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3扭过头看着白脸兵觉得他一定很难受,心里有些气不过,又在行进中喊:“报告”
班副从队前等他从队后赶上:“你又有什么事”
“我来拿玻璃”老兵3赌气了。
“就让他拿,你给我跟上队伍”
妈的真无情!老兵3心里忽地一下子就膨胀了个被侠义充满的大气球。
他完全故意地放慢了脚步,与白脸兵几乎并排走在了队尾。
班副飞跑过来厉声道:“我——命——令——你!跟上队伍”说着上前一把扭住老兵3的胳膊往前拽。
老兵3用他那不太有力的胳膊跟班副扭巴着,俩人一路推推搡搡。
俩人在前边扭来扭去,白脸兵揽着大玻璃在后边跟着。偶尔,连体婴儿一样的班副和老兵3还要不时回过头瞟他两眼,看是否有事。白脸兵面无表情,倒也一路平安无事。
当天晚饭刚过,老兵3就被拎到连长办公室。
老兵3小心翼翼地一推门,就见连长正叉着腰,站在屋子当中。
老兵3本能地想到了开荒。
连长:“你怎么回事!下午”
“报告连长!小白在午饭时已经晕过了,班副让他拿玻璃。我怕他出事伤着,所以主动要求拿玻璃。”老兵3大致地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不服从命令?”连长摆了一下右手,像随时抓住空气里并不存在的一只蚊子。
“我不服。”老兵3鼓足勇气并理直气壮。
连长的双眼像钉子一样甩在他身上,话锋一转:“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报告连长!中国人民解放军第X军Y师W团直属工兵连二排一班上等兵。”老兵3挺着胸脯。
“好!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必须遵守我军纪律,背,纪律条令”
连长盯了老兵3的眼睛两秒钟,旋即侧过身看着窗外。
“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条令第一条……基本内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纪律要求每个军人必须做到:第一听从指挥,令行禁止;第二……”
“停”连长正过身。
“军人就要服从!你呢?你做到了吗?这是军人最基本的素质。他带队,你是兵,是一个兵你知道吗?你就要服从他的命令!没有选择没有原因!有什么事可以下来讲。但你在队列中必须服从”
连长一口气说下来,在老兵3的记忆里,他的偶像连长还没这么长篇大论地对他讲过话呢。
老兵3垂下眼睛努力地寻找着地砖上的每一个水泥缝隙。
连长方才的话在他脑子里“刷刷”地飞快闪过,他想了想,觉得连长说得对。“连长,我错了。”
连长放缓了口气,“你现在还没有从老百姓变成士兵。再好好想想。爱思考是好事,可有时候也是你的缺点。你回去吧。”
“是”老兵3敬礼,转身。
我怎么还不是一个士兵呢?我怎样才能成为连长说的一个士兵呢?
老兵3在心里不断地翻腾着。
于是,老兵3给家里写了封信。
他没给老兵17写,那是因为知道得到的答案一定是什么,他还没写就先羞愧了,老兵17有太强的好兵气场让他透不过气来;他也没给老兵23写信,倒不是气场的问题,他觉得当兵都快小一年了还给老爹说这问题有点愧对他;他给我写了封信,关于兵的概念的种种纠结和疑惑,他觉得我起码能形而上地给他来点文学性或哲理性的解释,他读着又可以好好地想想。
不过,我那会儿所有的世界都陷入了漩涡之中,没给出他预想的那些到位的分析。
现在来看,我当时给他写的那些所谓的鼓励与大道理,是多么的幼稚、苍白。
转过年的冬季。
二排长又要被连里抽调训新兵了。
为此,二排长还特意把老兵3喊到排部,问了他方方面面的事和人的安排,特别是骨干的设立,比如谁适合当班长,谁可以当班副等等。
老兵3如实地说了自己的意见,支持他自己班的班副当新兵班的班长,理由是他训练和管理都能拿得起来;而与他同期的新兵于可以当班副,两人应该会配合默契。他知道二排长对班副和新兵于因为同是老乡,持犹豫的态度,就说:“排长,别的不说,专业训练不成就不能服众、管兵啊,是不是?老乡观念都难免,其他人都没他俩拔尖,咱们排也就这几个了。”
二排长拧着眉头,沉吟了半晌,说:“你小子训练和体能差,可看人很准。”
一周之后,新训开始。
恰巧全团搞冬季拉练,除了留下新兵训练和炊事班作为留守人员之外,连里其他的兵都要跟着大部队开拔。
老兵3成了留守人员,任务是保障供给,与炊事班的老兵杨给新兵们做饭。
“杨妈妈”老兵杨乐得老兵3留守,俩人感情没得挑。
“哥——哥,你说咋办就咋办。”老兵杨常对老兵3说的口头禅。
留守的第二天,看着餐桌上那一成不变的几个看家菜,老兵3眨巴眨巴眼睛,脑海里那幻想的小翅膀就翻腾开了,他对老兵杨说:“那些新兵跟咱们那会儿一样,总吃这些,训练又苦又想家,多可怜埃咱这样吧,咱明天给他们包大包子吧。不就是那点肉吗。”
“哥哥欸,你说什么都行,可就咱这俩三人有点忙不过来。”老兵杨眯着眼睛憨憨地说。
“那好,我这就去找二排长带新兵来包包子。”
“随你,哥——哥。”老兵杨额头上那密集的皱纹也跟着“笑了”。
老兵3乐颠颠地一路小跑。到了训练场,见新兵们正在训练踢正步,他一眼看见二排长绷着脸拧着眉,酷酷地站在训练场边上。于是,老兵3跑到他眼前,嬉皮笑脸:“排长,今天让新兵早点结束训练成不?”
“嗯?你小子管这么多氨二排长依旧拧着眉头,但眼睛里明显地闪出了笑意。
老兵3一见有门,就小声说:“早点结束好帮厨包包子埃”
“嘿嘿,这还差不多。”二排长一歪嘴,冲着训练的队列喊道:
“一班长、二班长,下午政治学习,三点结束后去炊事班帮厨。”
一班长得令,显然知道晚饭不是包子就是饺子会等着他们,一个劲儿地向老兵3挤眼睛。
老兵3又颠颠地跑回到炊事班。一进门,就见老兵杨特意从集市上买回的大肥肉,鲜亮亮地摊在案板上。老兵3冲着老兵杨一伸大拇指:“‘杨妈妈’真不赖。”
俩人揉面、洗菜、择菜、剁馅儿忙个不停,专等新兵们到点儿来擀皮儿包包子。
开饭了,香喷喷的大肉包子被新兵们抢得一个都不剩,吃得是心花怒放,看着都觉得香。小新兵们吃完,一个个从食堂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喜气。连帮着食堂打扫卫生的时候嘴都合不拢。
老兵3和老兵杨身上系着粗布围裙,就站在门口看着新兵们,心里舒服极了。
连长带兵出去拉练一共半个多月,老兵3和老兵杨给新兵们鼓捣过两次大肉包子。
第二次大包子会餐结束后,老兵杨稍稍显得有点顾虑。
老兵3连忙问:“超没超?”
“倒是没超。”
“没事,连长问起来就说我弄的。”老兵3下了定论。
大包子不做了,老兵3开始琢磨着炒菜的时候从哪儿能恰到好处地榨点油水出来。
结果,他发现,把吃肉留下的肉皮放在炒菜锅里,可以炼点油出来。这样,炒菜的时候油水就显得丰盛些。老兵3想了就干,边用肉皮炼油,边征求老兵杨的意见:
“咱们那会儿油那么少,每次都是拿馒头擦盘子底儿的油星,这回,咱可让新兵们吃好了,哪怕是多点油星呢,香埃”
“行嘞,哥——哥,你掌勺你说了算。”
老兵3乐得施展他所有的幻想在厨艺上,于是,把炊事班原有的五香粉、胡椒粉啊什么的,一股脑都弄在菜里。看得老兵杨满腹狐疑。
好在炒出来的菜味道还不赖,新兵们赞不绝口。否则,估计即使是老兵杨也得说“哥——哥,你别掌勺了,即使你掌勺你也说了不算”……
两周之后,拉练的大部队回连了,老兵3这才重回班里。
新兵班班副遗憾着:“咱们口福没了。你要是留在炊事班就好了。”
“那多没劲啊,”老兵3故作矜持,“那可没战斗班牛气埃”
其实他挺舍不得掌勺时,他随意放调料征求老兵杨意见的那声招呼“哥——哥,你掌勺”……
“哥——哥”,是老兵杨跟老兵3说话时的口头禅,老兵3听着很受用,“在工兵连一年半,混了个专用口头禅,多不容易埃”老兵3在给我的信里说,“你想,我当兵前,在学校连1500米都跑不下来,投掷手榴弹经常把自己也投出去。可新兵三个月,马上就要达到我们王牌军5公里越野的考核速度,我,我努力极了。可那不是我努力了就能达到的。可是,我真正地体会到,有些事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我一直留在工兵连的话。”
最后,老兵3这样写道。
[4]
中午,我哥老兵17在调动前回家休假。
我们都体谅他离开九连的心情,我妈从早上起来就钻进厨房,专拣他爱吃的菜给他做。他也出奇地乖,跟我妈一个厨房里一个厨房外地聊天,不知什么原因,话题一下就引到“小海军”大林身上。
先是我妈和章阿姨通了个电话,大意是要给我找男朋友,我哥立即警觉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我妈说了一句话,让我俩当时就震惊了:“你章姨说了,老张请她做个媒,都曾经是老邻居嘛,现在又都在老干部合唱团里练歌。”她说完意味深长地上下看了我一眼,“粟粟啊,我怎么觉得你在偷偷减肥埃”
“我,没啊?”
我妈又审视了一眼我哥:“你怎么也瘦了?”
“他什么时候胖过呀,妈。”我说。
“是这样,你张叔叔啊,”我妈继续往下说了,我终于搞明白了,张叔叔——大林和树的爸爸,我紧张得汗毛都立了起来。“大林都28岁了,还没女朋友呢,看咱家粟粟挺合适的。再说,大林从小就很护着粟粟。”
我脑子里顿时一团浆糊。我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他终于忍不住接了话茬:“妈,你们老干部合唱团的人怎么能不摸清情况就乱点鸳鸯谱埃”
“嗯?什么鸳鸯谱啊?”我妈疑惑着从厨房跑出来。
“明明是粟粟和小树嘛!没张大林什么事埃”我哥捅破了窗户纸,“中间又杀出个小海军,很乱。”他摊牌。
我妈突然就笑开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是张小树啊,我喜欢那孩子,可能是你章姨传话传错了。”我妈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敷衍她是啊是啊您就别操心了,都乱了套了。我妈乐颠颠地又折回厨房。
“粟粟,”我哥扭头看看我妈确实进了厨房并关上了门,他有意地压低嗓音,“粟粟,你到底有没有去找小树,前两天,我和大林那帮小子碰头,他可告诉我,张小树一直就喜欢你。嗯,小海军这点很诚实,尽管他早年间也喜欢过你。”
“有些事已经没办法回头了。”我烦躁起来,不知不觉中用了老兵3最近一封信里的结束语。
“无法回头就什么都不做?”我哥一字一顿地说,“粟粟,我告诉你,这叫逃避!逃避,你懂嘛?!是逃兵……”
我被他的话直戳到心口,心很疼,眼泪“忽”地一下冲了上来,我咬紧牙,低着头,站起身,跑进我的卧室,然后“砰”地一下,狠狠地关上门。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我很想树,很想他。
我就是逃兵。什么自尊,什么矜持,什么骄傲,统统都抵不过我想见他的念头。两年了,树的身影突然清晰起来。我决定了,我要去找他。不就是3个月了吗,树的信是3个月前我才收到的,时间不长,我周末就去。想到这儿,我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哼!我不是逃兵,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这一夜,我想象着与树重逢的场面,失眠了。半夜,又偷偷爬起来,从衣橱里翻找合适的衣服,墨绿、嫩粉、橘色,到底是穿裙子好呢,还是穿裤子……对了,树喜欢蓝色,那就穿淡蓝色的羊毛衫,配宝石蓝微喇牛仔裤,我穿上又脱下来,把两件衣服搭在衣架上。
树牺牲的大致消息,是我偶然从报纸上看到的。
山体滑坡。
我手里拿着报纸,看着那一小段文字一遍又一遍。
窗外,阳光灿烂,令人眩目。
我看到的却是南极那片白茫茫的雪原……
我计划去见树,应该是在两天之后。
没有人能够留得住时间。
树在的时候,我们一起抬头望望漆黑寂寥的夜空,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却一点也不觉得凄冷、孤单,看到的全是美丽的静谧。我喜欢那天晚上,他在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一直望着我的样子,他瘦长的身体被橙黄色的路灯灯光包围着,美得有如梦幻。
谁知,竟成永别。
那时候,我和他之间发生的,无非是这个星球上最普通不过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故事的一方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我才发现,原来,那时我没有拥有过的,以后,也不会拥有。
生命不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于是,我永远地失去了他……
越长大越孤单。心像开满花的树。
这是谁的歌词埃
仔细回溯那些逝去的,不仅仅是时光,还有情感。而树,是所有逝去的最初。以至于今天我才知道,所谓时光,就是双手捧着一碰即碎的回忆,在那个叫做心口的地方,小心翼翼。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棵树,而且,只属于自己。
树走之后的第三个星期。
那天我翻一本旧的通讯录,还剩下三分之二的空白没有记录完。但我遵从自己的不良习惯,用一个新的更小巧一点的本子把它替换了,从中删掉一些自认为可以删掉的人名,企图借此断掉一些关系。
我翻到了最后一页,远的名字跳了出来,于是,我鬼使神差地拨了电话。
接电话的一听就是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