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寒浞醒来,感叹昨晚的酒确实烈得狠,此刻头疼得厉害,一宿都未散去。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文华殿的寝宫内,却未见柔然,他想着或许是女儿家的羞涩,柔然正躲在何处。他也庆幸自己没有违背初衷,正想着事儿,一翻身,手触碰到了异物,他扬起手来一瞧,是两节断了的木簪,枕边亦是那种熟悉的香味,这才记起昨晚的事来。
“难道是她?”寒浞抓着木簪,回想道。
那天寒浞没有上早朝,而是直接去了长乐宫。
他跨进寝殿的那刻,看到姜蠡侧躺在卧榻上,阿碧在一旁缝着小王子的衣服,而寒浇正在认字。
“大王……”阿碧正要起身磕头请安。
寒浞摆了摆手,径直走向卧榻,并在床头系上了一个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梨花香。
姜蠡形容憔悴,紧闭双眼,像是久病了一场。寒浞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无恙后,才慢慢起身离开。
姜蠡慢慢睁开眼睛,头顶的香囊还在晃动,他竟然没有动怒,没有只字片语责怪她的意思。
阿碧望向卧榻上的姜蠡说道:“王后,往年若是梨花旺盛的时节,大王就会吩咐管事大人每天摘一束送来。”
长乐宫一直都有新鲜的梨枝,原以为是哪个不知名的内侍送来的,却不知即使姜蠡不曾踏出过长乐宫,这些年也没有一次落下欣赏这时令花开。
“他为何不亲自告诉我呢?”姜蠡望着香囊开始若有所思。
那一晚将柔然公主放走,她是准备回来领罪的,无奈身子不争气,一躺就是月余。
寒浞没有对柔然出宫一事责怪任何人,只是颁旨向天下人说了天妒红颜四个字。
烨月宫内一片冷清,那是自从柔然清醒过来之后,寒浞一直忽略了此宫的主人。
“昨晚文华殿是不是出事了?”纯狐质问道。
“奴婢不知……”
“昨晚大王人在哪里?”纯狐又问道。
“启禀少妃,据内侍官回话,自从柔然公主醒了,大王就一直在文华殿,今早才离开。”侍女低头回应道。
“柔然、柔然,又是柔然,大王就是偏心!”纯狐突然拿起杯具砸向侍女,愤愤怨道。
一众侍女见状,连忙齐齐跪在地上磕头。
突然纯狐身边出现一陌生蒙面女子,恭恭敬敬回话:“少妃息怒,奴婢从文华殿得来消息,柔然公主失踪了,后宫一切是由您说了算。”
“什么?醒来三日就失踪了?大王的反应如何?派人追查了吗?”纯狐一听惊讶地问道。
蒙面女子接着说道:“大王今晨颁旨,只说了天妒红颜四个字。”
“死了?”纯狐看了一眼女子的表情,猜疑道,“依大王的本性,不该如此低调啊?他有问责过王后吗?”
“少妃的意思是王后故意放走了柔然公主?”蒙面女子补充道。
“柔然是大王心爱之人,怎么可能就如此轻易放手?本宫是低估了王后在大王心目中的分量。”
“少妃放心,奴婢这就出去打探,一有消息就马上回禀。”
“有生之年,绝不能让柔然再回大寒。本宫最信任于你,若你有功,必有重赏。”
“叩谢少妃!”蒙面女子双手抱拳,鞠躬后迅速跳窗离去。
……
来年的长乐宫,太医院上报了王后的喜事,寒浞赏赐了不少,原来姜蠡又怀孕了,这次可不是李承渊这个接生婆当的差。
姜蠡产第二子,就是那次救柔然的夜晚,但这次寒浞终于放下过往,第一时间来到长乐宫看望孩子。
“本王甚是想念王后,但又担心你动了胎气,不敢前来长乐宫,王后不会怪罪吧?”
“这大半年来,大王天天往长乐宫送补品,我怎会不知。”
姜蠡表面沉着冷静,心里却怕极了,深怕寒浞把小儿子抱走,赶紧让阿碧把孩子抱过来。
“别怕,今日本王前来只想看看他,不会再伤害你们。”
寒浞进了寝殿,动作很生疏,想抱孩子,又怕弄伤孩子。
“我是哥哥啦!我是哥哥啦!”蹦蹦跳跳的阿浇在桌边绕圈圈。
那日还是阿碧打破了僵局,问道:“大王是想抱抱小王子吧?王后,让大王过过当爹的瘾吧?”
“以前都是本王的错,胡乱听信了纯狐的话,千不该万不该将阿浇丢进苍狼山。”寒浞颤颤巍巍地坐到姜蠡身边,问道,“本王能抱抱我们的孩子吗?”
姜蠡生疏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给他,视线一刻都不敢转移。
寒浞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逗着他说道:“本王的心肝宝贝,好好长大,将来父王带你去练骑射。”
“大王,小王子还没取名呢?”阿碧在旁轻声提点道。
寒浞转身望向姜蠡,问道:“既然寒浇是你取的名字,那小王子可否让本王来取?”
姜蠡不敢相信,寒浞竟然要给孩子起名字,呆呆楞在那里好一会儿。
阿碧摇了摇姜蠡,提醒道:“王后……王后……大王在问您的意见呢!”
“听大王的就是。”姜蠡恍神了一会儿,回应道。
“本王取的名字,若王后听了不喜欢,可以再改。”寒浞想了想,说道,“本王想了很久,翻了古籍,想到寒戏两字。”
“寒戏。”阿碧点点头,觉得不错,“小王子不仅继承了王后勇武强健的血统,又富有大王机智聪慧的头脑,将来一定是位将才。”
“王后觉得如何?”寒浞小声问道。
“全听大王的。”姜蠡点头回应道。
这时,寒浞向阿浇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来,到父王这里来。”阿浇还是有点惧怕寒浞,不敢向前。
寒浞走到阿浇面前,将两个孩子一起抱在怀中,说道:“当初是父王不好,不该将阿浇扔进苍狼山,父王错了,你能原谅父王吗?”
“好!父王以后要陪我玩,那我们打钩钩。”阿浇俏皮地回道。
怀中的寒戏突然哭了,让寒浞措手不及,阿碧只好将她抱回到姜蠡身边。
寒浞在床沿边犹豫了再三,鼓起勇气,抱着寒浇慢慢坐在姜蠡身边,他试着轻轻去抓她的手,幸好姜蠡没有闪躲。
寒浞便问道:“本王今日是向王后道歉的,本王错了,你可不可以像阿浇一样原谅我?本王恳求你留在我身边,守护着两个孩子。”
“你今日为何要对我和孩子这般好……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姜蠡感觉到意外,寒浞今日表现的分外柔情,这是她入宫以来从未见过的一幕。
“记得那一晚,柔然问我,为什么日日守着文华殿。本王的心已经不在文华殿,但本王想继续努力把自己留在那。原来在这段感情里回不来的除了柔然,还有本王。”
“那你还对柔然……”姜蠡忿忿不平道。
“你不是为柔然报仇了吗?两次用簪子刺向本王,还不消气吗?”寒浞的话,竟让姜蠡回想起那两次刺伤他的场面。
“说起簪子,奇怪的是……”姜蠡有一疑问,同样的力度,为什么第二次却失败了。
“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是你在我身边?第一次可以是意外,第二次本王可不会那么傻。”寒浞其实知道姜蠡一定会出现,只是他不想戳破她们的计策。
“你没有醉……”
“本王征战沙场多年,多的时候用烈酒止痛,区区几坛奈我何!”
“我又中计了!”姜蠡想到自己怎么又糊涂地自投罗网了一回。
“如果不是为了救柔然,姜蠡你还会来见本王吗?”寒浞鼓起勇气来,去触碰姜蠡的手,问道。
姜蠡第一次感觉到了寒浞温柔地握着自己的手,回答道:“会!”
寒浞喜出望外,问道:“真的?”
姜蠡停顿了一会,又补充道,“为了寒浇。”
“你就不肯说是为了你自己,哪怕一次?”寒浞握紧姜蠡的手,急切地问道,“你是否认真看清楚本王为你做的努力。”
“我看到了,但一切非你所愿。”姜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来的冷宫生活,她倔强地将脸别了过去,因为那根本不是一种努力,而是伤害。
“是啊!一直以来姜蠡你心里住着的都不是本王,你为墨锦而来,本王作为男人绝不容忍,他夺走了我的柔然,又霸占着你的心。这么多年来,你可以为了墨锦,可以为了柔然,也可以为了寒浇来求本王,但没有一次是为了你自己。其实从你答应亲事的那一刻,本王的心已经开始融化,但你却从未想过走进我的内心,大寒城是我们的家,我以为将提前准备好的梨雪海带到你面前,你就会改变,可最后你却只把它当作一座让你痛不欲生的牢笼地狱。”
“我在大寒城并不快乐,因为你当初的欺骗,让我不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为了我。”
“姜蠡,我不会再欺骗你了,即使得不到那半壁江山,即使天下人负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不在乎。”
“可我的心已经死了!”
“本王喜欢你,从战场初遇摘下面纱那刻起……”寒浞从怀中取出一纱巾,竟是姜蠡当年遗落的,她接过面纱,上面仍蓄着梨香,原来大寒城的梨雪海竟出自这一方小小的纱巾,寒浞对姜蠡的执念如此深沉。
“你知道我要离开,对不对?”姜蠡惊讶道,离开大寒的决心,她只对墨锦一人提过。
“你见过墨锦,却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本王猜想,斟寻城留有你的唯一牵挂就是寒浇,你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带走他。”
姜蠡一语未发,哄着怀中的孩子。
寒浞继续说道:“本王一直害怕你终有一日会离开,对你残忍,是不想让你离开,在这大寒城内,你终究是属于我的,即便你恨我,我亦能见到你。”
“你若想让我留下,当初你就可以明明白白告诉我,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姜蠡的半身修为就是毁在大内高手手中,这笔帐可不是那么容易清算的。
面对姜蠡的质问,寒浞没想过逃避,他承认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自私的事,他念着只要留下姜蠡,就算废去她的功力,她怨恨他也在所不惜,说道:“本王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根本不相信你会愿意留在后宫相夫教子。等你救了墨锦和柔然,一定会回到潇湘派,所以为了留下你,我不得不……”
“当年,你果然不相信我答应你的事。”姜蠡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权利至上的王者,内心却如此卑微。
“有穷王奉墨锦为神,柔然也将心托付于他。原来无论本王打过多少胜仗,都不及你大师兄赢得人心。那几年纯狐开导我,助我夺得有穷氏大权,本王要做那个谁都惧怕的王者。”寒浞知道自古霸业王者哪能婆婆妈妈,想要的就去争取,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只有孤独的人才理解。
“师兄固然有他的好,但你也不必自暴自弃。”姜蠡听了这荒唐的真相,连连叹息道。
“姜蠡,本王现在绝不会再逼你,如果你想带着孩子离开,本王也不会阻止你。”寒浞不自信地把手退了回去,摸了摸小阿浇的脑袋。
“假如你能早一点看透,那一切都不该是如今这局面吧?”姜蠡从寒浞的眼神中读懂了他那颗冰封的心。她回想过往,一个被形势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要么毁灭,要么反抗。
“姜蠡,谢谢你。本王不想让你成为纯狐的目标,冷宫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
在王权面前,他残忍地踏过成千上万无辜人的尸首,称王称霸。在伦理面前,他蛮不讲理拆散真心相爱的人,胡作非为。这样的魔君,姜蠡会选择原谅他吗?
“寒浞,我问你,如果我选择离开大寒,你会让我带走阿浇和阿戏吗?”
寒浞停顿了数秒,抿了抿嘴唇,说道:“我会送你们出城,绝不食言。”
“寒浞,我认输!”姜蠡抬头望着寒浞,表情如此认真。
“姜蠡,你说什么?”
“阿浇,你想离开父王吗?”姜蠡没有重复,只是牵起阿浇的小手,换了一种方式问道。
“母后还没有原谅父王吗?可阿浇早已经原谅父王了,阿浇不想离开父王。”已经沉醉在父子情中的阿浇紧紧抱着寒浞不肯放手。
连寒浇都选择原谅他,姜蠡的心莫名失去了最后的反抗,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他也正是个孩子而已。
“好!娘亲听你的话,和弟弟一起陪着你和父王。”
“太好了!太好了!”阿浇开心的拍起小手来。
“谢谢你,姜蠡。”寒浞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姜蠡第一次看清楚了那张英俊的脸庞,两父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不知不觉,寒浞停留在长乐宫已有整整一日,阿浇一直缠着寒浞讲故事才肯睡觉。
“大王,烨月宫传话来,少妃身体不适,请大王移驾。”突然,一侍卫面见寒浞,原来是纯狐听说姜蠡产子,嫉妒心又犯了。
“领本王的旨,烨月宫也该闭门反思了。”这次,寒浞没由着她耍性子,断然拒绝。
“是!”侍卫领了圣旨,去了烨月宫。
“大王的黑羽宫距离烨月宫可比长乐宫近多了。”姜蠡的话,想着赶寒浞。
“本王明日不上朝。”寒浞听出姜蠡的逐客令,微微一笑。
“大王如此对待自己的宠妃,不怕纯狐日后报复吗?”
“本王久经沙场,区区一个女子,何惧?”
“少妃纯狐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大王可别掉以轻心。”
“听王后的意思,是在替本王的安全着想吗?”
“随便大王怎么想,都不关我长乐宫的事。”
“王后这才有几分长乐宫主人的姿态。”
“长乐宫只不过是一座囚禁我的牢笼,有什么好值得说的。”
“你可知为何有这长乐宫?”
姜蠡抬头望着寒浞,见他如此认真,莫非这宫殿与她有关。
“本王今日可否留下陪陪你们?”寒浞笑了笑,轻声问着姜蠡的意见,而不是下命令。
“你……”姜蠡犹豫道。
机智的阿碧,一眼看出了两人的尴尬,说道:“大王可以留下,但得与阿浇挤一块儿。”
“你也同意?”寒浞望着姜蠡问道。
姜蠡顺着阿碧的意思,点了点头。
“大王,我这就去给您添被子。”阿碧双手抱拳,退出了内室。
“没事,姜蠡大可安心睡下,有本王陪着孩子。”寒浞高兴地回应道,转身将阿浇拥入怀中,“今晚,父王给你讲一个关于梨雪海的故事……”
“好啊!好啊!”寒浇最喜欢听故事了,尤其是能在父王的怀中。
看到如此温馨场面,姜蠡低头抚摸着怀中熟睡的小王子,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她,苦尽甘来,两个儿子是她的全部。
她,聪慧明理,愿意以真诚打动一方霸主。
雾缈峰顶,四季严寒,距离上一次漫天飞雪已经数十年,记得那年取药途中两人遇到雪崩,寒浞正偷偷藏起梨种,打算嫁接在长乐宫外,长乐这个名字是寒浞取的,寓意长长久久、快快乐乐。这座新宫殿原本就是有穷王后羿打算赐给功勋卓越的寒相来换取纯狐的目的,这是家,是寒浞一直心心念念打造起来送给姜蠡的家,家里怎么可以没有梨雪海,慢慢的,一片接连一片,成就了如今皇都满城的梨雪海。
大寒城,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梨雪海衬托下,显得华丽而又温馨。
大寒,一点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