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自称是他的区队长,我吓得即刻咂了下舌头,恨不得马上扔掉电话。我猛地想到,应该是他的正课时间,接电话的正是他顶头上司。那会儿,在部队驻地挺忌讳这种事的,比如,在老兵17那儿,如果有个不着边儿的女性找他的兵,他就会相当不屑地把这称为“乱拉关系”。
在老兵17他们部队,“乱拉关系”非场贬义,是全军上上下下最让人看不起的毛玻老兵17和他的同学兼战友方梦晓,就曾挤对那些风气不好的连队自卫哨们为“提高警惕,发现女性”。
据说当时方梦晓正遇到让他挠头不止但又必须制止的“拉关系”事件。
老方连队的一个哨兵,每到他白天站岗时,旁边模特学校的一女孩就站在边上陪站,站着站着,某天,那女孩走到这哨兵附近,把自己的姓名、电话等等个人信息,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在哨兵眼前晃晃,压在一块砖头下。
结果,某天那个兵发错短信,竟然把情书发到方梦晓的手机里,老方一看顿时眼冒金星——那兵竟然把人女孩约到厕所里。完全已经白热化了,那还了得0要出事啦要出事啦”这是老方原话。
于是,老方就在这俩孩子进厕所之前,及时恰当地堵祝
“乖乖!眼看就要出事啦。这事儿,只能堵,不能疏(疏通)。”老方和老兵17聊天的时候是如此总结经验的。
所以,我当时很怕给远带来麻烦。
不过,区队长挺客气的,热情有分寸。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说话的口音耳熟,胶东半岛的普通话,特像老兵17一军校同学(后来实践证明,还真是他的那个山东大汉军校同学)。
区队长问你是他的女朋友?你是不是昨天打电话的那个?……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千万别误会,我赶紧否认并频频道谢挂断电话。脑子里一闪:这家伙的女朋友声音还挺甜。
两个月的时间不到,我从96斤一下跌到了86斤,又黑又瘦。
我妈和舅妈们的撒网行动也到了一个小高潮。我依然只谈“恋爱”不恋爱,我妈看我的眼神非常焦虑。
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一个原因是工作忙,总加班;另一个原因,我总要求主动加班,我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有思考的时间,哪怕,只有5分钟。
住宿舍的生活极不规律,三餐并一餐,有时候甚至一睁眼忙到黑,等到想想还没有吃饭,却根本没了饥饿的感觉。工作狂的症状初见端倪。
周日,我推开了家里的门。家里只有爸爸妈妈老两口。没惊喜,我哥和我弟一贯地不在家。
其实,早就过了午饭的时间,可我妈兴奋地往返于阳台和厨房之间,热烈地张罗着,一会儿吩咐我爸拿葱,一会儿又让我爸打鸡蛋,还时不时地观察一下我的表情。总之,我爸说她已经乱了阵脚。我妈很自信地要展示她的绝活——抻面,西红柿鸡蛋的卤。
面条做好了,端上桌,清清灵灵的,我妈把面过了温水,饱满的面条上浇了一层卤。然后,他俩像小朋友似的,并排坐在我对面。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我低头,拿起碗,隐约听见我妈哽咽了一声。我没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挑起碗里的面条。
忽然,“我……我们老了,照顾不了你们了……”我妈用很小的声音,没有底气的样子。我抬起头,见她开始揉眼睛,继而是更大的哽咽。
我瞟了一眼我爸,我爸眼圈也红了,“自己得好好吃好好睡……”老头儿哽咽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爸妈是看着我这么折腾自己,太可怜了。
眼泪一下冲上了眼眶。可还得咬牙把哭的念头压下去。我怕,我一掉泪他们更得哭。
我故意把饭碗放在桌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假装蛮不讲理:“你们还让不让我吃饭啊,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爸妈赶快擦眼泪,忍住了后续的哽咽。我妈忽然很不好意思起来,一副理亏的样子说:“也不知道怎么了,人老了就特爱哭……”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一直打转转。趁我妈话音未落,赶紧往嘴里硬塞两筷子面条,转话题,比如我得了什么奖啊什么的,反正抓着哪句好玩的就说哪句,目的是让他俩从惊奇到开心,然后,就会忘记我的那些痛楚。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我不是不会哭,我只是,不愿意当着人的面哭,更不愿意在家人的面前落泪……
你还活着,是唯一一个不靠劳动换取的上天赐予的幸福。
仿佛,青春时很多的懵懂,就是特意留给我们余下的时光的。我们永远别想猜到结局。一天一天,又一天,生活是每一天的加法。可回忆却让人常常要做减法。
永远不要以为自己读懂岁月的沧桑,比起真正的年轮,我们,即使到了90岁,也还幼稚得多呢。所以,那些美好的,珍惜。丢了,就永远回不来。
流转经年,没有青春的容颜,不老的唯有岁月……
有很多次,一到课间十分钟休息,我的好朋友秋秋就会和几个女生躲在教室里的三角柜后边,围成一个360度,挤眉毛弄眼睛地讨论关于“男生在女生面前放了个屁,会不会生小孩”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面神神秘秘唧唧喳喳,一面将看似厌恶实则又雀跃的表情,肆无忌惮地堆在脸上。
每每此刻,站在圆周外的我,也会顺着她们的表情变化,皱眉头、耸鼻子,以最大的夸张,来表示百分百的理解和百分百的厌恶。只是我的反应明显地比秋秋要慢半拍。
对我的慢半拍秋秋她们习以为常,因为我比她们都小一岁。以至于这天,秋秋已经把话题升级为“男生和女生同坐一条椅子会不会生小孩”的严重后果时,我支棱着耳朵,率先摆出一副恶心的表情,搞得秋秋苦恼地要求跟我说悄悄话……
其实,我们的生理课还没开,两性之间的事我根本就不懂,但我天生就爱不懂装懂。
不懂装懂,害人不浅。
比如第二天的下午。
树跟在他哥大林身后。树叫张小树,他哥叫张大林。
别向我提出异议——人物的名字编错了,为什么弟弟叫树,哥哥叫林,应该是哥哥叫树弟弟叫林啊,树林树林嘛。
没辙,这问题是人家父母的范畴,我也回答不了。只能找个例子歪解:比如,我一死党,他哥叫亮,他就叫明……所以,他们哥俩的组合不是“明亮”,而是“亮明”。
树跟在他哥大林的身后,一声不吭,远远望去,像个小影子,几乎没有重量地飘来又飘去。
树的脸稍稍有一些苍白,于是,两只不算太大的眼睛,就显得出人意料的黑。
他穿着一件显然是大林穿过的半新烟色条绒拉链夹克,那过长过肥的衣服罩在他瘦瘦的身上,一泻而下,完全淹没了他的肩膀。
大林扬着脑袋,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树的前边蹭着地走。所谓蹭着地,就是走路不抬脚,这样可以让“红片儿懒”(砖红色塑料底的松紧口黑色单布鞋,北京也叫懒汉鞋)的硬塑料底儿与石灰砖面的小甬道摩擦之后,发出令人无比崩溃的声响。
我和我弟老兵3则跟在我哥老兵17身后。
我哥脚下蹬着一双“白片儿懒”,那会儿,他已经开始玩命地长个。我妈恨不得把我爸老兵23所有的军装卸去领章,裹在他身上。他是我们家的“大浪费”,什么都是大的、新的,没过几天,袖口就已经快到胳膊肘了,现在想起来,那会儿要是也流行七分袖什么的该多好,省得我妈看着他完全不能再穿的衣服干瞪眼。
老兵3那会儿是跟屁虫,小屁孩一个,个子完全没发育到能接我哥剩下的衣服的时候。我可不管,反正我是一枝花,什么都是独一份。
顺便说一句,“白片儿懒”和“红片儿懒”在学校是竞争的两派。
大林和老兵17打了一个照面,俩人的眼神迅速从对方脸上挪开,一个向右,一个向左,纷纷将下巴扬到超出水平线15度的大概位置,继而斜眼望天……
这时,树把手抄进上衣口袋,故意用手指头顶起衣兜,向老兵3和我上下摆了摆,算是打招呼啊,于是,我和老兵3都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没办法,正在换牙),笑了……
部队大院的假日,宁静,有秩序,所以,当那非正常嗓音的吼声“拦住它!拦住它”,突然从甬道台阶下的食堂后院炸开来时,足以让包括我哥、大林在内快到青春期的男孩子们雀跃一天。
果然,喊声未落,两头猪疯狂地冲了出来,一黑一花,黑前花后,它们撕心裂肺地哼哼地叫着,竟一东一西地分头跑了。紧接着,我们看见上士大哥腰上扎着一大白围裙,手举一大扇子面的竹骨扫把,紧随其后,追出来却见黑和花奔走方向不同,显然感到自己思想准备不足,没料到黑和花的不同方向,于是举着扫把立在原地愣了几秒。
这下可好了,老兵17和大林不约而同地跳下一米多高的甬道,晃着大脑袋,乐呵呵地冲向上士大哥。
我哥边跑边回头,冲着树喊:“小树,看着弟弟妹妹,别下来”
结果,上士大哥不得不带着老兵17和大林在食堂后院开始了剿猪行动,其间,不时传来大林和老兵17撒了欢的、明显是起哄的吆喝声“勒勒勒勒”,上士大哥不停地喊:千万别让它们跑到操场上,司令员要是看见了……
于是,我和树、老兵3呈阶梯状站成一排,站在甬道的道边儿,一直抻着脖子看下面那没完没了地绕圈跑的三个人,“嘎嘎嘎”地笑岔了气。
直到后勤的管理员叔叔出现且又搬来了N个兵力,才平息了这一幕。
这天晚上,大操场放露天电影,好像叫《今夜星光灿烂》,唐国强演的。
老兵3被我妈强行扣在身边,不让他跟着其他孩子满场乱跑,到大银幕后边照手影、做鬼脸。我就被允许跟着老兵17坐在第4排。6排之后就是排列整齐的大部队了。
可巧,我们前边坐着的正是大林和树。大林坐在老兵17的前边,树坐在我前边。
大林扭头似有又无地对老兵17扬了扬脸,以示白天剿猪的一番战斗情谊,仅仅是小动作而已,并非“复合”。
老兵17也把脸向左扬了扬。然后,很大声响地放下小马扎,坐下。
树,悄悄地扭过脸来,对着老兵17和我眼睛一眯,嘴角一弯。老兵17充老大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电影还没正式放映,大部队在拉歌,此起彼伏。我记得那时候的歌多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或者是《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大院儿的孩子们,基本就在这歌声震天之际,展开各自的狂欢举动:有的满场乱跑抓萤火虫,有的聚在大银幕前举起手做各种小动物的影子,最常见的是汪汪叫着的狗狗,宽大的银幕上随即乱成一片。一部分大一点的孩子就很规矩地坐在原地看大部队拉歌。
我很想去抓萤火虫,但一直被坐在身边听拉歌的老兵17按着不让动。无奈,只能左顾右盼。
我旁边坐的是牛牛。这时,我看见牛牛在用废纸片卷三角形的子弹,就是那种卷完之后,大概有两公分长度,然后捏住两端往中间一窝,形成一个小的三角形,拉开两根猴皮筋,把子弹被窝进去的位置勒在弹力最韧的皮筋的中部,用力拉起来,而后,一松手——“嗖”的一声,借助皮筋的弹力,完全充当了简易子弹,而且打在皮肤上挺疼。
我觉得相当好玩,于是,我就帮牛牛卷纸子弹。
卷到第5颗的时候,操场四周的灯熄了,大银幕前后的孩子们都被各自的家长揪耳朵拽衣服的叫回,坐在小马扎上老实地等着。
电影要开演了。
我连忙抬起头,发现树细细的脖子挡在我眼前本来想用手指头捅捅他,忽然想到手里的子弹,于是,我从牛牛手里拿过皮筋,“弯弓搭箭”,就在伴随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解放军进行曲,金光闪闪的八一军徽出现在大银幕上的一刹那,我撒开了手里的这颗捣乱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打在——大林的脖子左侧!
我怕大林,多狂躁的人啊!相当的怕!于是,赶紧扔下皮筋假装看我哥,以期转移视线。同时,暗暗希望大林皮厚不要感觉到刚才那一记才好。
结果,大林的头确实有半分钟没动,我刚要松口气,他忽然用左手狠拍了一下脖子,“刷”地一下转过脸,双眉紧皱,眯起左眼,死盯着我哥……
老兵17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这儿,他正一脸无辜,开心地看着银幕上那闪光的八一军徽傻乐……
都怪这个小地主小地主!我在心里埋怨。
树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然后向前俯下身子,双手支起下巴,两肘支在膝盖上……这下,我可以畅通无阻地看到大银幕了。
电影里很多情节都没看懂,反正有叔叔阿姨打仗冲锋来着,不一会儿,我就忘了子弹的事。而且,到最后,竟然睡着了。直到老兵17把我摇醒。
亮着的灯光很刺眼,树和大林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那颗愤怒的子弹是如何平息的。
“这么没出息啊?每次电影看到最后都要睡觉,爸带你去天文馆也睡觉。下回别跟着我。”我哥教训着我。
我揉着眼睛,装出一副完全理解并痛下决心改正的样子,不住地点着头跟在他屁股后面。
你说也奇怪,回到家里,我的瞌睡虫反而都飞了,忽然地来了精神,一边坐在小凳子上,把脚泡在水里,用手划拉水玩儿,一边支棱着耳朵偷听大人们谈话。
老兵23嘟着脸十分不满地跟我妈唠叨着:“胡闹,战场上谈恋爱谈恋爱,还老谈。”
我妈:“那个李秀明演的是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