绮芸去了江算盘房间,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人不免太没胆量,便尾随江绮芸而去。江算盘夫妇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一盏油灯照得屋里暗红暗红,似庙宇里罗汉的脸。只是这脸上不愠不怒,不水不冰,又恰似抹了桐油的二郎神,眉宇间自是阴火燎人。夫妇俩本是想把钱四叫进房间教训一顿,却不料女儿倒先钱四进了房间,一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江绮芸进得屋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钱四见江绮芸跪了下来,也赶紧过去跪在江绮芸身边。江算盘夫妇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孽障,心里早想好的万千词语此时竟忽喇喇飞得没有踪影,看着两人说话不得。
倒是江绮芸先说话了:“这事和钱四无关,是我自己的主张。”江算盘夫妇见女儿说出这样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轻言细语地说:“阿拉叫伊来,是有大事体商量。阿拉早就想把这事体挑明,奈何杂事重重,拖得这许多日。去年阿拉就想撮合侬和伊,不曾想侬和伊倒是自己先好上了……”此话一说,大出钱四意外。他原本想江算盘夫妇会把他大骂一顿或赏他几个耳光,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于是便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愿此生变牛做马报答你们。”江算盘夫妇也不再说什么,各自说了几句或轻或淡的话,便让二人出去。钱四扶着江绮芸上了阁楼,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兀自吁吁地说:“老爷、夫人倒是蛮体贴人的。”江绮芸叹道:“你懂什么?”钱四只好不开口,涎着脸想往江绮芸床上钻,却被江绮芸一把推出门外,将门闩死死地插上。
第二天,钱四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又约阿桂喝酒,说了自己把生米煮成熟饭一事,并将昨晚江算盘夫妇宽厚待他之事讲了:“我以为必得一顿重罚或痛骂,没想到他们倒开明得让我摸不着头脑。”阿桂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上海人爱面子,自己女儿不声不响地和男人把肚子搞大了,是件丢死人的事。他们怎么肯四处张扬?再说是自己的女儿先把事情一口承担下来,他们若再责你,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也说不出口,不如顺水推舟,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反倒把面子稳稳地藏了起来。”
钱四听阿桂说得有理,不停地点头。不料阿桂又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上海人精明得像耗子,他们虽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但也不想让别人占自己的便宜。你睡了人家女儿,就是占了人家的便宜,不信你走着瞧,他们会一点点地从你身上抠出回报来的。”钱四大咧咧地说:“我把他家的女儿都睡了,他爱怎么抠就怎么抠!”
几天后,江算盘夫妇便张罗散发请柬。江算盘家本是大户,这次为女儿操办婚事按理可以大宴宾客,江算盘夫妇想到钱四毕竟是一个徒有粗力的莽汉,日后必然会被邻居们耻笑,便只请了本家最亲近的一些长辈,草草地摆了几桌酒,算是把这场婚事给办了下来。婚事办了的第二天,江算盘夫妇把钱四和女儿叫到面前,手中拿着一份协议对钱四说:“虽然你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但还是得把事体分个清楚,椽是椽、檀是檀,免得日后纠缠。”钱四望了江绮芸一眼,江绮芸没有说话。钱四便说:“事事我都依你们。”江算盘说:“你先前在这里每月多少工钱,以后我按双倍支付给你。”
钱四喜得左手挠右手,差点就咧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