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涛涛，她随之起伏。我在夏天登上了这支老木船，哦，兄弟，已经过去了六十天。库尔提拉斯的太阳悄悄溜走，如今海面上只剩下冰冷的风暴。夜太黑，水太深，我吃不下也睡不了。我想念那条阳光普照的街巷，如今只有风掀起冰冷的海浪......”
在随船水手朴实的歌声中，“鹰身女妖号”的主桅渐渐出现在了远方的海平面上。
海浪翻过船沿打湿了靴子，视野里原来指甲盖一样大小的黑点慢慢展示了她的全貌。
“鹰身女妖号”比预想中的还要华丽：染成朱红色的漆涂满了整个船身，二十三门侧旋炮在暗淡的余晖中闪耀着金属的光泽。铁板材质的大撞角浸泡在充满盐分的海水之中，桅杆上的风帆被整齐的卷起，在落日的余晖中光彩夺目。船首的镀金鹰身女妖像目视前方，左右展开双翼，夸耀着水手们无畏的冒险精神。即使在外行人看来，她也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更不用提她华贵外表下隐藏的出色机动性了。
但在这副精美的外表下，却可以嗅到连最昂贵的香水也掩盖不了的，血和脓的臭味。
船上抛下两节小臂粗的绳索，同行的水手熟练地把它们绑实在了小艇的两头。
“一，二，三，拉！”
在充斥着肌肉和汗水的号子声中，精灵脚下的这只小船被拉离了海面，徐徐上升到了和甲板栏杆平齐的高度。
船员们集中在“鹰身女妖号”的主甲板上，寻找着厨师。几乎每个人都垂涎欲滴，饥肠辘辘。没有人能看不出近几个星期这些水手吃得有多么糟糕，除非他是个瞎子。
马格罗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像只苍蝇一样的不断揉搓着双手。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呢绒大衣，金丝线在袖口的位置上点缀出华丽繁复的图案，让他在一众衣着无华的水手当中显得格外扎眼。
地精的脸上洋溢着他那种一贯的虚假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和蔼可亲。在看到他那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前，任谁都会信以为真吧。
“威廉先生，真是辛苦了。赶快脱下你的靴子，好好歇息一下吧。咱并不是要你真的脱下靴子，你懂咱的意思吧。”地精眨巴着眼睛，不断地朝着有他两个高的水手长身后张望。
“你把厨师接过来了吧？那么很好，他在哪儿？”
“我就是。”精灵说着，走上前来。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前。“卡罗尔·星语，来自达纳苏斯。”
“你？”马格罗露出了和一开始的威廉一样的表情。“这是什么达纳苏斯笑话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甲板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威廉没有笑。他一脸尴尬的望着卡罗尔，一副“早就告诉过你了”的表情。
精灵没有说话，只是用月白色的眸子在人们脸上来回打量了一番。
他叹了口气，挽起了袖子：“或许我的形象是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给我一口锅，我会向你们证明自己。”
“你是认真的？”地精干咳了两声，神色里透露出些许的狐疑。“如果你敢耍我们......”
“那我就自己跳进海里去喂鲨鱼。但如果我的菜品还能让你们满意，我希望能得到一份长期的，稳定的工作。”
“钱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即便是再多的钱，死人也花不了。”马格罗朝威廉打了一个响指，“带他去厨房，我倒想看看他有些什么能耐。”
“鹰身女妖号”的厨房被安置在船长室的正下方。和传统意义上的厨房相比显得有些狭窄，但也还是伸得开手脚。厨刀被整齐地挂在木质墙壁上，炊具一应俱全。
船员们把本就不大的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中间大多数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水手的一般印象里，厨师永远是这个船上吃的最好的家伙，就算是陷入断水绝粮的窘境，他们也绝对不会挨饿。所以多数厨师给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白白胖胖的，脸上时刻挂着幸福的微笑。
而一个幸福的人往往不会质疑他船长的权威，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在叛乱中看见厨子的身影。
船员间窃窃私语，有人甚至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卡罗尔从水桶里捧起一泓清水，在手上摸了一把。
“嘿！”水手长威廉本来想要大声呵斥这种浪费淡水的行为，但是被身前的马格罗给拦了下来。地精一边盯着精灵的动作，一边在脑袋里构建着待会儿可能会用到的新奇点子。
卡罗尔熟练地用刀把选出来的蔬菜切碎，然后把这些红红绿绿的碎片倒进了煮好的沸水里。放上些许盐和调料，搅动汤勺，直到原本无色的清水被染成了深褐色。
“就这？”
“我上我也行。”
“这太简单了。”
人群中渐渐爆发出不满的声音，但精灵对此不以为意。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遗世而独立。甚至对几个恶语相向的家伙连看也不看一眼。
等到他再次揭开锅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腾腾的热气四散开来，夹杂着佐料的香味，刺激着在场每个人的味蕾。那些嚼舌根的水手不再说话，满嘴的唾液根本没空让他们去思考其他问题。
卡罗尔舀出一小勺汤汁，送进自己嘴里咂了咂，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好了，而且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他往盘子里盛了一大勺，送到了马格罗面前。
“尝尝吧，我的好先生。我猜在船上你们一定很难吃到蔬菜吧。毕竟这些东西的保存成本高，营养价值也赶不上肉类。所以我就用今天早上刚在港口采购到的一些蔬菜做了一道炖菜。这也算是我的拿手菜了，希望还和你胃口。”
地精接盘子的手伸到一半就停下来了。虽然他很想大快朵颐一番，但长久以来的小心谨慎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乔。”他冲身后的人群喊了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就挤过同伴的肩膀，走到了他的面前。“在这儿呢，老板。”
“你一直都是同伴中间最勤奋的一个，但令人痛心的是你的勤奋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咱总是觉得亏欠了你，特别是看到你用瘦小的肩膀扛起帆索的时候。”地精露出了一个相当沉重的表情。
“咱一直在找机会给予你适当的奖励，但择日不如撞日，这第一碗炖菜，就让你来品尝吧，这个厨师的去留也交给你来决定。”
“真的吗，老板？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叫做乔的青年激动得语无伦次，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甚至闪烁着泪光。
他只是个讨生活的可怜虫，为了金币不得不把自己送进这样一个海上的牢笼。他努力工作，只为了讨口饭吃，从来不奢求有人能记住他的名字，甚至给予他“奖励”。同伴们都欺负他，给他取难听的绰号，甚至抢走他的靴子和碗里的肉。但是今天，他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他的勤恳终于得到了认可，老板叫了他的名字，拍了他的肩膀，再也不会有不识相的家伙来找他的麻烦。只要顺着这个势头朝上爬，再过不久，他也许就能混上一个水手长当当，然后是二副、大副，他甚至可以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家伙都会叫他“船长”，来巴结他，没有人会再提起那些令人难堪的绰号。他会变得优秀并且受人认可。
这个叫做乔的青年是这么想的。
马格罗微笑着把餐盘递到了他的手里，稍微老道一些的水手都知道地精这么做的意味。
“怎么样，咱亲爱的乔？”
“这这这，太好吃了……”青年只尝了一口就食髓知味，很快就把盘子舔了个干净。
“我可以，再吃一碗吗？”乔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了，今天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很快的，锅里的炖菜就少了一大半。
虽然没有一个人羡慕乔的处境，但看他吃得这么香，全都恨得牙痒痒。有些人甚至暗暗发誓，如果他今天晚上还没有死的话，就一定要打的他把这顿饭给吐出来。
青年放下了盘子，粗鲁地打了一个嗝，黑瘦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血色。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
“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除了吃得有点儿胀之外，我觉得一切都很好。”乔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马格罗虽然对他的评价嗤之以鼻，认为那不过是一个被欺负惯了，饿久了的下级水手的主观臆断，但好奇心和饥饿感还是驱使着他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毕竟乔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兴许是自己多疑了。
在勺子接触到嘴唇的一瞬间，煮得恰到好处的炖菜就融化在了汤汁里，包裹住了他的舌头，让他的味蕾得到了全面的刺激。这份菜肴不同于他平常多吃的山珍海味，但却散发着一种别样的魅力。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阳光普照的春天里，漫步在森林边的某个农场一样。
兴许是自己饿久了吧。但这种表现，怎么说也在及格线以上。
马格罗用手巾擦了擦嘴，看了一眼身边的精灵。卡罗尔正抱着自己的手腕，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
“从外表上来看，除了性别，你没有一条符合咱的假设，但你在手艺上面还真没有撒谎。所以欢迎登船，伙计。先开始准备晚饭吧，看看这一船的饿汉，他们正等着你拯救呢。”地精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真能行吗，老大？”大副威尔逊有些担心地问。
“虽然他的外表有些让人失望，但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往好处了想，至少乔治没有给咱介绍一个女人。”
“有一个女人呆在船上已经很不详了，我可不希望再来一个。我这几天老是睡不好觉，兴许就是那个女人带来的诅咒。”威尔逊叹了一口气。
“他们从城里带来的给养安排好了吗？”
大副点了点头，“我已经派人把他们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您要的那些草药，我也已经亲自放在船长室了。”
水手们今天吃的都很好，说是久旱逢甘霖也不为过。他们在船舱里唱歌、起舞，直到月亮悄悄爬上了主桅的正上方。
水手长威廉醉醺醺的来到了甲板上，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今天晚上格外的安静，也没有人在瞭望台上和他插科打诨。
他有气无力的趴在了艏楼甲板一侧的栏杆上，聆听着浪花拍打船壳的声音，享受着海风带来的清爽。
风是自由的。要是自己也能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就好了。男人心想。
威廉两只眼睛毫无目的地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来回扫视，却陡然发现了一具尸体。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赶紧踉跄着敲响了甲板上的警钟。
那具尸体就浮在“鹰身女妖号”的船壳旁边，拍碎的浪花还不停的把他往前推。
当一个水手奋力把他捞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此人正是今晚的瞭望员里奥尔。事情惊动了马格罗，他也赶了过来。
众人检查了尸体以后，没有发现任何伤痕，很有可能是醉酒后失足落水淹死的。
“毕竟他一直都是醉醺醺的......”大副威尔逊对于这样的结局一点儿也不意外。
“但今天晚上是他负责守夜，他不可能喝酒的。”威廉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威尔逊用手指撬开了尸体的嘴，趴在他的嘴边嗅了嗅。
“没错了，是南海朗姆酒。即使被海水冲淡了，还是可以闻到淡淡的酒精味。”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把他灌醉，然后推到海里的？”卡罗尔提出了一个假设，而这个假设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就是谋杀。”马格罗不悦地哼了一声。
“威尔逊，让所有人在甲板上集合，咱不管他们是不是醉得不省人事，把他们统统拖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