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他只看见过班副有把吉他,有事没事就扒拉扒拉,有点小歌星的意思,只可惜班副不太会弹,老兵3也没听到过吉他曲。他在营房里听得最多的,要算是收音机里的北京音乐台。所以,第一次听到口琴声,他完全陷入了那种虽然单调但足以婉转的旋律中。
旋律一点点蔓延开来,悦耳,又忧伤。
老兵3手里夹着烟,忽然想起从弹药库撤回连部的那天早上,他和老兵杨他们当了“爹”之后“作威作福”的场景,不禁笑了……
那时候,老兵3不知道,对面那扇窗户正好是勤务连连长的办公室。事后证明,这扇后窗,确实让连长的办公室变成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很多时候,生活里的真实事件放在电视剧里做个细节,还常场被观众斥为瞎编乱造,事实是,生活里的种种巧合确实出人意料,远比戏剧本身要令人唏嘘感叹。
戏如人生。
比如,远和我哥老兵17在一个部队,番号相同。这我早就知道,只是不太在意,也没有跟远提起过。
如果,某天他俩遭遇到,该是怎样的场面?火花四溅?还是火星迸裂?嗯,这是个问题。以前,我从未仔细考虑过上述情景发生的可能,然而,有一天,远对我提起他刚毕业从师部的作训科到北池子镇的某连队挂职,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远给我打电话。虽然看不到他的笑,但我依然喜欢听他的笑声。
那是盛夏之中薄荷的滋味。
自从我把他撇在玉渊潭之后,他的电话不勤不慢,始终保持一周一两个的频率。电话的内容无非是嘘寒问暖,一如以往。只是从未问过我那天突然离开的理由。
在电话里,他告诉我,他曾经向我借《半月谈》帮忙的那个兵终于可以上军校了,很不容易,你也高兴吧!听得出来他抑制不住的兴奋语调。
我当然替那孩子高兴了。
远说,他其实此时就在城里,上午到师部已经办完事了,下午还有一点点的时间,问我忙不忙是否有空“接见接见”他。
虽然与上一次在玉渊潭见面已经隔了两个月,但对自己的无意迟到和有意“早退”我心怀歉意,他越是表现得释然不介意,我越会在意。
优柔寡断,滞步不前,思虑重重,拿得起放不下,我的坏毛病还真多……
于是,“好埃”我脱口而出。
“说定了!要不你现在就下来吧,我就在你们楼下的那个小书店门前。”
“啊?你?”
“对,我现在就在。”远出乎意料地说。
“可是,工作时间……”被他突如其来的“现在就在”搞得脑子空白,这家伙在搞偷袭。
我一时支支吾吾左顾右盼,犹豫着看了看坐在对面桌子的青青。
青青饶有兴味。
“好吧好吧,我这就下去。”
我竟然无法拒绝。
放下电话,我对青青说:“青青我下楼,有个朋友忽然来了。”
“男的女的?”青青歪着脑袋,明知故问。
“男的。帅的呗。”
我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刚要推门,青青紧跟着凑到我后面。
“你干吗你干吗?”
“我得去一眼,谁啊这么大本事,你最近行情见长。看帅哥看帅哥。”青青主动替我把门推开。
“那你得离远点,不许出声。”
我觉得好笑,但却明显地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好好。”青青满口应着,勾着我的肩膀。
路过大门门口,青青“哧溜”一下迅速溜进值班室,在门口对着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先走。
刚一出大门,就看到远站在小书店的门前,站姿标准。
穿军装的远我没见过几次,且从这样的一个距离由远至近地渐渐清晰,也还是第一次。
熟悉的军装,陌生的影像。
远的肩膀平平的,腰板挺直,下颌微微收起,头颈与自然挺直的腰板连成一条笔直的平行线。见到我,他挥了挥手,不见一丝拖泥带水。其实,他穿便装也是有模有样,但此时我不得不在心里轻叹,干净,舒服,浑然一体。最配他的还是这身军装。
我不禁下意识地向他挥了挥手,忽然想到青青,猛一回头,果然,看到青青只有上半身探出大门,姿势和表情都很诡异,垂下来的右手向我摆了摆。
我赶快扭回头。
远笑了。他肩上依然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
“你袖子边儿被剐了个小口子。”我指着他右臂夏常服的短袖袖口。
他紧实的手臂上全是汗,湿涔涔的一层。
“没事,回去我再缝上。”远看也没看。
“你怎么来的?”
“坐车。噢,对了,我们那兵说他要好好谢谢你呢。说一定要送姐姐一个礼物。那小孩家里条件不好,挺不容易。”
“别送,好好上学就行了。你很老啊就小孩小孩的。”
我扬起脑袋,摆谱。
远红了脸:“起码我体积面积都比你大,别老看不起人哈。”
“您比我大比我大,我能坐着喝粥了您还在哺乳期呢。欸,对了,我上小学你还上幼儿园呢吧。老北京讲话叫我比您多吃了两年盐。”
远使劲地抿了抿嘴唇,有点要急着争辩的样子。
“好了不逗你了,我得回去工作了。”我边说边扭头找青青,这家伙还保持那个高难度的姿势,挺卡通。
“你几点下班?”远问。
“5点。干吗?”
“噢,我请你吃饭,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这么定了,这么定了啊!说定了。你快走吧还要上班呢,走吧走吧。”
远加快了语速并试图赶我走,生怕我在中间插话打断他强加给我的约定。
欸,这人,你怎么就知道我没事呢,真是。我刚要否认,就听到青青喊我的名字。我扭身小跑了两步说你等就等吧我可能有事埃
远很正式地点点头,随即露出一脸的得意。
跑到大门口,青青说临时开个部门会议,然后忙不迭地对我“张牙舞爪”:“啊,远看轮廓不错不错,身材也好。可惜是个当兵的。”
“可惜什么啊,又不是那种关系。再说,我对当兵的最熟了。”
“现在不是并不代表将来不会发展成那种关系。懂不懂日久生情啊?那孩子喜欢你,追你呢你看不出来?我怎么觉得你也喜欢他呀,你还挥手呢你?不过,你得好好考虑。找这种‘一年只见一次面’的解放军叔叔……”青青很认真地替我分析来分析去。
我会吗?
青青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我有个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
部门会议开了整整两个小时,无奈啊,我抬眼看看主持会议的主任“包子”,啊,平日里脾气好好的“包子”,此时明明就是远的克星嘛。倒霉孩子可真没运气,遇到我总是要“等待”,倒霉的“等待戈多”,倒霉的家伙。我假装无辜地替远在心里叹口气。
其实,这天是我的生日。我没对青青她们说。
过生日,在20岁之前,会让时间显得漫长,而对年龄的增长就变得越发渴望,人生也会遥遥无期;20岁之后,过生日,更像是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复习和备考总会有小小的紧张,随之而来的也会有升级的喜悦和新奇;到了25岁,过生日的心情就不会太简单,焦虑和茫然不时跳出来,告诉我们,人生是有期限的。
如果在下一个生日的时候我们很可能开始回忆从前,无论美好与否,都应该接受已经过了30岁这个事实。
生日的礼物,有些会莫名地不知去向,有些却一直静静地躺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流转经年,随着你的生命默默流逝。
树以前说过,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会用77式手枪的子弹壳给我做一辆装甲车模型。他知道我喜欢手工做的所有小玩意。
有那么两三年,每到放暑假时,我们一群孩子就会各随各妈,从北京到北戴河教导团探亲。树用在骸边捡到的贝壳,粘成一个五角星,男孩子们做了好几个。他送给我的那颗五角星我一直保存着,左上角的那个小螺丝贝壳的尖被我磕掉了一点点……
我的单位离后海很近。
经过很有历史故事的老辅仁大学,穿过绿柳成行、安详幽静的柳荫街,就会望见后海的一片水面。
远在终于看到我出现在单位大门口之后,提议我们沿着后海走走,看看著名的后海,以躲避下班时的高峰。
熟悉地形,估计他早做到了。
那时候的后海自然娴静,酒吧还很少,好像只有两三家。不像现在,酒吧成群,每天夜晚,红灯碧窗,笙歌曼舞,冶艳得如同40年代的影星,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也褪却不掉残留在腮上的脂粉印迹,一脸慵懒。
夏天傍晚的后海,游人不多,鸭子造型的脚踏船倒是不少,一天到晚总有人在水上划船,我很纳闷,难道大家白天都不用工作吗?天天能在水上游荡,该是怎样的感觉?
我想起老辅仁大学那个三岔口有个小饭馆,是一对东北夫妇开的,最好吃的菜是地三鲜,还有超量的炸酱面。一到中午饭点儿,音乐学院的艺术青年就会聚在那儿,我和青青、昭娅、小Z也常去。于是,我建议去那里。
沿着河边儿的甬道走,热得没有一点风。
太阳已经收回了正午那火辣辣的脾气,青白色的石块路,被水边的柳树叶子罩着,斑斑驳驳。
我们并行,仍是一臂的距离。
远拎着那个百宝包大挎包,戴着军帽。
我说你可以把帽子摘下来,多热啊,光头也会长痱子的。他说不可以。我说这又没有纠察,远想也没想很笨拙地回答,那也不成。
我好奇地问他那百宝包里装的是什么,他说是给兵们带的东西,以及师部作训科参谋承可,托他给他们营长带的拳击手套。
我真想问问他们营长是不是方梦晓,但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