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柩七日后的一大早,天色未明,姑苏城张宅府门洞开,四处挂着的灯笼将庭院内照得犹如白昼。
前来吊唁张锡文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可乱哄哄一片人来人往的情形仍压不住堂屋中传来的摇山振岳的哭声。
苏靖湘本是决定“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请一百零八高僧于灵前唱念大悲咒,再请来一百九十八全真道士,分两拨去东西市打解冤洗业醮。却被如今家里实际的话事人,自己的大儿子张元佑断然回绝。
取而代之的只是请了九名僧人在庭院内唱经,三位高道于灵侧作好事,停灵七日,便要出殡了。
张元佑与弟弟至道先是跪拜灵前,随后便分立两侧,各自执绋。
待道士们伏章申表,朝三请,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结束后,直至天明吉时,方才起棺。
虽说张氏一族在这苏州城富贵无比,但人丁并不算兴旺,只因老张终其一生,只娶了苏靖湘一人,膝下除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儿,再无其它后辈。
尽管张氏一族人不多,但前来客观送殡的人却不少。
除了苏州大户诸如林家和陈家之外,苏州府上下大小官员也来了不少。
还有客居苏州的燕王赵俣之孙,以及和义郡王赵有奕之子等八人;游幸江南的广平郡王赵构及越王赵思之孙等七人;柔惠,嘉德,荣德等三位帝姬;范,章,苏,韩,王等世家门第,不可胜数。
于是乎,吉时一至,便见得张家大殡涌出宅门,融入道路两旁同来吊唁的百姓当中,浩浩汤汤,一带摆开三四里远,压地银山般朝着城西涌去。
可走在出殡队伍最前方的,不是披麻戴孝的张氏二子,亦不是寒山寺的僧人或者玄妙观的高道,而是来自城北那个被张锡文取名为“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枢机主教,罗马前任教皇——格列高利七世。
张元佑做出让天主教徒主持父亲下葬的决定,引来了一片非议。
那些理学,心学等儒家学子们各个义愤填膺,觉得张元佑这是忘祖背宗,叫嚣着让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佛道二门虽不赞同,却是冷眼旁观,只因寒山寺主持跟玄妙观的老道跟张元佑私交甚密,当然知道这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就是想借着天主之名,行不守孝三年之实。
格列高利七世自然也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盘,虽然这样做会给主带来些麻烦,当相比长远看来的好处,这点麻烦是算不上什么的。
只可惜张家俩父子口径出奇的一致,严格限制了格列高利在大宋境内的传教活动,且不允许教会跟朝廷以及各地州府有任何联系。
不然的话,格里高利相信凭着自己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位教皇的名头,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可以给大宋皇帝做洗礼了。
话说回来,咱们的前任教皇陛下可能完全没有想到,麻烦会来的这么快。
正当浩荡的大殡行过阊门,临近虎丘时,簇拥在路旁为张锡文送行的百姓里突然冲出一髡头辽人,指着格里高利七世身后的张元佑破口大骂。
“元佑老贼!”
“数典忘祖!背弃先人!”
“西交罗马,暗毁大宋!”
“北合辽国,辱我女真!”
三句话像是惊雷,又像是落入油锅的水滴,轰的将原本平静的人群炸开了。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可议论的内容,却大多是指责那些腐儒不择手段。
数典忘祖,背弃先人,这是那些顽固老儒们向来抨击张氏一族的理由,百姓一直都看在眼里。
不过,说实话,在张锡文横空出世之前,的确没人见过哪个宋人,会将自己的头发修剪得只剩寸许;没见过哪个世家大族,会不着袍褂,身穿与那些乡野或军中粗汉才会穿的所谓的“中山服”和裈子。
更没见过哪个女人,会在商政二界里面,穿着汉唐时期过于露骨的服饰抛头露面。
而张家便是如此,由此引来了不少“文人墨客”口诛笔伐。
张锡文在世时他们不敢过于“兴风作浪”,只敢拿蝇头琐事去朝廷做做文章,好在官家并不理会。
如今老张尸骨未寒,他们便开始与辽国的女真人“里应外合”,开始将那顶不知廉耻,背弃先圣的帽子压了下来。
“呵。”
陈世友的儿子陈坚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那老头子不在了,他张家还有什么本事在苏州立足。”
作为在张锡文发迹之前,苏州城最大的地主豪门,陈家这位二世祖自是看不起靠放贷发家的张氏一族。
“他们要在苏州立足,方法可多了去了,你小子别太小看他们。”林纶笑道。
拥有一万余架织机,雇有两万多名工人,织坊遍布江南六府的林家,因为从事手工业的缘故,自然是比陈家更为了解张家一些。
他们甚至有样学样,也开了家银行,名曰“农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林家家主林纶,清楚地明白张家这一庞然大物的恐怖。
“还能有啥?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去信汴京,让官家替那老不死的作悼文,真把大宋当他自己家的了?”
陈坚自是不服,除了自己的父亲,他还从未听过他人的劝阻。
走在他身侧的陈世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想一脚踹在这不成器的东西身上,可又碍于周围的众目睽睽。
气死是小,失节事大,在外人面前,他老陈丢不起这个人,无奈只得一声叹息。
“唉,若是朝廷欠了咱家钱,你老子我又恰好归西了,我倒是乐意让你张叔接管我陈氏家业,去信汴京,让官家给老夫也作篇悼文。”
说着,一双手作了个勒脖子的动作,斜目看着陈坚,眼神极尽讽刺之能事,啐道:
“免得陈家在你手里死得不明不白。”
好吧,陈坚被父亲一阵挖苦,倒是满头雾水,真-不明不白了。
好在人群中的闹剧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张元佑的儿子张宪已经按捺不住自个儿的拳头,不顾大丧之仪,咬着牙冲上去按着那髡头大汉就是一顿暴揍。
“家父之名,岂容尔等野人宵小之辈肆意败坏?!”
说着,拳头如同雨点般啪啪的落在了那人身上。
“改之,住手!”张元佑见自家崽子打红了眼,眼看就收不住手了,急忙呵斥。
张宪闻言,方才停手。
张元佑则一脸歉意,朝着闻讯而来的衙役差头们致歉。
“本就是丧仪之期,还闹出如此窘况,给差爷们添麻烦了。”
说着,拱手就要作揖赔不是。
这动静吓得差头赶忙拦住,手都不知道放哪了。
这张小官人和他爹张大官人为人处世的态度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的身份何其高贵?居然还能屈尊对他们这些小人物,乃至街头乞丐做到一视同仁,这样的人,在百姓眼里,那就是圣人的存在。
所以,虽说有几次儒生们煽动民意想要抹黑张家,但百姓们的眼睛还是能明辨是非的。
毕竟,让苏州城内的百姓过上一个月能吃上七八回肉,且顿顿有精米日子的人,不是那群饱读圣贤书的酸臭书生,正是眼前张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