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见不到你,反复听那首歌,你也爱听的那个。我还学了很长时间,只是我实在唱不好,那调子太难拿。你猜是哪一首?‘怎么会迷上你……但是你可爱至极……’”
蓝色,我依然爱着,只是后来,不再听郑钧的歌了。
树牺牲前给我的那封信,每一个字都沉在我的记忆深处,好像刚刚遭遇过淬火的钢……
树是用浅绿色方格子的稿纸写的那封信。
总共有9页。
我恨我自己。
再次见到远,是在“五一”节前的倒数第二天,是个星期三。
那会儿,所有的媒体都无时无刻不在强调黄金周五一节的各种好处,“黄金周”掀起的旅游消费热成了经济生活的新亮点,假日经济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新话题。
“黄金周”的概念,令我们的办公室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消费欲望的骚动。那种由欢快热切凝成的气场,有点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枚,一个挨着一个地一触即倒,又毫不迟疑地去影响下一个。搞得我的同事们早早地在节前就放下手里所有的工作,“积极怠工”。
唯独我,最怕放长假。
怕有足够长的空暇令我无法控制地想起我竭力要忘记的。
树。
所以,我设想着有没有加班的机会留给我,于是便追着部门的领导“包子”主任屁股后头问。
结果,主任被我问得一时摸不着头绪,进而发展到一副端详“ET”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之后,眼睛在镜片后面忽然间炯炯有神,简洁麻利地甩出两个字“封门”!
得,门都封了你怎么加班啊?
我讨了个没趣,当即垂头丧气。
后来,王青青对我说,你大脑可能进水了,你想加班不要紧,你把人家放假的权利也给剥夺了。噢,你积极了,你领导都没你积极,你领导的领导能放得过他嘛?
典型的“生活在别处”。
我完全没想到,我也没想积极,如果因此而被评为劳模我也没意见。我只不过是恐惧,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要怎么度过。我很怕这个“黄金周”,对我来说,这是失去树之后的第一次非工作状态的大段空闲时间。我本能地拒绝。
我终于明白了,对大多数人来说的好消息,对我则是坏消息,进而思索一杯美酒握在不同的人的手中,完全有可能成为毒药的哲学含义……
“你又走神了,我的话都没听,注意力不集中的人埃啧啧啧好可怜呀。”王青青从对面的办公桌扔了一枝笔——“啪”的一声,掉到我眼前。
我看见她生动的笑脸,一下子闪回到现实里。
同事们只知道我没有男朋友,谁也不知道我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
“欸,你的电话。”青青一手捂着话筒,小声调侃,“一男的。难道你刚才就是等他的电话?”
“嗯嗯,说得不错。”我接过电话,对青青笑笑,貌似知道对方是谁,但其实心里很好奇。
“喂?”
“是我。”远的声音,和缓,清晰,含着笑意。
他一定在电话那边正咧着嘴傻笑着。
乍一听是远,我心里忽然舒服了许多。
远说2号那天他进城,问我能不能帮他在好看的景点拍几张照片,他从军小毕业后还没照过像样的照片寄给家里呢。我兴致不高,但想起前些日子让他空手而归,又觉得不好推辞,总之,莫名其妙。
我说让你战友办这事不行啊,他嘟囔了半天说,本来上一次就是公事外出,这一次才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关键是,他好不容易才请一次假,而且不能“成群结队”,即使是想“成群结队”也没有那机会。
他话音未落,我脑子里又蹦出上一次让他白白等了一个小时的事儿,自己先就觉得抱歉,早在心里答应了。于是,我假装老成地说:“真纯洁,好像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远好一会儿都没出声,估计是被我这句话给噎在那儿。我“喂”了两声,电话那端才发出他“嘿嘿”的笑声。
自觉有点心狠,便放缓了语气。
“嗯,那好吧。”我放下电话。
青青一手托腮,眨着眼睛看着我,意味深长。
“别看我别看我,我对姐弟恋没兴趣。”
更何况,我一直因为树,内疚着。
见我瞬间又穿越了,王青青不禁摇摇头:“知道青春的秘密是什么吗?”
“反正不是姐弟恋。”我厚着脸皮接下茬儿。
“告诉你吧,生命不息恋爱不止。你地——明白?”
“呵呵,你有种”
我伸出大拇指,并当即决定把这话带回家送给我哥,以此作为他和“兔子”同学相恋数年而未见战果的贺词。我弟老兵3就算了,我怕他把这句话当作经典和经验,真的传授给他那个常常给他看各路女生的“肉麻信皮”而永远不给他看“肉麻信瓤”的二排长。
而后,定了一个日程安排提醒闹钟,把5月2日的事放下。很像在我的鱼缸里又放进了一条小金鱼,任它自由地游吧。
事实是,每当我真正地忘记远,他就会出其不意地适时地出现。无论我到哪里,他总能找到我的踪迹。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他都会向我展示他那具有感染力的笑,单纯的笑,俗称没心没肺,嗯,不仅仅是单纯,用什么形容好呢?像薄荷?对,是薄荷。
我当时不觉得奇怪,因为根本就没动力去细细分析,只是觉得失去树之后的那些灰蒙蒙的胶片,多多少少会被远的薄荷气息暂时地销蚀,偶尔闪出一两帧有颜色的光亮——“哗”——
尔后,一切又被打回原形。
5月2日。
上午。
我又迟到了,是因为我走错了门。我们本来约好的是在玉渊潭东门碰面,可我坐的车却一直开到了西门。
心不在焉。
所以,等我再坐车转到东门的时候,站在中午太阳下的远,额头已经被晒得很像京剧里孙悟空的那双火眼金睛——闪亮闪亮的。
幸亏他笑了,要不我真不好意思了,即使是被请来给人家拍照的,也不能迟到一个半小时呀。
远穿着便装,脚上是一双银灰色的休闲鞋,白色的短袖衬衫一定是新买的,因为即使是穿在身上也能依稀看到叠过的印迹,他背着一银灰色的运动挎包,鼓鼓囊囊,像个百宝包。
不用问,又像上一次一样,他尽可能多地,给他的上下级们带的东西。
进了玉渊潭的门,远便自动地与我保持有一臂的距离。
我们走到铁栅栏门后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下来,远打开大背包,从里面先翻出一个有着淡咖啡色小格子的包装袋,再从包装袋里抻出一只淡黄色的毛绒玩具熊,是一只坐着的小熊,大概有一尺多高,毛绒绒的耳朵上还挂着标签。
“这个是给你的。你上次回答正确要奖励一只小熊。”远显摆着,很慷慨,那神态像满足了一个向他要礼物的小孩儿的幼稚要求。
“什么回答正确?什么?给我了?谢谢谢谢。”我抱过小熊,使劲揉着它的圆脑袋,拧了拧它黑色的熊鼻子。
远的眼睛乌亮亮的。
见我很喜欢他的礼物,远又高兴地翻出相机,“你会用这种相机吗?是傻瓜相机。”
“还好吧,如果我一不留神把你拍成后现代老大爷,请无视。”我心虚地接过相机,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
“只要别把我拍成后现代美女。”他还挺大方。
于是,我们从东门向西边的景区慢慢走。
依然隔着一臂的距离。
偶尔,找到不错的风景,就会让远找个合适的角度拍张照片。其实,也没照几张,只有一张,在镜头前,大概是对着我的缘故,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大多数时候,他是想给我拍照。
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5月初的这几天,在玉渊潭还可以马马虎虎地看看樱花。所以,来来往往的恋人居多,也有一家人和一群朋友来看的。其实,那层层叠叠的淡粉色樱花凋谢的差不多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丛纯白色的,依然绽放着。
湖边垂柳的新绿,嫩得扎眼;淡粉色和深粉色的落英,缤纷一地,呈递进色彩的花瓣在树荫下很随便地展开身体,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在这一季的春天里结束生命。
她们怎么会如此勇敢又满不在乎?
端详着一地的花瓣,我不说话。
远也不说话。
走累了,我们坐在湖边的石凳上。
石凳对面的左上方是一个大下坡的最高处,一位白头发老伯推着一辆改造了的自行车,后坐架上是制作棉花糖的简单机械。他在上坡的位置支好车架子,然后“吱嘎吱嘎”地一个接一个地绕着棉花糖,白色的,粉色的。
我仔细地看着一根细长的小木棍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大朵棉花糖——
我问树,“家属工厂里的那灯管奶油冰棍是怎么做出来的呀?树?”
“我哥告诉我是用一根小细木棍,放到奶油冰上一个一个绕出来的。”
“怎么绕的啊?”
“机器绕的呗。不信你问你哥,他和我哥跳墙进去都看过的。”
“是不是像这样搓橡皮泥。”我随手把一块深蓝色的橡皮泥用手掌压瘪,放在石凳子上,然后用手心一点点往一个方向捻,捻成一个小圆柱的形状。
“呵呵。”树小心翼翼拉起我的那只沾满橡皮泥的手,“洗不掉了。”
树的声音忽然没了。
——我的眼前是棉花糖,大大的,粉色的。
“你爱吃这个?”远把棉花糖塞进我手里。
我举着棉花糖,不忍心碰它。
“你把长头发剪成短头发也很好看。”远没话找话,盯着我举着的棉花糖,很局促。他可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仅仅是为了打破寂静。
“嗯。青青她们说,换一种发型好像能换一点性格,换一个自己。”我淡淡地回答,仍然举着棉花糖。
“我听我们营长说,钓鱼台这边的风景除了玉渊潭的樱花,还有银杏树。”
“嗯,到了秋天,钓鱼台外边的那条路上都是金灿灿的银杏树。”我把视线从棉花糖上挪开,转过头,望着绿幽幽的湖面。
湖色幽深,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够瞬间吞噬万物。
“那秋天的时候再来。”远忽然高兴起来,没了刚刚的局促。
“欸,对了,你知道吗,我们上学的时候习惯叫玉渊潭为‘八一湖’,我们班男生通常把它曲解为那个‘扒衣’湖。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想想同音字。”我狠狠地说,转过头来直视远的眼睛。
远显然意识到了那三个同音字,继而尴尬地涨红了脸。
我举着棉花糖起身,“我还有事呢。走了,拜拜。”
然后朝着东门的方向,越走越快,头也不回。
我知道还没反应过来的远一定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在我身后看着我。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轻喊了一句,注意安全。
尔后,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树,不在了,那些花儿,那些陌生人的快乐,所有的,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想起树,都是我的错……
我总是希望,永远忘记与树有关的一切。
只不过,记忆的桥,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时间的海上,毫无征兆地冒出一片一片破碎过的痕迹,渐渐地拼出黑白图形。
看过《罗拉快跑》这部电影吗?那重复的镜头,也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十分依赖和熟悉的镜头——“我不想,我不想离开。”
其实,这才是心底最固执地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忘记。
生活本身就是蒙太奇。
所有要忘记的,一下子又变得清晰起来……
我举着棉花糖回家。
棉花糖最外的边沿已经有一点点凝结,颜色发暗,那是糖开始融化的迹象。
在玉渊潭撇下远,跑出来,我一直举着手里那个大大的棉花糖,任凭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五月初的风一点也不燥热,乖巧地轻卷我的发梢儿,暖风拂面之后,徒留两行湿冷的泪痕。
我的样子一定是让出租汽车司机郁闷到了极点,因为一路上,他的表情也很凝重。
我跑出来的时候,远并没有追我。
我忽然对他心生感谢。
如果当时他执意追我,或者拦住我,哪怕是询问我一点点的原因,我都会当即崩溃,起码会失态地大哭。因为,在那一刻,他的一句话,就会让我感到依靠,成为释放压抑许久的情绪的出口。
幸好,他没有。
这也是他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到了家。
我站在楼道里擦好了脸。
一推门,很意外,我哥正在厨房的案板上剁白菜。明摆着,今天可能没有更“重要”的人出现,不吃抻面,改吃白菜馅的饺子了。我妈想在“黄金周”假期的大团圆看来完全泡汤了。
我快速瞟了一眼客厅,没见那个娇小的身影。难道又和他的“兔子”有状况?
本来,我弟从工兵连调到后勤器材库之前,是可以有两天的时间回家调整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没回家,直接去报了道。显然,我妈的另一个愿望也没实现,否则我哥就不会用很大的力气把白菜剁得细碎得像“鸡食”——完全不是蔬菜而是植物纤维。
“谁回来啦?提前过节啊,我好像记得你的节日是下个月的1号。”
我哥歪着头看了一眼我怀里的那个卡通图案包装袋。
我没理他。
老套的玩笑,总用“六一儿童节”打发人。
我妈和我爸狐疑地看着我也不出声。
“爸,咱家还有花盆吗?”他朝客厅喊。
“你要种什么?辣椒?”
我爸一脸兴奋。因为他已经试验成功,可以在花盆里栽朝天椒并成为我妈凉拌菜的配料。
“辣椒?我是说给我们家小迷糊,啊,把她那心爱的花儿种上。”
他探出头来用眼睛寻着我爸,然后朝着我手里的棉花糖努努嘴。
我爸和我妈几乎在同一时间把视线从我手里的棉花糖移开,很明显地互递眼色。
我知道,他是逗我开心。
自从他更早一点知道树牺牲的事之后,对我虽然不改“嘲笑”作风,但其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