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月考后，班主任通知学校高二年级的提高班成立了，实验班要在周六补上一天的课，额外做些难度高的试卷，然后老师讲题。
第一次上课是文理实验班合上的一次动员大会，学校还特地邀请了有名的老师来讲课，平时的教室自然是容不下，班主任通知他们到对面的书逸楼3楼303室，这是个梯形教室，连着整个3楼都是梯形教室。
那天林绫起了个大早，要求7点半到学校，她7点出头就到了，陈叙也在实验班，她以为自己已经到得够早，没想到陈叙已经在教室里了，林绫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拿出书边预习边吃路上买的早餐。陈叙在靠窗的位置，正戴着耳机看一本书，她坐的位置抬头能看见他。
林绫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会注意陈叙，会想去看他，会在他可能出现在的人群里找他。
直到有一天，林绫在上楼梯时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怎么可能啊？这也太……”
“本来我也不相信的，这图片可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亲手拍的。”
“我也看到图片了，两人是真亲上了吧……”
“就是啊，拍得很清楚。现在我们学校的人几乎人手一张了吧。”
“唉，他怎么喜欢男生……”
男生啊……原来我连偷偷喜欢你的机会都没有。
男生和男生的爱情在他们那个年代接受度不高，甚至几乎很少有人理解。图片风波后，很多人在陈叙背后指指点点，甚至有人会故意说一些很难听的话，让陈叙听到。
其实青春也不全都是美好的，很多人美好的青春都是加过滤镜的。
陈叙的事情被学校压了下来，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似的，戴着耳机，独来独往。
林绫问现在的自己，当时的自己是以什么态度对待陈叙的，是庆幸？是同情？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嘲笑？她不能看清。
她其实很佩服当时的陈叙，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样的，都被群体排除在外，但是他没有怯弱，他不去迎合，只是按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轨道里一直走着。就像一直静静待在光荣榜最左上角的他的名字一样。而林绫早就脱离了自己的轨道。
当时的她自顾不暇。
那学期很快就到了学期末，班里很多同学的脸上都难掩喜悦，区里、市里和省里给学校分了一些评优评先的名额，学校把名额给了实验班，林绫班里被分到了不少名额，班主任很干脆地把奖项分给班级成绩的前三名和班委，事情被干脆利落地解决，刚代替林绫当上宣传委员的同学被评上了市优秀班干部。
那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小女生，大家都一样穿着校服，但她每天都会穿不同款式的鞋，一双双耐克、匡威、阿迪达斯还有叫不出品牌的鞋被她轮着穿，每一双看起来都是崭新的。当时学校流行一个说法，因为不让戴首饰，又规定要穿校服，要看一个同学家境如何就看他的鞋，这招非常灵，比如林绫，她只有两双不知品牌的鞋。
那天晚自习后她没有去跑步，也没有回家，而是不知怎么地走上了学校的天台，每个学校都有传说中的鬼故事，林绫从没有上来过，听说这所历史悠久的学校的阳台有不少亡魂，正处花期的男男女女从这里纵身一跃，与世长辞，很少有学生上来。
“下面是地狱。”林绫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看到自己站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
“自杀者的灵魂会去往地狱的自杀森林，变成畸形树，被哈比鸟啄食，它们的皮囊将被挂在树干上，不再属于自己。”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天台上的人。陈叙靠在天台的一块钢板上坐着。
她没想到上面有人，她怕被认出来，像犯错被抓到似的逃跑了。
很久之后大学的文学课上，林绫从老师的口中听到了《神曲》，她才明白当时陈叙口中的畸形树和哈比鸟，地狱的第七圈中的第二环，属于自杀者。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恍然大悟，可是那天晚上的她只有害怕和担心。而她也不知道陈叙有没有看清她的样子，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林绫很快又再次见到了陈叙，周六提高班放学，她在教室里做作业，留到很晚，下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走的是人很少的学校后门，只有微弱的一盏灯。
路上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狗叫声，林绫加快脚步。
“怎么？继续打啊？这么弱？”
“真恶心人……”
“还以为多厉害呢，不过如此，今天就让你这个死gay看看我的厉害……”
林绫的心跳漏了半拍，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看清了角落里发生的事，理智让她赶紧走，但是听清的对话让她走不动。
几个胡乱套着校服外套的人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其中几个手上还拿着棍子。
是陈叙！林绫看清被乱棍围攻的人脸。
怎么办？周围没人帮忙，她肯定打不过那群人。
眼见着被包围住的人又挨了几棍，已经站不住。
“滚！”
林绫正打算报警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人群里，他冲上去一把拨开围着的那群人，把人翻倒在地，夺过木棍，一下子打倒了几个，把陈叙从地上拉起来。
陈叙多了帮手，重新站起来帮忙打，几个仗势欺人的混混很快不敌跑走。
林绫第一次看到打群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叙和来帮他的人以少胜多。她看到那个和陈叙差不多高的男生扶着陈叙，走到路灯下，林绫看清那个人的脸，她见过，是那张被疯传的照片的主角之一。
林绫看着两人不断走远，突然觉得他们才是应该走在一起的人，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他能配得上陈叙。
陈叙请了几天假，回来后除了几处微不可见的伤口，像一切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在他的轨道上行走。他对所有的流言蜚语都不甚在意，即使被针对也没有理会。
林绫觉得，那个让陈叙喜欢的人，可能才是陈叙真正在意的人。
高考后林绫完全失去了陈叙的消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上了哪个大学，去了哪里，甚至有流传他申请了国外的大学。
林绫从回忆里走出来，进厨房里倒了些盐巴。
*****
B市夏天的昼夜温差很大，夜间没那么燥热，时有微风。林绫在空调房里待久了有点难受，就到阳台上吹吹风。北方和南方有很多的不同。北方的夏天可以7、8点钟才天黑，高中地理书上说，这和太阳直射点的高度有关，但是无论如何，北温带的夏日夜晚，天都是会黑的。林绫从飘窗往外看，城市的夜晚，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只有一弯月亮，在迷雾薄纱里的夜空上孤单地挂着，现在，已经很少再听到关于星星的童话了
还没站上多久，她听到隔壁的阳台门被拉开，Bruce也走出阳台，刚洗完澡的他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腿，头发还未全干，乖顺地垂下，林绫觉得他这样看起来更年轻了。Bruce也注意到了她，朝她的阳台靠近了些。Bruce身上清新好闻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人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年轻真好，林绫最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慢慢变老了，“初老症”的病征在她身上多次印证。
“你的脚好了吗？怎么站在这？”Bruce看了眼林绫的脚，又抬起头看她。
“快好了，我以前常扭到脚，很快就能适应。”林绫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阳台的扶手上。
“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偏见。”Bruce微微偏了下身体，等待林绫的答案。
“我以前有过和你一样自来熟的朋友，他刚开始很热情，当你逐渐接受他，想和他真心相待时，他却又把你丢下了，这样的人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所以我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喜欢一开始就很热情的人，怕他们只是一时兴起……”
天空已经是完全的黑，偶尔能看见一点亮光飞过，不是星星，是夜航的飞机，就像脚底的星星点点，冰冷的车辆，机械的霓虹。万家灯火才是能让人温暖的东西，只是城市里的灯，看到的欢声笑语已经不多了，不过是在陪伴孤独的灵魂。
“你觉得我也是个自来熟的人，很快出现，很快消失吗？”
林绫突然有些后悔和Bruce说这些，她没有回答。不是吗？这个乐观天真的大男孩，不久之后就会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似乎过了很久，Bruce打破宁静：“明天你要上班吗？”
“上班？我放暑假呐，之前学校有教师培训，明天没有……”林绫回答。
“原来你是老师啊，是教哪门课的老师？”Bruce觉得有些意外。
“语文。”
“就是教中文的吗？我早该想到，和你的气质很相符。既然这样，明天和我一起出去玩吧。”Bruce话锋一转。
“我干嘛要和你一起出去玩？在家睡觉不香吗？”林绫觉得Bruce的话很不可思议。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不过是陪我一天，有什么难的？”Bruce没想轻易放弃。
“你……我之前还救了你呢！”林绫气道。
“所以我送你巧克力还恩啦。”
林绫真是低估了Bruce不要脸的能力。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林绫忍住要过去把他揍一顿的想法，咬牙切齿地说：“去就去，你明天之后我们互不相欠，你最好说到做到！”
“当然，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讲信用的人了。”林绫瞪了Bruce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回房了，她怕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冲过去打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