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很深刻，很陌生。
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女人。
榆辞敏锐的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诡异，抬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处，下意识间屏住了呼吸。
鬼使神差间，她探着身子，凑近猫眼去窥探门口的那位不速之客。
女人的耳朵缺了一角，圆而钝的伤口，如同被别人故意用某种利器给砸下来的，残缺的，那一半的容颜生得苍白且儒雅，雨水顺着肌肤往下滑，看起来细腻而洁净，只可惜的是，她的半张脸已经被火给烧毁了，落下了很大的一处红色疤痕。
准确来说，那是生来就长得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娇弱且无措，带着世事沧桑过后的挫败，偏偏又在眉眼间糅合了一种亲切感，很容易让人直觉上的相信，她不是一个坏人。
她吃了一惊，一时顾不得细想这女人会是谁，刚想要开门询问状况如何，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一只修长且白皙的手一把按住肩膀。
“你干嘛？没看见外面还在下着雨。”姜寻川瞥了一眼，站在她背后，手上还有着没能挂完的电话，手机屏幕还亮着，那边背景声音似乎很嘈杂，像是大雨倾盆，又像是有人在怒斥。
榆辞转身，简直被他满脸阴郁的神情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解释：“我……我想出门。”
手机里还有一个男人正在大声的哭着叫喊，那声音凄惨无比，都要顺着手机传遍整个客厅：“川哥，那女的很危险，就是个疯子啊！她太会骗人了…已经往这边去了，你要小心……”
榆辞听了半天才从嘈杂背景声里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那是姜寻川的发小，徐尚。
他从小就是姜寻川的崇拜者，大她六岁，上大班的时候就拖着两坨大鼻涕跟在他后面当小跟班，长大后也还是选择跟在姜寻川身后，当了个警察，他可以说是姜寻川从小到大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就连榆母也时常叫他们一起回来吃饭。
他家里很有钱，可胆子却很小。
他那位很有钱的父亲和他生病的母亲离婚，戏码嘛自然是小说里一贯俗套的小三上位，好几年的时间，家里只养着一位千金小姐，只有徐尚这一个儿子，他父亲托关系将他安插在姜寻川的身边，就是让他跟在后面磨练几年。
等他磨练几年，再放到公司里自生自灭，在底层摸爬打滚混到高层，能独当一面时，就有一大笔家产等着需要他继承。
这才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啊。
可就是这样一位榆辞羡慕到大的人生赢家，现如今在电话那头娘们唧唧的哭个不停，隔着手机屏幕，她甚至都能想象到那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被雨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的哭叫。
姜寻川闭着眼睛，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化作在无形中噼里啪啦燃烧的火星子，太阳穴突突的跳，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徐尚，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得亏他一直觉得这家伙丢人现眼，也不准他出任务的时候穿警服，要不然光是想象一下，在马路牙子上，一个山东的八尺大汉蹲在地上捧着手机娇羞哭泣，还穿着一本正经的警服，顶着个要掉不掉的警帽，那场面……实在有够辣眼睛。
为人民服务的警察，保护人民的警察。
嗯……徐尚完全就是一个需要被人民保护的警察。
“川哥，你快回来吧。”
徐尚一听见他声音就跟见到亲爹似的乱叫：“我都说了我不行的呀，我又闯祸了！万一那疯女人又杀人了该怎么办啊？那我不就成了帮凶？！！这不是能开玩笑的啊！我会不会坐牢呀川哥，我还年轻啊，我不想吃牢饭！”
姜寻川咬着后槽牙冲着那边低吼：“徐尚你能不能给我有点骨气？这种事情你居然也能给我搞砸？实在不行你就做你的大少爷，回家好好花你的钱不好吗！干嘛非要跟着我后面当个小警察？”
“不成啊。”
徐尚在那边抱着手机哭唧唧，用手随便一抹顺着脸颊往下滑的雨水，落魄得不行：“川哥，我爸说了，我们家已经有了花不完的钱，但是绝不能没了骨气和本事，我这样落魄回去徐梨肯定要对我人身攻击的，多没面子啊！”
他不喜欢新娶的后妈，父亲跟后妈结婚生下一个女孩之后，徐尚就主动拎着行李箱搬到学校宿舍里，美曰其名：独立。近几年才对父亲脸色有所好转，对于后妈生下的那个女孩子，榆辞记得倒是特别清楚。
徐梨。
梨花带雨的梨。
比她大上…嗯，大概三岁左右，今年十七岁。
现在应该已经快高三，说来他们已有两年没见面。
徐梨是初中时期隔壁学校有名的大美女，江湖人称：小茶花。
她不仅肤白貌美，而且还辣。春含媚，眼如丝，娇媚得不行，性格讨人喜欢，身材火爆，一米七的身高，妩媚明艳，一整个就是张扬小野猫，爱玩也很会玩，有钱不说，且行事作风一派大姐大，身后不乏一堆追求者前仆后继。
但在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眼里，典型的形容词一通乱甩——绿茶婊、白莲花、恶毒女配、公主病、大小姐。
家境好，长得好，身材好，性格好，讨人喜欢……这些都是徐梨从小到大听腻了的赞美词。
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却唯独有三个缺点。
第一，她是学渣，渣中极品的那种渣，学到理科就跟智障二百五一样。
跟榆辞惨不忍睹的成绩比起来，这不得不说，那榆辞还是有几分自信在身上的。
第二，她不会喝酒，传说中的一杯倒。
记得有一次过年的时候，一群亲朋好友在KTV唱歌，徐梨大概拿错了桌上的饮料，喝了杯含有酒精的，然后整张脸红得连眼睛周围都像是抹了辣椒水，当着长辈们的面前，跳到桌子上打起了滚，一片狼藉。
第三，她爱玩，但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曾经暗恋一个少年。
这件事只有榆辞知道，但也只知道这些，那个少年叫什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是谁，她对此一无所知。
人们好像格外喜欢诋毁得不到的东西，尤其是在他们范围之外，穷极一生无法得到的东西，这就像是神话故事当中，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尝树上的禁果，那样充满诱惑，而美好的东西则就是禁果，例如徐梨。
或是现实中像徐梨这样张扬而明艳的人。
人们可以接受女性才华横溢，可以接受女性小鸟依人，也可以接受女性天真烂漫，更可以接受女性保守封建，但唯独对行事大方且张扬的女性格外苛刻。
漂亮，有才华，具有攻击性，得不到。
最后一点。
这便是诋毁前的原罪。
有时候，这也是他们对于女性的一种刻板印象。
他们即使从未真的了解过正在被诋毁的那个人，只是在别人的嘴中听说过，或是从未见过，但也完全并不妨碍到人们在背后以舌为刀，借刀杀人。
他们注定成为不了徐梨那样的人，在短期的嫉妒中，所以便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用语言的暴力将这个人拉下圣坛，拖到入群里，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唯有这样才合群。
小茶花，这是他们惯用的一种礼貌性用词，用难听一些的话来说，就是校园里的交际花。
尽管了解徐梨的人都知道她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身价百倍，很有钱，根本不需要通过出卖身体来达到目的，可在私底下还是会有一些人眼红于她轻易得到的最新款鞋子包包，然后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
而徐尚，徐梨名义上的哥哥，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黑白分明，尽管憎恨后母小三上位，但对于这个不是一个母亲所生的妹妹经过短期抵触之后，还是接受的，也没有将父母的离婚怪罪到她头上。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完全就像是普通家庭，类似于榆辞和榆寒池，不是冤家不聚头，小打小闹，偶尔掐架，搞个恶作剧，两个小学鸡从小到大嘴上互怼都是小日常。
有一段时间，徐梨和徐尚在南浔古镇暂住几个月，榆辞曾不下无数次在清晨起床的时候，听过徐尚鼻青脸肿的扬言迟早有一天捶死徐梨，话还没说完，就又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噼里啪啦往楼下逃跑的声音。
徐尚一米七五的个子以光速冲出来，脚下少了一只拖鞋，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回头破口大骂：“我可是你哥，你个不孝妹！徐梨你丫的就是个暴力狂！丧心病狂！”
徐梨向来酷爱穿韩式水手服或是泰式校服，穿着学生样式的浅杏色格子裙，扎着分外显得年轻明媚的马尾辫，露出一大片光洁白皙的额头，手执拖鞋在后面疯狂的追，涂着一层淡绯色的唇釉，面目狰狞，可谓是在身后杀红了眼。
手里拿着的自然是徐尚少的那只拖鞋。
古有女侠仗剑江湖走天涯，今有梨姐手执拖鞋甩徐尚。
“老娘生下来就是为了锤死你的。”
这是徐梨的人生座右铭，从小到大，一贯作风。
乍一听，让人想到那句美少女战士的“代表月亮消灭你”。
最后在徐梨不懈努力之下，一顿猛追穷打，追了几条街，徐尚抱头鼠窜，瑟瑟发抖，泪眼婆娑，泪流满面的蜷缩在小角落里，可怜，无助，又害怕，徐梨猛锤他十几下，直打得他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当看见榆辞站在门口一声不吭的时候，徐尚会按照一贯作风，用着痛彻心扉的声调捂着胸口在地上像是一条蛆虫般乱爬，抖着唇瓣，哀嚎大叫：“救命！救命！榆家妹子！救我！杀人了啊！”
余光一瞥站在一旁看戏冷着脸的榆寒池，他又会像是戏精附体般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来，颤抖着一米八的身躯，翻着白眼在地上爬着求救：“救命啊，小池，救救你徐哥……”
徐梨当即一脚踩在徐尚胸口，直踹鲜血三千尺，当真是彪悍虎女，顺便回首直接一个狠厉眼神向两姐弟扫过去。
榆辞脖子一缩，浑身一凉，僵硬转身，默默低头数着地上凋零的树叶，顺便抬头“大白天数星星式”的尬笑。
榆寒池瞳孔地震，眉飞色舞，表情相当精彩，一瞬间抬起手，面容严肃，空中画圆，练起公园里老大爷们经常练的太极拳，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一个一本正经的大白天数星星。
一个一本正经的学老大爷打太极拳。
得，没一个靠谱的！
徐梨拖着奄奄一息的徐尚，路过榆辞两姐弟时，难得一见的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笑得幸灾乐祸，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眼神。
稍有不慎，殃及“池榆”。
……善哉善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