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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约会的时候我们在想些什么

约会。

只要一想到这个词冷杉就坐立难安。

认真说起来也不能叫约会,顶多就是一种交易形式的约定,他还挺担心任宁宁会耍他的。不过即使这样劝说自己,冷杉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

休息日冷杉通常会允许自己晚起一个小时,不过基本上生物钟还是会让他在六点三十分左右睁开眼睛,他会倚在床头看一看电视。然而今天他连看电视的心情都没有,还是六点三十分就起来吃了早餐。收拾妥当,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毕竟他很清楚这时候的任宁宁应该还在做梦。

该打电话把她叫起来吗?可这么一来倒显得像他多急不可耐似的。再说了,任宁宁本就说二十四小时,她自己多睡过去些时间反而正好。

这样想着冷杉又把手机放下了。

他强迫自己回归平常的安排,暂时将任宁宁从脑袋里划出去。就在他煮了咖啡,选了一部一直想看的电影,看到三分之一刚要进高潮时,任宁宁的电话来了。冷杉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即刻绷紧起来。

“喂!我收拾好啦!你要来接我吗?”电话那头任宁宁的声音元气满满,听着都能脑补出阳光明媚去春游的小画面。

“休息日你居然这么早就起来了。”冷杉只好暂停了播放一半的电影,但实在忍不了喝了一半的咖啡壶放在那里,于是又拿回厨房刷,用肩膀夹着手机说,“上班你怎么起不来呢?”

“上班和休息日是两个不同次元。”

现在的小女孩歪理还真多,不过冷杉还是擦着手说:“我马上就来。”

开车到了任宁宁家小区外面,看着她从里面小跑出来。穿着件黑色包身的连衣裙,肩膀位置是纱质的,隐约露出肤色来,成熟里又有点小俏皮,冷杉忽然间清晰地意识到她还是挺好看的。虽然他的审美仅仅存在于宠物身上,但这种一目了然的美,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今天你要听我的,不许抱怨。算了,反正抱怨我也不听。所以,Let's go!”任宁宁跳上副驾的同时嘴也没停,兴高采烈地做了个铁臂阿童木的姿势。

冷杉心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一开口就前功尽弃了,直接从女人跌回了黄毛丫头。

“你要去哪儿?”他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任宁宁一个劲儿地拿手机相机当镜子,看自己的眼线和假睫毛是不是完美,“你平时跟人约会都去哪儿啊?”

又是“约会”,冷杉听得心里咯噔一声,眼皮不可控地跳了一下。

“我……”他根本想不起自己上次和父母之外的人聚会是什么时候了,但他又不愿意这样说,“无非就是吃个饭什么的。”

没想到任宁宁倒是很感同身受,猛一拍大腿,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冷杉说:“是啊,我从很早以前就不明白约会到底能有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吃饭、看电影、喝咖啡、逛街……今天去打打台球、明天去游游泳,前提条件还是两个人都会。人类发明了那么多吃喝玩乐的方式,可人一样会感觉到无聊,无论是两个人还是更多人在一起能做的事情,说穿了不过都是一个人也可以做的那些。所以约会到底有什么值得郑重其事的呢?”

刚好停在红绿灯前,冷杉微微侧身审视着任宁宁,难得听她一本正经地发表观点,倒觉得挺有意思。其实任宁宁的这个想法倒也与他不谋而合,他不爱聚会单纯是因为觉得无趣,倒不是不合群,或是对谁有意见。只是他深切地觉得不管读书也好、看电影也罢、哪怕是旅行,一个人更能集中精神,他喜欢那种完全把控人生的感觉。可惜的是其他人似乎很难理解,只会觉得他不通人情。

他还在心里添油加醋地想着自己和任宁宁的认同感,就见任宁宁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但现在我多少明白了一点,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做什么,而是和谁在一起。那些事情的本质上根本不会变,烂片怎么看都是烂片。如果有一个人在身边会让自己觉得这些都无所谓,无聊的时间也过得很快,这才是约会真正的意义吧。对的人会让所有琐碎的日常都变得闪亮,只有和那样的人在一起才可以叫作约会,而和其他人就仅仅是相互消磨吧。”

冷杉无法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因为他丝毫没有那种经验。在他有限的恋爱经历里,偶尔想起女朋友,也只是想约着去图书馆做作业。他留意着任宁宁的神情,觉得在她的生命里一定是有过那么一个人存在的。因为她说这些时眼神里有向往,身上笼着光。冷杉忽然有那么一点羡慕……和说不清的复杂感受。

“啊啊到了,就是那里!”任宁宁指着窗外某处大叫。冷杉晃了一眼,只有中间楼层有一个保龄球馆的招牌比较像是目的地,他也没问,直接把车子停进了车位。任宁宁十指交叉在身前拉伸了一下手掌,一副跃跃欲试地模样:“走吧,我们的约会第一站!”

如果没有之前的一番话,冷杉再多想也不过是因为自己不习惯。但刚刚听了任宁宁那一番宏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和特殊的人在一起才可以称作约会”,转眼间就听到她大喇喇地说他俩是约会,冷杉居然无法控制地心头一颤。

“你刚刚不是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叫做约会吗?”其实冷杉的原意是想开个玩笑,主要是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但他可能确实不适合开玩笑,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找茬。

谁料任宁宁眉梢一挑,半挽半拽着他的胳膊就往里走:“我说是约会就是约会!”

这一下倒像是坐实了冷杉想的想法,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能往那边想,脸上就越是止不住地燥热起来。

两个人进入保龄球馆,不知是不是工作日的原因,非常清静,只有一伙小年轻。整个球馆的装修风格也很年轻化,球道尽头的墙壁特意做成了红砖墙的样子,上面有各种喷绘涂鸦。

“这几年保龄球落寞了啊,国内的保龄球馆少得不可思议,国外倒是还多一点,但也不如从前了。”

任宁宁趴在前台,边和店员确认局数边跟冷杉说,“我小时候在国外,保龄球很火的,每周跟同学去保龄球馆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但是也很短暂。”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冷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飘过的一丝阴霾。

难不成她在国外发生过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原本冷杉只当任宁宁是想随便玩一玩,此刻却决定认真起来,毕竟是童年回忆。

但问题是,冷杉完全不会。说来惭愧,这是他第一次进保龄球馆。

看到任宁宁掏钱包要付账,冷杉立刻用自己的钱包挡住了她的手,忙不迭把钱递给收银员:“上次的事情多亏了你帮忙,今天是我答应你的,无论你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应该我掏钱。”

任宁宁也没争,只是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这句话你明明可以说成‘我在这儿,怎么能让女孩子花钱’。这样多帅气,学着点。”

冷杉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怕是学不会了。

“哦,对了,你是会的吧?”站在球道前面,任宁宁飞快选好了自己的球号,才想起来问冷杉。

“不会。”冷杉也毫不遮掩地答了。

“……”

看任宁宁似被噎住的表情,确实是没考虑到他不会,冷杉耸了耸肩:“不会很正常吧?”

“我还以为这种比较古老的游戏,你应该会呢。”任宁宁为难地摸了摸耳朵。

“……”

“算了,我教你吧,反正也好学。”

说着任宁宁先把自己的球放下了,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冷杉的手,直接就把五根手指交叉上去。冷杉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缩回手,任宁宁果断夹紧手指,扬声道:“干吗?我又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的!我只是看看你适合几号球!”

冷杉用疯狂眨眼来维持自己表面的平静,任由任宁宁跟他十指相扣,在半空来回来去地摆弄。

“再说亲都亲过了,害什么羞啊?”冷不丁的,任宁宁嘟囔了一句,用的是只有他俩才能听清的音量。冷杉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宁宁偷偷扬起的嘴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任宁宁还是没放手,冷杉作为一个门外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观察那么久,所以也不好拒绝。

“好了。”任宁宁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回身去挑球,背对冷杉说,“教你一招,以后如果想求婚,不知道女朋友戒指尺寸,就可以用这招。”

冷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到结婚应该是很遥远的事,不过他倒真的觉得任宁宁这个方法不错。

任宁宁拿球递给他,随口说:“给,戒指。”

见冷杉一怔,她立刻改口:“错了错了,说顺嘴了,给你拿这个试试。”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就会产生一种心理铺垫,当冷杉把手指伸进球洞里面,居然真的有种戴戒指的神圣感,他自己也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任宁宁给他挑的号码很合适,看来以后照这个办法挑戒指是靠谱的。

不过任宁宁的保龄球确实打得很好,几轮下来连场内保洁的都停下拖把站在一旁看她,旁边那一群小年轻更是直接凑了过来。好在冷杉也不算笨,摸索了几次之后就掌握了基础手感,只是他总觉得自己动作僵硬,不及任宁宁的流畅好看。

他是不擅长玩儿的人,从上学那会儿就这样。大家有什么新兴活动,他也感兴趣,但想想又觉得麻烦,终究也懒得多费心。

“我也就对玩比较有研究。”在打出一记漂亮的STRIKE后任宁宁回头对冷杉说,“只要说得上来的游戏,我都会。”

果然是家境优渥啊,或许也是国内外的文化差异问题,冷杉只是随口感慨:“看来你的童年是真的挺幸福。”

“幸福……”任宁宁默默叨念着这个词,突然勾了勾嘴角,撩起眼帘问冷杉,“你觉得幸福是什么样的?”

冷杉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挺幸福的。”

“是啊,幸福就是生活状态符合理想。有人能吃饱饭就已经觉得幸福了,有人家财万贯还是觉得不幸。说到底幸福这东西只有自己清楚,外人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在那一瞬间冷杉又在任宁宁身上看到了一丝区别于她以往的成熟与孤独,在这之前他也发现过几次,但都只是一闪而过,不得不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多心了。这次也一样,他还没组织好语言,任宁宁的眼睛就已经再度亮了起来,她指着收银台里面货架上最高层的一个一米多的玩具熊说:“对我来说,今天的幸福就是它!”

保龄球馆在搞活动,用不同的分值可以换不同的小礼物,但那个终极大奖要求实在太高了,需要连续打出STRIKE,对冷杉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来给我加油就好啦,这个不难吧,”任宁宁左右扭了扭脖子,一副要死磕的架势,“就当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了。”

“等等?今天你生日?”

“昨天。”

任宁宁从左边切对角线过去,球却稳稳当当沿着中线滚过去,干脆利落击中正中的球瓶,前三排顷刻溃散,只有最后一排右边角落的那只球瓶始终在摇摇晃晃,任宁宁和冷杉屏着气盯着它,最终它还是不甘不愿地倒下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X”。

“耶!旗开得胜!”任宁宁蹦跳着对冷杉高举双手,冷杉笑着与她击掌。

就在这时,任宁宁的余光一晃,发现背后一个男孩一直在偷瞄她。不仅如此,他的头顶顶着一根粉红色的情绪条。她对冷杉勾勾手指,让他俯下身来,小声说:“你看那个小子,他喜欢我。”

冷杉闻言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根本没在看他们。他暗暗想任宁宁是不是太自恋了,不过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头顶在冒桃心。”

“又乱说。”

“我知道你不信。”任宁宁朝旁边一指,“这样,你去那个自动贩售机买两瓶饮料,故意买得慢一点,一会儿你就信了。”

反正也要喝水,冷杉也就由着她。等他买完两瓶水回过身,就远远看到刚刚那个男孩已经站到了任宁宁身侧,很热络地聊着什么。他眯了眯眼睛,仔细想想像任宁宁这样的女孩在外面遇见搭讪大概是平常事。但如果他这个异性就在边上,还会有人上前搭讪,是不是证明他看起来太没威胁力了?冷杉开始莫名觉得不爽。

“给。”他快步走回去,把饮料递给任宁宁,那个男孩很识趣地离开了,不过临走的时候还跟任宁宁说回聊。

“你给他电话了?”

“这年头谁还要电话啊?都要微信的好不好!”

“你给他了?”

“你吃醋了?”

冷杉实实在在被噎了一下,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只好摆出一副懒得理你的高冷表情随手拿球就丢了出去,结果球一溜烟就滑进了沟里,一个球瓶也没打中,这下冷杉的脸蹭一下就红了。

“啊啊啊啊啊!你不要毁我战绩嘛!”任宁宁痛心疾首地叫着,朝他扬了扬手机,使了个眼色,“我给他加的是一个很少上的小号,不吃醋啊,乖。”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冷杉的肩膀。

冷杉想要还嘴,但哽了几次硬是没找到合适的说辞,更何况他知道任宁宁没有随便加陌生人心里居然还挺高兴的。

两个人在保龄球馆待了一上午,终于得到了那只熊,店员给她抱下来,她伸出去接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倚着收银台懒洋洋地对冷杉说:“你得亲手递给我,才算是你送的。”

“好。”冷杉无可奈何地笑笑,这算什么他送的?但还是接过了那只熊,递到她眼前,“生日快乐。”

任宁宁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双手紧紧地抱着玩具熊,往门口走的过程中一直情不自禁地小步跳。

“有那么高兴吗?”冷杉跟在后面忍不住笑她。

“当然啊,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她越是这样说,冷杉就越觉得这算不得礼物,可他实在是不懂得挑礼物,时间也来不及。不过发动车子的瞬间他忽然有了主意,对任宁宁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任宁宁此刻周身都飘着幸福的小花花,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去的是冷杉常光顾的小店,外表非常不起眼,不是任宁宁平时会进的那种。但和冷杉坐在一起,她会觉得那些黏腻的桌布并不是那么不能忍受。刚落座冷杉就把菜单递给了她,再度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口在银台旁边,他经过前台的时候停了停,回头看任宁宁,发现她没回头看,才放心地对老板说:“先给我做碗长寿面送过来,面不用太多,但别的料多放点。”

等冷杉回到桌前,任宁宁也点完了,单子下去没多久,服务员就端着托盘过来了。任宁宁也没抬头看,顺嘴说了句“上菜好快啊……”,服务员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了她的眼前。

细细的面条非常齐整地盘在碗底,汤头非常清亮,漂着淡淡的油花,最上面还撒着新鲜的小葱。虽然整体看着清淡,里面又有溏心蛋和鸡腿。

“这是……”

其实任宁宁反应过来了,只是这东西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尤其是现在她面前坐着的是冷杉,让她更加难以相信这是真的。面汤不断蒸腾着热气,扑得她脸庞湿漉漉的。

“你父母都在国外吧,可能也没人给你做顿饭吃。其实如果你昨天说,我还可以给你买个蛋糕,让大家帮你过一过生日,但是现在也来不及了。”冷杉把筷子放在她的碗上,“给你煮碗长寿面,不许咬断,要完整地吞下去。”

任宁宁低头夹起几根往嘴里送,连带着油星烫得舌尖发麻,但她没有停,努力地往里吸。其实她不是很会吃面,只顾着吸却忘了咽,很快腮帮子就鼓成了两团。

“行了、行了。”冷杉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这就是个彩头,逗你的,别噎着了。”

虽然任宁宁很想一口气把所有面吞下去,但确实是做不到,不得已只好放弃,她卖力地把嘴里的面咽下去,热得已经微微冒汗。她一双湿润的大眼睛盯了冷杉很久,直到盯得冷杉起鸡皮疙瘩,才听到她小声嗫嚅道:“这是我第一次吃长寿面……”

语气里竟透着股孩子一般的委屈。

“是国外没有这个讲究吧?”也不知为何,冷杉的语气也跟着她软了下来,说出口才察觉,轻声细语到酸倒了他自己的牙。

任宁宁缓缓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定,还是不想谈。她继续埋头大口大口地吃剩下的面,真的是吃得一根不剩,紧接着又端起碗喝起了汤,只是当碗隔开了冷杉的视线,任宁宁忽然掉下了眼泪。

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能回到他身边真是太好了。

那顿饭任宁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口才停,她从不知道这种小馆子做的东西居然会这么好吃,她也很少在人前吃到肚子都鼓起来。她并没有很好的饮食习惯,平时总是随时想起来就吃,但每次都吃很少,和其他人一起吃饭时也总是习惯性地为了面子只吃两口就说饱了,按量来说,这顿饭可能顶她平时的三四顿。

但在冷杉面前任宁宁丝毫不在乎脸面,反正从一开始冷杉就瞧不上她,她就干脆做自己算了。她瘫在椅子上,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副怀孕三个月的样子,问冷杉:“下午要干什么?你说个地方吧。”

冷杉绞尽脑汁却还是想不到一个有意思的提议:“我平时去的地方,你不会有兴趣的。”

“没关系啊,反正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谁叫你对我这么好的。”任宁宁扬着下巴,颇有恃宠而骄的味道,“我、缠、定、你、了!你休想让我辞职!”

“……”

这真是完美诠释了何为自掘坟墓,冷杉哭笑不得。

不过也罢,今天就随她高兴吧。

开车到冷杉要去的地方要四十多分钟,吃饱了饭就容易昏昏欲睡,等他意识到身边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扭头一看任宁宁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哎,叫你半夜出去玩,不好好睡觉。冷杉把车靠边停了一下,轻轻把副驾的椅背调了下去。任宁宁吧唧了几下嘴,翻了个身,刚好把头贴在他的手臂边上。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虽然冷杉尽量开得平稳,但毕竟不如床上舒服,刚好快到的时候任宁宁就醒了过来。她半坐起来扒着窗边往外望,好像到了外环。周围看不到高楼大厦了,取而代之的是土路和一排排的平房,看着挺荒芜的。

这反倒引起了任宁宁的兴趣,她背对着冷杉迅速擦掉眼屎,又赶紧看看妆有没有花,才扭过头来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马上就到了。”

说着冷杉就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七拐八拐之后停在了最靠里面的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墙外。他熄了火,对任宁宁挑了挑眉:“你说的哪里都行,不许反悔哦。”

“当然!”

任宁宁随着冷杉下车,靠近门口,院墙内传来了杂乱的狗吠声。冷杉在铁门上敲了两下,铁门上那扇窄窄的小门开了,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看到他们倒是很热情:“是冷医生啊,你今天怎么来了?”

铁门吱呀呀拉开了,一个很矮小的老太太堵在门口,不时阻拦着脚下的猫猫狗狗逃出来,艰难地侧身让他们进门。

一个非常小的院子,里面对角有两间小土房,其中一间好像是厨房。屋子的门都开着,任宁宁粗略地数了数,屋里院外应该有不下二十只猫猫狗狗。大多数都是炸着毛的土狗,不怎么好看,不过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只名种,还有的一瘸一拐有明显的伤痕。她和冷杉一进门,那些狗就狂吠着乱窜,任宁宁不怕狗,但冷不丁还是被吓了一跳。她刚后退了一步,冷杉就不动声色地抵住了她的背,安抚地说:“没事的。”

老人见状伸手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转了一圈,那些警惕的猫狗神奇般的冷静下来,开始摇着尾巴小心试探。

“好听话啊……”任宁宁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弯腰摸了摸脚下一只小白狗的下巴,发现这些动物都很干净,虽然没有造型可言,但毛发蓬松显然是没有被亏待。

“我今天是临时起兴,所以没带东西来,回头我再送来。”冷杉已经和老人寒暄起来,顺带给任宁宁介绍,“这是刘奶奶。”

“没事,上次你送的,都还有呢。那姑娘是你女朋友吧?”

“不是,是新助理,以后没准会让她经常过来。”

冷杉说完回头看任宁宁,正撞见她朝他做鬼脸,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看样子离女朋友也不远了。”刘奶奶少见冷杉这么放松的样子,心下了然,眯着眼打趣他。冷杉窘了一下,条件反射板起了扑克脸。刘奶奶颤巍巍地从角落端起一只纸箱子,里面放着三只还没睁眼的奶狗,叹了口气说,“你看,这是今天被人丢在外面的。”

“哎……”

冷杉看着也只能叹气,任宁宁却从一旁跑过来,扑在纸箱子边上,兴味盎然地叫:“好可爱!”

“是啊,这么可爱却被当垃圾丢了。”

冷杉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冰凉,任宁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用疑惑的语气复述了一遍:“丢了?”

不过问完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她直起背环顾了一圈,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竟然是被遗弃的。而这个人世间灰暗的小小角落,装着的是无家可归的它们。

“我啊,命不好,老伴走得早,也没有孩子……”暖洋洋的下午,任宁宁和刘奶奶一起在院子里给一只一只排队的猫狗梳毛。

冷杉看到老人这边米和油都快见底了,开车去了最近的超市买,留她一个人在这边。刘奶奶一个人养这么多动物需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只要一离开任宁宁这边就乱套,猫飞狗跳的。院子虽然小又光秃,但四周很静,连汽车经过的声音都听不见,令人很惬意。刘奶奶得闲才坐回任宁宁身边,断断续续地和她说话,“一开始就是喂喂流浪狗,实在是不忍心,遇见了就给口吃的。可是它们聪明啊,你今天喂了它,它就天天在这儿等,还招朋引伴的。这样一来邻居就不乐意了,嫌脏。说占用了公共空间,赶走是好的,还有的偷着喂老鼠药。”

其实刘奶奶说的情况,任宁宁并不能完全理解,毕竟这离她熟悉的世界很远。她听着老人的步步退让,心里很是着急,如果是她,可能早就跟那些邻居大战三百回合了。但是刘奶奶头顶的情绪条没有显示半点怨怼,而是干净的蓝色。

“后来我明白确实是我的不是,把它们引来,却没顾及到别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猫狗,更何况散养在外面,万一真的伤了人,我也不能说自己没错。一旦形成疫情,很容易传染周围人家的家犬,甚至传染人。虽然大家嘴上说得难听,却也不无道理。”

刘奶奶反倒自我检讨起来,“后来我就不再随便投喂了,只要遇见就领回家里来。可这样也不行,有人报警说猫狗多了扰民,警察来了就全要带走。都养出感情了,哪能眼睁睁看着被带走?于是只能一个个带去上了户口,又做了绝育,到最后退休金全搭上都不够。后来我把市区的房子卖了,搬到了这里,清静,这房子还是冷大夫帮忙找的。”

“您没后悔过吗?”任宁宁犹豫着问。

“别说,还真没有。”刘奶奶笑笑,脸上的皱纹弯出了一抹弧度,“你看看它们,你怎么舍得把气撒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不是生来就长在大街上的,非要说罪魁祸首还是人。喜欢的时候是宝贝,不喜欢了毫不留情就丢出去。搬家不能带走;生了孩子就不能再养;不愿意花钱做绝育;生完又不愿意养那么多……于是流浪的就越来越多,不喜欢动物的人没有错,可惜他们怪罪的对象错了。他们只想捕杀,还埋怨像我这种爱心泛滥的人,最后爱动物的和不爱动物的打成一片,却没有人去追究错误的源头。好在啊,这些年也遇到了不少好人,就像冷大夫。经常来给我送狗粮猫粮,定期还帮着做体检,给他钱也不要。还有些其他救助站的人,常会来帮我给它们找好的去处。我现在就是愁啊,这里有人把收养流浪动物的消息往外一传,隔三差五地就有人把不想要的丢过来,还有特意开车过来扔的。万一哪天我身体不行了,它们可怎么办?”

任宁宁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拽着刘奶奶的胳膊急忙忙地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刘奶奶笑着摸摸她的头,“之前有人骂我有病,说怪不得我断子绝孙。我有时候也想,我要是有孩子,她大概也不会理解我这么做……”

“才不会呢!”

任宁宁一下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低血糖和燥热引得她的耳朵突然间嗡的一下,以至于她都没听清自己说出口的话。

可是老人却听清楚了,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捏着她的脸颊哭笑不得:“这孩子,好好的哭什么啊!”

“在爱里面长大的孩子,一定会不一样的。”任宁宁是这样说的。

她不住地抽噎,眼泪根本止不住。

冷杉扛着大包小包补给进来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第一反应是:“你又说了什么把自己感动哭了?”

任宁宁一边哭一边毫不示弱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赶紧劝劝,这傻孩子听我说了点以前的事,就哭起来了。”刘奶奶乐不可支地对冷杉说,“我去给你们切点水果。”

杂七杂八买了一堆,冷杉也是拎得肩膀酸痛,他活动着肩胛在任宁宁旁边坐下来,用手肘碰了碰她:“好了,过生日不许哭,要不然我该后悔带你来这儿了。”

“不不不不不!”任宁宁猛摇头,赶紧双手并用开始抹眼泪,瓮声瓮气地说,“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

“因为更加证明了我的喜欢没有错啊!”注意到冷杉的神情变化,任宁宁嘴僵成了O形。停顿了两秒,才硬生生地偏过头去,皱着脸嘀咕,“居然说出来了”。

而此时冷杉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反应,他想把脸扭到一边,又觉得这样太生硬,可他确实不太敢去直面任宁宁,只好把视线放在随便哪个地方悬着。

虽然他经验不多,用别人的话说是非常不开窍,但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比别人想象的要懂得多一点,他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不习惯做出太大表情。他的理智是最好的降温剂,他的兴奋、错愕,甚至恐惧在上升到一定刻度后都会被理智压下来,就像是松了气的血压计。所以冷杉其实多少还是能体会出任宁宁硬是要赖在他身边,搞出那么多事情的真实原因的,可理智让他选择不去相信。

任宁宁喜欢他?怎么可能?

任宁宁喜欢他?开什么玩笑?

任宁宁喜欢他?老天,饶了我吧!

可是在这样抗拒三连的背后,还是隐藏着那么一丢丢无法控制喜悦。毕竟是这么年轻的姑娘喜欢他,总归还是有点成就感的。但这似乎并不是那层喜悦中唯一的成分,而最关键的核心冷杉不太甘愿承认,但它确实已经存在。

那就是他对于任宁宁的看法,与一开始相比已经有所改观了,而且是向好的方向。

冷杉的心里似乎在极短时间内写出了一篇关于《即将迈入中年危机的男子如何在年轻女子的追求下保持清醒——副标题:我是正经人》的论文,但任宁宁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任何一个字。

生平第一次任宁宁希望自己能看到他人头顶那条奇怪的东西,可即便是在多么人满为患的地方,每个人头顶悬着的横条挤在一起,甚至给她一种身处网络游戏的虚拟感,她却独独看不到冷杉的任何情绪。她托着腮,盯着冷杉的侧脸,嘴巴不自觉地左右扭着,非常不甘心。

日头已经偏西,有几缕凉凉的风夹杂在热气里拂过皮肤。他们并肩坐着,吃着冰凉的西瓜,黏黏的汁水顺着指尖淌下去滴在地上,脚下围着一圈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手里西瓜的毛球。任宁宁习惯性地把西瓜籽像吐暗器似的从嘴里吐出去,确实飞了很远,那些狗崽子们瞬间就都扑了过去。她又觉得不太对,赶紧扑过去捡,但哪里来得及,手里剩的三分之一西瓜也被抢了去。她气急败坏,差点跟狗们打起来,余光却忽然瞥见冷杉难得的大笑。

对任宁宁来说,也许这就是她的幸福了,她的要求也不过如此。

虽然刘奶奶留他俩吃饭,但他俩还是在日落之际离开,冷杉把车子从小路一路倒出大路,从后视镜里照出一片灼眼的晚霞。然而任宁宁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人从车后一闪而过,她如遭雷击,整个人从座位上翻身起来看向后面,可那人已经掩到了墙后。

“怎么了?”冷杉把车子停稳,也回头看了眼,并没有看见什么人,但他注意到任宁宁的脸色居然瞬间变得惨白。

“没、没事……”任宁宁重新坐好,使劲儿摇了摇头,想把刚刚看到的画面从脑袋里甩出去,扭头对冷杉笑笑,“可能看错了。走吧。”

话是这么说,但车子开出很远之后任宁宁才真的松下那口气。虽然冷杉开车一向很专心,可他还是留意到了任宁宁的变化,也总算安了心。

他不能理解任宁宁看到了什么,所以莫名其妙会大过于担忧。而对于任宁宁来说,那一瞬间车子边镜里一晃而过的人头上顶着的是极其少见的狂怒暴虐扭曲的情绪。颜色比夕阳还重,真的是吓到她了,上一次她见到类似这样的人还是从电视上某个杀人纪录片里。

好在现在她和冷杉在安全的环境里,任宁宁劝告自己无须想那么多,毕竟她的证言也是不作数的。

晚饭时他们回到了市区,考虑到中午那家餐厅的格局,冷杉这次找了一家环境上看起来比较好的西餐厅。但冷杉对于西餐毫无研究,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在乎吃的人,也就能品尝个基础的好坏,所以平时只去熟悉的几家店。于是这次点单的任务就全部交给了任宁宁。

“安格斯牛小扒,七分、鸭胸沙拉、酥皮洋葱汤……”

任宁宁飞快地点着菜,一看就是对西餐得心应手,冷杉仅仅在她想点开胃酒时出言提醒了一句“开车”,并没有对她点的菜发表任何看法。

“国内的西餐厅大都还是针对国人的胃口做了改良的,很难有正宗的外国菜。不过我倒是吃过一家,他家的白汁小牛肉和我在法国吃的一模一样,回头我带你去……”服务生刚一走开,任宁宁就往前探着身对冷杉说。

面对她亮闪闪的眼睛,冷杉觉得应该任何人都只能说“好”。

就算任宁宁再不情愿,时间还是过得飞快,落地窗外的天彻底黑了下来,霓虹初上的时候城市总显得喧嚣又落寞。任宁宁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说工作日和休息日的时间行进速度是不是不一样啊?”

“你就直说不愿意上班呗。”冷杉直接戳穿了她的想法。

“倒不是不愿意上班,反正上班也是和你在一起嘛。”任宁宁丝毫没觉得自己这句话有歧义,托着腮满脸地怅然若失,“只是这一天过得也太快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冷杉倒想起了一件顶要紧的事。眼见着天已经黑了,难不成真的要二十四小时无休吗?他想趁机张嘴谈判,吃过饭就各回各家。但任宁宁竟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他刚一张嘴半个音都没发出来,任宁宁眼角一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冷杉的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不过没过一会儿任宁宁就忍不住看起了手机,冷杉发现她一天得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看手机,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反正哪怕有一分钟时间任宁宁也得刷三十秒。之前哪怕是打保龄球,她把球丢出去后立刻就会掏手机,在冷杉看来她简直是个‘大忙人’,但显然她并没什么要紧事。

也不止是任宁宁,“天生宠爱”里面老的小的都是这个样子,清闲的时候个个都抱着手机,明明面对面坐着,非得在微信群里聊天,冷杉完全无法理解。

“手机有那么好玩吗?”先上来了汤,冷杉拿起叉子敲了下任宁宁的碗边。

“也没什么,就是习惯了。”任宁宁把手机扣在桌上,喝了口汤,然后频频点头,“还不错哎,你要不要尝尝?”

她舀了薄薄一勺,朝冷杉递过去。

冷杉身子一僵,忙不迭地摆手拒绝,倒有点避之不及的感觉。任宁宁撅着嘴把勺子收回来,叼在了自己嘴里,勺柄一晃一晃上下摆动着,像个小孩子一样。

一边觉得就是个小孩子,一边却又无法控制地在意着彼此的距离,动不动就心慌意乱,动不动就口干舌燥。曾经冷杉以为自己的生活是无法被撼动的,他的性格、他的自制力,他养成的习惯构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虽然这样说有点自私,但他真的觉得自己不会为谁而改变。

但一个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的任宁宁却开始毫无预兆,且蛮不讲理地就开始撕扯他的世界,冷杉居然意外感受到了失控的恐惧。好在只是些前兆,他相信自己可以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菜还没上全,冷杉的电话突然响了。没事的时候他从来不看手机,都是倒扣在桌面上或是塞在口袋里的,因为鲜少注册网站或是在与工作无关的地方留电话,所以垃圾短信和骚扰电话都很少。

“店里的电话。”冷杉对任宁宁打了个手势,就在座位上接了起来。他其实不常休息一整天,之前的休息日如果没事他还是会守在店里。今天他难得说要休息一天,店里如果没有特别急的事应该不会给他打电话,接起来的同时冷杉心里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同样的不好预感任宁宁也有,第一口鸭胸肉还觉得嫩,第二口就已经觉得柴了,她轻轻放下叉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冷杉的脸。

“现在是什么情况?拍片子了吗?”冷杉“嗯”了两声就开始皱眉头,“胯骨粉碎骨折?有内出血吗?什么?多少天了……”

说到后来他开始咬手指,显然是遇到了难题。

任宁宁本想不过问,却又实在看不过去他着急,还是忍不住小声问:“怎么了?”

冷杉虚掩着电话,飞快地对她解释了一下情况:“一个体重80斤的大型犬出了车祸,胯骨骨折,内出血,需要做手术。但怀孕了,现在刚五十天,还没到生产期,如果强行取出幼崽,怕是不好存活。可如果留在里面,大狗的情况不知道能不能稳住。今天张大夫值班,但她出去接生了,还没回来,老马家离得远,赶过来也来不及。几个小孩没做过那么大的手术,不敢下决定,所以……”

“你去吧。”任宁宁果断地说,“毕竟人命……不,狗命关天。”

听到她这么说,冷杉如释重负,立刻对电话那边做了些检查和点滴维持的安排,一口东西都没来得及吃。他很急,但看着任宁宁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挣扎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身上那份独属于成年人的单纯很特别,虽然任宁宁心中很失落,看到他这副样子竟被抚平了一点,大方地朝他甩了甩手:“快去吧!我一个人慢慢吃!”

“那你吃完……”

“你答应我的,二十四小时,还早呢。所以你做完手术还是要和我碰面的,我会等着你。”

冷杉本想劝,念头涌起一瞬就熄了,他点点头说:“好,我记得。”

奇妙的是有了这个许诺冷杉的心反而轻盈起来,他转身小跑着离开了餐厅,没有再回头,立刻回到了平日的状态。

那一桌菜任宁宁感觉自己非常努力地在吃,但回过神来却发现还是只动了一点点。她在餐厅里坐到人家委婉说要打烊了,只好出去坐在了旁边咖啡厅外的露天桌前,但不久咖啡厅也关门了,她被丢在了黑暗里。

“好了。放进重症监护仓,注意观察,消炎药先输五天看看,拆线依情况而定。小狗分开放在恒温箱里,少量多次地喂奶。”

叮嘱完一切,将做完内固定的狗小心抬走,冷杉累得瘫坐在椅子上。这场手术做了四个小时,倒不只是时间长,而是中途状况不断,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好在老马及时回来帮了他。

但这还不算完,冷杉也就是喘了口气,安排人赶紧消毒,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出去跟狗主人解释情况。

狗主人急得要命,在外面团团转,片刻也坐不下。车祸之后他贸然上去挪动还被咬了一口,打了狂犬疫苗后马不停蹄地就赶了回来。见冷杉走出来,立刻迎上去询问:“怎么样了?”

“好在它对麻药的耐受力很好,手术还算顺利。胯骨和股骨的骨折很严重,骨折后四天内必须手术,不然就只能等它自己长好了。它是个大型犬,体重太大、犬龄又长,如果靠自行恢复很困难。而且四天也不足以让小狗足月,所以我们还是进行了剖腹产,并且摘除了子宫。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子宫内羊水已经变质,小狗多待一日也无法存活。目前的情况是:骨头已经做了内固定,内脏出血的部分也已经缝合好,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主人听后长舒一口气,终于坐下了,冷杉接着道:“需要住几天院,消炎后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先回家,等回头再来拆线。恢复期要辅助按摩,否则很容易肌肉萎缩影响之后走路。如果恢复的好以后正常跑跳应该都不影响,但难免会有些跛。小狗一共七只,目前活下来四只,状态还不错。介于没有母乳,喂起来比较麻烦,记得千万不能喝牛奶,最好是幼犬专用奶,或者羊奶也可以。”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主人又站起来,抓着冷杉的手拼命上下摆动,“阿旺救过我爸的命,在厂子里陪着我爸的日子比我都多。我爸去世前专门嘱咐我说绝对不能亏待了阿旺,今天可把我吓死了。我带着它跑了好几家宠物医院都不给我治,还有说建议安乐死的……谢谢,真的谢谢……”

一米八几,又颇为魁梧的男人眼里竟也泛了泪光,声音里藏着的那一丝哽咽,听得人心中很难不动容。

可冷杉心中有句话上上下下滚动,曾几度想置之不理,因为说出来肯定会破坏气氛。但他又着实清楚自己的毛病,往常这种情况他最后都还是会选择照直说,这次也一样。

他清了清嗓子,想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看起来却更严肃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车祸的具体情况我无权过问,自有警察评断。但就我的经验,大多数宠物车祸的根源都是没有拴绳。如果您的情况特殊,就当我没说。不过如果真的如此,也请您吸取这次教训。”

狗主人的窘态已经说明了一切,不等他解释什么,冷杉已经转身去做别的事了。老马最后也赶过来了,只是比冷杉晚了点,帮着打了下手,忍不住数落冷杉:“你说说你,人家本来对你千恩万谢,你就非得说那么一句啊,能管什么用,以后该不牵还是不牵。”

“我也知道,但说一句总是好的吧。”

“你岁数也不算大,怎么总是个老学究的作派呢?”

冷杉干笑了两声,忽然觉得还是有那么点不痛快。从前他做完一个手术,救回来一条命,都会觉得很畅快,可今天心里总好像卡着点什么事儿。那感觉特别别扭,就好似是张了嘴却又想不起说什么,提笔就忘了字,让人记挂得很。

老马把冷杉平时用的保温杯倒满水,递给他,随口调笑:“没耽误你约会吧?”

毫无夸张,在那一瞬间冷杉体会到了何为五雷轰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麻了。他直愣愣地盯着老马的脸,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白天的画面。他此刻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他居然把任宁宁抛在脑后了!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冷杉丢下手头的一切惊慌失措地往外冲,老马举着他的保温杯,满脸的不敢置信,跟周围人喊:“你们看见了没?刚才冷杉是不是做了个特夸张的表情?原来他不是面瘫啊!”

直到关门的刹那冷杉还能听到老马调笑的声音,他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以前他还觉得老马虽然年轻但很稳重,所以才叫老马,怎么任宁宁来了没多久把同事们都带得开始犯二了。麻利地启动了车子,往外开了一点之后冷杉却又冷静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找任宁宁。他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是关机,不知是没电了,还是已经回家睡下了。毕竟时间已经很晚了,虽然分开时说好要再碰头,但一晃眼整晚过去他也一点消息都没给,任宁宁会不会是生气才故意关机了。

他向来猜不透女孩子的想法,从前也不是没试过,刚开始恋爱那会儿也是非常努力地想要“聪明”起来,努力投其所好,但结果都是被人家觉得认真的不是地方。后来冷杉就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先天缺陷,只有基因突变才有救,所以他就彻底死了去揣测别人想法的那条心,踏实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至少落个畅快。

不过以冷杉的逻辑,不管生气与否,现在女孩子肯定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都要明天再说。他也应该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了。

没错,是应该这样做……可是冷杉发动了一下车子,又颓然松了手,车子猛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埋怨了一声又熄灭了。

问题是那个女孩子是任宁宁啊!怎么能用普通人的逻辑去看待!手机上设定的闹钟不断地提醒着他,现在应该是他休息的时间了,被打乱作息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好。可言而无信显然罪过更大一些,冷杉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这次终于果断发动了车子。

他驱车前往他和任宁宁分开的地方,虽然常识告诉他不会有人那么傻,可这种想法就是揪着他的心,让他不走这一趟是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的。

只是冷杉将车子开到那周围,发现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之前满目璀璨,如今几座巨大的建筑物挨在一起,将彼此笼在阴影里,倒像是几只虎视眈眈的灰色怪兽。冷杉在餐厅楼下仰望了一下,想着也没有上去的必要了。

事已至此,冷杉也再无他法,只能先回家。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虽然任宁宁和他比起来是小了点,但也不是刚成年,平时一个人好着呢,安全肯定不成问题。

这样安慰着自己,冷杉转身打算回车上,转身的时候余光忽然被对面落地窗上闪烁的一个光点吸引了注意力。他一时无法确定那个光点是照过来的还是什么,因为四周都是玻璃窗,到处都可以反射,但他至少能确定那不是店里的。

那是个非常非常小的白色光点,冷杉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发觉的。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沿着落地窗的边缘走过了一个转角,两组没有收起来的户外桌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上面都插着巨大的遮阳伞。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趴在桌前,身边竖着一只手指长短的手电筒,光源朝着玻璃,那个光点就是它了。

冷杉站在任宁宁的背后,竟不知该怎么向前挪步。百感交集也终归会有一个最清晰的感受突出重围,只是冷杉没有想到会是心疼。

可事实就是在他内心某个从未注意过的位置陡然升起了一阵酸痛,就像有人在上面柔软却用力地按了一下,甚至令他有种呼吸不上来的错觉。

然而就在冷杉踟躇不前时,任宁宁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过了头。四目相对的那刻,冷杉的脑袋一阵发麻,任宁宁的笑容却毫无缓冲地绽开了,好似将这四周的一切都照亮了。

她迅速收起手电筒跑到冷杉跟前,没有丝毫怨怼之意,仿佛冷杉只是去了趟厕所一样,笑着问:“你回来啦!手术怎么样?”

“还、还不错……”

在冷杉看上去十分冷静的外表下,藏着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剧烈波动,如同坏掉的机器人。每个关节都咯吱吱抖动着,随时会散落成灰。以至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连风都无法惊动:“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那你为什么回来啊?”任宁宁朝他抛了个“明知故问”的眼神,忽然打了个哈欠,她一只手高举着伸着懒腰,另一只手掩在嘴上拍了拍,“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多久我都会等。”

任宁宁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把手里的防狼电筒塞回包里,却听不到背后的动静,她又回过头,发现冷杉完全没动,她抬手挥了挥问:“怎么了?你的车停在哪儿?”

“去我家吧。”

冷杉冷不丁冒出这一句,纵使是任宁宁都控制不了地瞪大了眼睛,下巴一格一格慢动作地往下掉。看着任宁宁的脸都快扭曲成经典名画《呐喊》了,冷杉这才如梦初醒,他难得连肢体都带着点慌乱地解释:“我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不是‘哪个意思’啊?”任宁宁眼珠一转,恶魔角就缓缓露了出来。她小跑着回到冷杉跟前,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奋力地将脚尖踮到极限,仰着脸凑近冷杉,用目光将他牢牢锁住。

冷杉的耳垂到耳廓红了一圈,在黑暗中都清晰可见。

任宁宁本还想再逗逗他,不知为何竟也不好意思起来,却又忍不住想笑,她的脚跟支撑不住重重地落了地,额头就顺势抵着冷杉的胸口笑得一抽一抽的,好半天才止住。

恍惚间她感觉到冷杉的胸口也震了两下,应该不是幻觉。

“我原本呢,是不想放过你的。但我真的困了,怕要是去了你家,咱俩反倒都睡不好了……”任宁宁拉着意味深长地长音,惹得冷杉眼皮直颤,“所以,我们都各自回家好好睡觉吧。”

担心了一天的大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冷杉虽然松了口气却又有那么点小失落。他点了点头,抬手在任宁宁后脑勺上极轻地揉了一把:“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开到任宁宁住处的楼下,车子停了有一会儿,两个人却都没动。任宁宁难得没有聒噪,就只是低头坐着,欲言又止的模样。

“上楼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最后也还是冷杉先开口。

“嗯。”任宁宁意犹未尽地答应了一声,听来却很像叹气,她侧过身看着冷杉,车内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眼睛上竟然不可思议的亮,“今天的约会,我很开心。”

“开心就好。”

任宁宁突然半直起膝盖,扑向了冷杉,环抱住了他的肩膀。不过仅仅是稍纵即逝,她就推门下了车,抱着白天赢来的那只玩具熊,头也不回地朝楼门口跑去了。

“任宁宁!”冷杉打开副驾那边的车窗,朝外喊了一句,任宁宁回过头意外地看着他,“快点睡觉!明早我来接你,还是过时不候。”

任宁宁舌头吐得很长,做了个颇为难看的鬼脸,蹦跳着上楼去了。

还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比较适合他们,冷杉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等到看到楼上的灯亮了,他才驱车往自己家开。街上非常安静,深夜路灯的功率会调低,光线变得更昏暗,甚至还敌不过月光。注意到月亮,冷杉才发现今夜的星空美得出奇,城市里鲜少能看到像这样大片星辰汇聚成海洋的光景,他不禁靠边停了停,摸出手机拍了一张。

可惜大部分星星都无法被拍出来,他有些惋惜地将手机放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一瞬是想给任宁宁发一张。

真是辛苦的一天啊!真要冷杉说他肯定更喜欢窝在家里喝喝咖啡、看看电影,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可是今天体验居然也觉得还不赖,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或许不是最好的,也没什么不可复制。就像挡风玻璃外路灯的光芒被拉长,在冷杉眼里变成了一颗颗带着星环的美丽行星,明知只是幻觉,却还是觉得珍贵。

这就是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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