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遇上那场闹剧的时间已经过了有十天左右,南浔古镇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雨,潮湿咸腻,门前青石台阶长出青苔,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榆辞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盯着那扇大门,唉声叹气,日有所思。
那个叫作顾则的漂亮少年没有出门,那扇大门也一直没有打开过。
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那天夜里是不是记错了,也许那个少年其实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毕竟她这人爱幻想,经常有人夸她小小年纪颇有写小说的天赋。
虽然说难听点就是爱幻想,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就知道瞎扯淡。
她长叹一口气,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天妒英才”的孤独感,七倒八仰的软在沙发上,也没个正形。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男音,带着些许疲倦:“都八点多了,你还不去上学吗?”
“嗯?”
榆辞拖长了疑惑的小尾音,抬头望向声源处,便见穿戴整齐的姜寻川靠在门槛上,套着一件黑猫警长的白色卫衣,手上拿着一本笔记,嘴里还随意的叼着一只黑色笔帽,约莫是因为刚起床的缘故,他的眼角还带着很浅的黑眼圈。
他正翻起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皮,斜着眼神去瞥她,头发微微的卷乱,嘴里叼着黑色笔帽,体型微微倾斜着倚靠在门上,手里端着一本笔记,一脸惊诧的看着她。
那件上身套着的黑猫警长白色卫衣是她去年买的。
那时,姜寻川是四合院出了名的杀神,一脸生人勿近,六亲不认,可却特别喜欢小孩,有一段时间隔壁家远嫁的姑娘带回来一个四岁的女儿,那叫一个可爱,一整个小花痴,逢人就扑腿上甜腻腻的喊哥哥姐姐。
因为榆辞生得漂亮,那小女孩无意间看见了,于是就特别喜欢来找她,时常跟在她身后穿着小花裙子,甜腻腻的喊着漂亮姐姐,一到姜寻川,就直接脱口而出一句大魔王。
姜寻川冷着脸抱她,她哭。
腆着脸哄她,她哭。
挤出死亡微笑,抛高高,她哭。
给她买芭比娃娃,她还是哭。
无论做什么,那小女孩一见着他就是一个劲的哭,还直接尿了姜寻川一身。
姜杀神也想被这小女孩喊一声哥哥,最后还是榆辞想破脑袋想到了个办法,花五十大洋给他套上一件黑猫警长的白色卫衣,削弱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杀气,私底下再给小女孩几颗糖,才换来一句哥哥。
说来姜寻川本人性格就很冷,外人面前更是毒舌,穿衣风格一贯都是黑色,倒也难得喜欢这件印着黑猫警长的白色卫衣,时常来到她家就当成私家服,这都穿了四年,洗得都有些起球了。
“这件衣服你怎么还留着呢。”榆辞撑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啧啧两声,实在是觉得太磕碜了些,“这件就丢了吧,大不了到时候再买一件新的好了。”
姜寻川头也不抬,只专心记笔记,随口一说:“这件衣服我当成睡衣穿习惯了,等过几天再买一件新的吧,你呢,先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对于对别人的询问,姜寻川总是会有一种特殊的偏执。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警察。
“哦……行吧。”
榆辞随便他怎样,重新看向窗外的风景,才发现彩色玻璃窗上泛起波纹般的圆圈,顺着玻璃窗流淌出几行水痕,原来是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她回答的很是冷静,一向是见怪不怪:“我感冒了,老妈给我请了假。”
姜寻川拿下叼着的黑色笔帽,盖好,修长且白皙的手指夹着黑色鎏金的钢笔转个不停,想了想,嘶了一声,皱了皱眉,更觉得奇怪,“既然难得榆阿姨给你请假了,那你怎么不在你狗窝里躺着,还起的那么早,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榆辞是出了名的怪胎,喜欢睡觉,非常喜欢的那种。
几乎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她就特别喜欢睡觉,可以一整天睡在床上十几个小时,尤其是到初二的时候,她有时候可以不吃不喝一个星期,除了正常的上厕所,有一段时间,她不洗澡不洗头,昏天黑地没有任何知觉的睡下去。
姜母和榆父那时在外工作,从来不怎么管她,后来知道了也只说她可能脑子有毛病,还是在上大学的姜寻川听说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将还在睡了三天三夜的榆辞从床上给拖起来的。
用她那时的话来说,如果姜寻川那天没来拉这一把,那很有可能榆辞就这样睡着睡着,然后毫无知觉的“死掉”了。
是的,用外界的话来说,她就是这样一个怪胎,不该存在于世的。
听到姜寻川的调笑,榆辞淡淡的笑了笑,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很是友善的微笑:“姜寻川,你是不是也想感受一下长睡不起?”
“我要是长睡不起了,以后谁还来管你啊。”姜寻川轻笑出声,然而只笑了一下,便不笑了。
他于沉默中抬起眼皮,放下手中的黑色鎏金钢笔,一下又一下的敲在笔记本外包装的硬纸壳上,似乎在犹豫不决,半晌,懒懒地从她脸上扫了一眼,神情在光影斑驳中显得分外真实。
“如果头疼的话就少睡点觉,长时间那样对身体不好。”显然他在担忧。
榆辞低声“嗯”了一声,如同蔷薇花般微卷的头发从沙发上散落开来,铺开,仰面朝天,刚好能看见内屋顶有一块角落蔓延着蜘蛛网。
很早以前就结下的蛛网,竟然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那样巨大,盘踞在其中,蜘蛛只剩下干枯的肢体,生死未定,像是一张逃脱不掉的罗网,将她全部的人生牢牢困死,根本无法呼吸。
她盯了蛛网半晌,闭上眼睛,突然莫名其妙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呵笑,轻俏而活泼的,缓慢而无声的,不知是对谁说的,却能叫人完全清楚的听见。
“可是…不睡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并不算是真实的活在这世上啊。”
所以,大概便只能这样了。
没等姜寻川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半晌她又起身扑到风信的顶级大皮毛上,不顾猫主子的疯狂挣扎,一头扎了进去,微卷的乌发用了个红色发带一束,松松垮垮的散乱开来,开始唉声叹气,闷闷不乐。
“我妈就给我请了三个小时的假,等会就要去上学了。”突然扯开话题。
姜寻川一怔,抽了抽嘴角,哑口无言。这还真是典型的榆氏作风,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请假只请几个小时的,按理说,最少不应该都是请假半天的么。
“你也知道的,我成绩不好,以前幼儿园的时候,不是还有个老师让我妈带我去医院查一下脑子么?”榆辞起身,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干笑几声,“都说我笨到不正常,所谓一句话笨鸟先飞,我妈怎么可能放我请假,那还不得再让我有空的时候多扇几下翅膀。”
姜寻川睫毛轻颤,手指一震,笔尖一顿,黑色工整的字迹在纸面上顺势一偏,带出了边界。
他站在暖黄色的灯下,抿了抿唇,不着痕迹的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略带担忧:“阿辞……如果觉得有什么烦心事,我是你哥,你一定要和我说。”
我是你哥,你一定要和我说。
可在这世上,烦恼并不是光靠说出来就能消失的,人们好像总会有一个误区,很自信的觉得只要双方说出心里话,便能得到感同身受,可现实往往跟不上思想,人,终究还是在痛苦里挣扎,或是重生。
她现在拼了命地在泥沼里挣扎,没有重生。
空气大约静了有六秒,榆辞从鼻息里长吁出一口气,闭着眼睛随口“嗯”的一声,把手搭在眼睛上装作咸鱼,一声不吭,这期间姜寻川也盯了她六秒。
他在等她回答,给予他一个正面的答复,一般这样做,则说明她注定都是避不开回答的。
榆辞即使没有睁开眼睛,照样被这眼神盯的浑身毛骨悚然,眯着眼睛终是喟叹一声,懒散地拨了拨微乱的乌发,缓缓坐直身子,抬手放走了在她怀里胡乱挣扎的风信子,没个正经样子的仰头嬉笑回答:“知道了,哥。”
“没个正经。”许久没听到这句“哥”,姜寻川一瞬间怔了怔,似乎想到些什么,抿着唇露出一抹笑容,无奈摇头,笑骂了她一句。
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分适宜的响了。
左侧口袋发出轻微的振动,屏幕一亮,印出模糊不清的黑白壁纸,十几年的喜好,一直没有变,漆黑一片,毫无生气的屏幕,就像是姜寻川这个人一样。
一样的枯燥无趣,中规中矩。
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分适宜的响了。
姜寻川立即正色,低头看了一眼来者,看了她一眼过后转头扎进卫生间,然后干脆直接的用脚将门给带上,因毛玻璃的缘故,所以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身影投射在上面,很修长,放在人群里也绝对是能一眼看得见的存在。
不知是因为什么,姜寻川似乎突然发起脾气,无意间碰掉了什么东西,瓶子碎了一地也没有顾得上管。
榆辞疑惑不解的看了门内一眼,想了想,她一步步走过去,站在门前,没有上锁,其实一推就能直接进去,可她还是选择在一步之遥,站着,一声不吭。
听不大清,姜寻川反正很生气。
“什么意思?跑出来了?怎么可能会让人跑出来?那么远又是怎么过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手机里那边说了些什么,呜呜咽咽的声音很是奇怪,似乎像是在向他急切的解释,最后她听见姜寻川略带惊诧的声音:“你说什么?”
“你说是那个女孩住在四合院?哪里的四合院?”
姜寻川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有吸烟的习惯,烦躁的时候总喜欢叼根烟,此时也是想要点一只烟,抽开抽屉找了一会儿,考虑到客厅还有她在,所以并没有。
半晌,时间长久的一静,她在门前刚要推门而入,便听见姜寻川一声难以置信的倒吸声,他惊愕的退了一步都没有发现:“你是说……就是这里。”
什么就是这里?
欲要推门而入的手愣在半空,榆辞愕然,仿若灼伤般快速收回了手,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其意的站在原地深思片刻,想要再听一些,然而里内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的脚如同在此刻被钉入地底,难以拔根而起,浑身都僵住,甚至都能在这个时候听见自己胸腔处不停起伏,嘭嘭直跳的心脏声。
门外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雨水哗啦坠落在伞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门前站定。
榆辞吓了一跳,看了门内毫无察觉的姜寻川,她选择走到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看,便见那雨色朦胧间仿若一场江南烟雨的画卷,院子里立着一位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
个子不到一米七,穿着灰色的皮胶雨靴筒,手腕骨很细,因角度的原因,看不清面容,下巴有点尖,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很瘦,瘦到一种近乎是病态,风一吹就倒的地步。
他低着头边往四周打量,指甲涂着些残破的红,看起来很是紧张且不安。
其实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男是女,说句不够礼貌的话,这个人就像是一只雨中冒出来的青蛙,潮湿的、黏腻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从路旁的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一样。
没看清脸,但是身影看起来很陌生,最起码不是附近认识的人。
男人迟钝缓慢的站在门前,灰色的皮胶雨筒靴底沾着泥巴,踩烂了蔷薇花,浑浊泥水还在顺着台阶的缝隙往下流,他思考再三,尚在犹豫,似乎还在认真自己到底要不要按门铃。
那人实在太狼狈不堪了。
榆辞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想着难道是警察局里的人来找姜寻川,毕竟他是局里的杀神,也许是手底下的人对他感到畏惧,所以迟迟不敢进来。刚要开门,但她还是警惕的收回了手,隔着一道门音量略高的问:“你好,请问是来找姜警官的吗?”
门外的人却像是没有预料到门后居然会是个小姑娘,或是自己被人发现,一连退了好几步,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被她这一声给惊到了般,从台阶上摔了下去,一屁股跌在院子里的水洼里,她头上的雨衣帽檐也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