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镇名为塘镇,掩于大山之中,少与外界往来,俨然成为了一方小世界。
黎九从山谷穿行丛林而来,正是从塘镇的西面进入镇中。不过,他并不知晓这“卖女儿”的事情。
“不是吧?瘸腿儿舍得?他一贯把小姑娘当成他的‘招财童子’,恨不得打断她的腿让她没法跑,居然会拱手让人?”一人嗤之以鼻道,言语神情之间对那“瘸腿儿”很是不屑。
“他女儿如今也大了一些,再不卖,等以后长大了性子野了就不听话了,他一个瘸腿怎么拦得住呢?”一个汉子说道,注意到周围人投来的愤怒目光后,连忙摆手道,“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听瘸腿儿和王婶子聊天的时候说的,他还说,要用卖女儿的钱讨媳妇。”
这话引来了周围人一致不屑的哄笑。
另一名大汉砰地将酒碗摔在桌子上,瞪眼道:“真是没良心!他也没养他女儿多久,就硬逼着小姑娘给他做饭洗衣,又逼小姑娘卖药维持生计。如今居然要直接把人家卖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谁说不是呢?可他开了个二十两纹银的价,我们镇小家小户的,谁拿的出这么大一笔钱?还是买一个小姑娘?恐怕皇上娶妃子才能勉强用这么多。”一个人耸了耸肩,大咧咧地说道。
黎九险些被熟牛肉噎了去,瞥了一眼说出这话的中年人,一时无语。
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道:“也许瘸腿儿不止想卖女求财,还想趁机攀高。”
众人都沉默了。
黎九扫光饭碗,心里有种淡淡的压抑。这群人的谈话内容让他很是在意。
没良心的父亲、被逼卖药为生的小姑娘、镇西……会和湘荷有关吗?
他仔细思索着湘荷的住址,却无奈地发现,他只知道湘荷住在那间小木屋。而湘荷从未提起过自己家在何方,也许是那个家,并不算家……
正思索着,街道忽然传来一阵一阵的鼓声,其中还夹杂着欢呼,显得分外喜气。这喧闹的声音引起了客栈众人的注意,纷纷朝街道看去。黎九亦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而这一眼,却让他的目光无法再收回来了。
他的心仿佛被闷锤了一下,一时之间一切都仿佛寂静了,任何思绪都化作空白。然而仍有些话语,涌入他的耳中。
“哎,那不是镇长的儿子吗?那小老头不就是瘸腿儿?真让他攀上高枝啦。”
“镇长的儿子又怎么样?哪里拿的出二十两?还是纹银!可他们确实走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镇长有个兄弟在城里做官,没有小孩,把镇长的儿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的。城里的官老爷,二十两算个啥?”
“恶心,卖女求荣!”
一串又一串的话语传入他的耳中,羡慕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可他们都只能在客栈里嚷嚷,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行人越走越近,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而黎九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那一行人中,瑟缩在人群中间,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的小女孩。尽管看不清容貌,但黎九肯定,这是湘荷!
为什么?湘荷不是找到母亲了吗?为什么却被她的父亲卖掉?本以为她能拥有安稳愉悦的生活,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黎九的目光终于从那小小的身影上移开,紧紧盯着走在队伍最前端的两人。
一青年,一老头。
青年面容平凡,双眼狭长,有几分刻薄之相。一脸傲气,衣着华丽,看起来并非普通百姓。老头满脸皱纹,一笑露出一口掉了一半的大黄牙,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
回想起刚才其他人的话,不难知道,这青年便是所谓镇长的儿子。而老头,就是湘荷的父亲,瘸腿儿!
不,实际上是养父。湘荷并非她父亲的亲生女儿,湘荷曾与他提过这一点。
随着那队伍的走近,少女的面容也是显露了出来,客栈众人皆是惊呼出声,想不到当初的小可怜居然出落得如此动人!
那熟悉的清秀脸庞令黎九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在心中做出决定,一定要把湘荷救走!
此时的湘荷,正机械地跟着队伍前行。她清秀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周围的欢呼声、鼓声皆不入她耳。周围的人对她来说仿佛是一个又一个幻影,而这些幻影如监牢一般将她紧紧束缚,令她喘不过气。
她抬眼看向那个驼背的矮小身影,纤手不由得紧紧捏住衣角,澄澈的双眸又浮起丝丝雾气。她气愤与绝望,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顺着这既定的命运前行。
湘荷一瞬间想了很多。
她明知道瘸腿儿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却没有离开,是因为她坚信虽然瘸腿儿对她不好,却是在意她的,只是生活太苦,才忍不住对她恶劣。瘸腿儿虽然逼她挣钱,也时不时会打她,但父母打子女本就是正常的,不是吗?
湘荷只是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拿着自己卖药的钱去喝酒的瘸腿儿,不愿意看到喝醉了以后打她的瘸腿儿,却没想过彻底抛弃瘸腿儿。
可是瘸腿儿,第一次急迫地召她回来,便亲手将她以二十两纹银的价格卖给了镇长的儿子。
湘荷不愿意去损毁的父亲形象,终究还是寸寸裂开且倒塌了。她终于明白这个人的嘴脸,他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女儿,她只是他用来挣钱、便于偷懒的工具罢了。
但一切都晚了,她已经不再有回头的路。
湘荷紧紧捏着衣角,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只后悔。当初明明听到风声说她被瘸腿儿卖给镇长的儿子,明明觉得瘸腿儿第一次急急召她回去很奇怪,但她仍然执拗地为了心中那可笑的坚信回来了。
她想证明,瘸腿儿是把她当女儿的。
然而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可她不后悔没有和黎九一起走。也许这是她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黎九承载的已经足够多了,而她,正如瘸腿儿所说,不过贱命一条,又怎么能去拖累人家呢?
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想起以后再也见不到黎九,心中莫名翻涌出许多酸涩,让已经麻木的她仍然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如此难过,也许是因为,在过去黑暗的日子里,只有那个时常跑下山来和她作伴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光明吧。
湘荷眼眶泛红,而前面正与瘸腿儿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青年却回了头,淡淡地问道:“湘荷姑娘,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湘荷抬头,看着青年脸上的笑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要哭的冲动也瞬间被压抑下去了。
她无法忘记,先前她只是忍不住落了泪,这青年便满脸笑容地,随意指了一个仆人,让其他下人将之殴打成了重伤。看完那名仆人重伤的全过程以后,他风轻云淡地对瑟缩的湘荷说道:“呵呵,不好意思,本少心情有些不好。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青年脸上极具逼迫性的笑容仿佛在告诉湘荷,如果她让他不愉快,那么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湘荷懦懦地摇了摇头,随后低下了头去。
瘸腿儿可担心这贵人觉得湘荷麻烦,看不上湘荷了,连忙笑道:“您别在意她,她这会儿可能是饿了,这会儿也不早了,不如吃顿饭再走吧,反正也不急,您说是不。您也好好休息,您这要是为了一个丫头片子劳神啊,俺心里对不住您啊。”
“有理,本少也饿了,就吃了饭再走吧。”镇长的儿子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周围,随处一指,道:“就去那里吧。”
正是黎九所在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