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这三界冥域唯一的花。
世人称我彼岸花。
遍布忘川此岸,彼岸往生轮回。
自三界冥域存在之时,便存在了。
因花海远远望去,像是鲜血铺就的赤练,得名“火照之路”,为幽鬼引路。
我的花香,具有安抚之效,路过的幽鬼无论怨气或悲痛,哀愁或愤懑,一切消极之情,皆能缓解抚慰。
罗刹鬼曾告予我,我本生于天界天河之缘,受佛陀恩典,受天河水滋润,得曼珠沙华之名。如今天河畔处,另有一缘同我一般模样的花,佛手瓣,却是浑身若雪若莲,白洁无瑕,佛陀赐名曼陀罗华。我们曾是一体,而我生了慈悲心,是自愿来这三界冥域的,至于为何我的花瓣是赤血色,这倒是因了罗刹鬼,偏不爱那白净,以血液滋养于我,染了我的花红。
对于我的身世,我从未生疑。
从我身旁路过的幽鬼,无不带着遗憾,前生未尽之事,祈求得到来生的救赎。
我对于他们,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只是一条路标,一个方向。
他们对于我,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因了他们,我的价值得了体现,能够淡化他们那微弱的悲剧色彩,安慰其心,抚慰其身,已是造化。他们见了如此美丽的花,应也是倍感亲切的。
我爱这尘世来的幽鬼,脸上写满了百态人间故事,我也听了不少奇闻轶事,人间佳话。
于这漫漫长夜,无际沉寂里,他们,是我的轮回过客,亦是我的慰藉。
我从未料到,亦未想过,我会遇见除了幽鬼,除了这三界冥域以外的生灵。
三界冥域,生灵难入,除非求死。
那日,于我这火照之途,来了一男子。
他身上有浓烈的幽鬼之气,但我嗅出了,其身上的隐隐仙灵。
他,并非幽鬼。
不知为何,他的到来,竟让我心颤不已,无端的来了风,撩起我的花衣,卷起花瓣纷飞,拥入他怀。
只静静站在这归途之间,我的花风,掀起了他的碧霞云纹长衣与烟缕青丝,连他澄澈的清眸,若清泉飘零风痕,一同漾起了波澜。
我在此处,除了罗刹鬼与阴司簿主,再未见过这般俊秀清朗的人儿。
怕真是天上来的仙人吧。
我对他,竟全无防备,那颗跳动的花心,穿透了这片荒土,与深渊相触。
他只静静站在那儿,静静看我,并不言语,又像是道尽了千言万语。
缓缓地,他向我走来。
毫无防备地,他半蹲下来,抬手触了我的花瓣,轻柔抚上我花瓣,那般温柔的手,引了我止不住的心悸。
因了这个人,我幻化出了人形。
这是我一生一次的幻形,至今从未在幽鬼面前显露。
他见了我人形,起了身,面露惊诧之色。
难道,是因了我的美貌?人间不是有“貌美如花”之说吗?我在心暗暗思量。
我问他是何人,何故来此。
他并不答我,望向我的眼底,虽是清澈,却不见底。
耐不住心底对他的那丝道不明的牵绊,我离得他更近些。
未料到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我想起了,罗刹鬼曾揶揄我时说道——
你这妖魅之态,面上冷漠沉闷,心里却还是住着个少女,明净清纯,确是少见。可若是他人见了,也不免心生畏惧,因了我的血毒,成了蛇蝎美人,可是有悔?
自是无悔。
他可是,也畏惧我?
可从他的眼中,并未见惧色,倒是沉稳,与其说不惧,不如说是有惑。他一直打量着我,目光虽是在我身,可眼眸深处,像是在看令一个人。
即便我对他并无恶意,可并不确保他是否对此处存有他心。
我再次发问:“你并非幽鬼,如何进的三界冥域?”
“我自有办法。”
他终于回应了我。
声音也如其人,若泉流清音,煞是温柔。
“生灵入三界冥域,非死即损,再难出去,你,为何而来?”
他躲过了阴使追查,亦不受三界冥域冥气所伤,其修为定不低。
身份不明,目的不清。
我与他并不相识,此刻本应传唤阴使,上报罗刹鬼,不应再与他多言,可我难以控制自己的念想。
“为你而来。”
他如是说。
噗通!
噗通!
我那本就为他悸动的心,如今更不受控制了。
从来没有人,为我而来。
从来是我,等在此处,无休止地,等着轮回幽鬼,往生无尽。
如今,竟有这一人。
这番话,出自陌人,我竟不觉突兀,却是无比心动。
深深望向他,可从他双目,我不见分毫爱慕
到底,是为我的什么?
“你的名讳,可否告知?”
只是单纯的,想要知晓他的名姓。
“沙华。”
他也单纯地告予我,想来,他也并不觉我对他有恶意。
沙华,可是曼珠沙华的沙华?
我的疑惑更甚。
“你可是来自天界?”
他微怔,不知是因我看透了他的身世而惊讶,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那抹神色转瞬即逝。
他像是个不会隐藏自己的人,许多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就如他接下来的皱眉愁深之态。
我不敢走进他,可我的心,早已牵向他。
“抱歉。”
蓦地,他向我道了声歉,却垂首并不看我。
“呼~”
花海又来了阵风。
今日的风,来得甚奇。
“嗯~”
莫名地,我的心竟抽痛了。
我抚着心口位置,一阵一阵,就如这奇妙的风,却带着沉痛。
“哗~”
不知何时,像是下了场雨,我身上竟滴落了水珠。
可这三界冥域,何来的雨?
“啊啊啊!”
还来不及惊疑,身上触及水珠之处竟如烈火般灼烧了身子!可身上全无伤痕,像是渗入了体内。
我受不住这痛,惊叫出声。这痛,传入心底,痛彻心扉。
有一道沉吟的咒语响起,剑指我的心。
不知为何,我的身子完全无法动弹。
只觉这咒语乃禁锢之钳,不仅禁了我的行动,更禁了我的心。连心跳都已沉重缓慢,一瞬间窒息之感侵袭了整个身子。
整个彼岸花海,竟大半枯萎了,因了我的灵气损耗。
像是明了了一般,我看向那抹碧色身影。
果真,他闭着双眼,口中念咒,心无旁骛。
方才如梦初醒,从始至终,他的眼中,都不曾有我。
而他手中拿了一个佛钵,泛着金光。
我本是生于天界的花,受佛陀滋养。
如今,于这三界冥域,阴不容佛,最终,我这般痛,竟是因了佛。
我嘲讽轻笑,忍痛问他——
“为何伤我?”
他以最后的那汪澄澈深深凝望我。
“我需要你的心。”
到最后,他也是诚恳而纯净的,并不欺瞒我。
我的心?作何用处呢?
为何因我而来之人,却并非因我?
我再得不到答案了。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我见着他将那佛钵内的水串成了一缕银线,于指尖处弹出,直达我的心。
他只是轻轻一扯,我却像是耗尽了毕生的气力。
心里瞬地空了。
有血从心底涌上来,喷涌而出,身子好像也渐渐消散了,轻飘飘的,全无真实。
随后那一眼,他拿着我的那颗心,心上还淌着血。
奇异之事在于,那颗心竟只有一半。
如何,只一半的心?
不知我这心口处,可是空了洞?
往后,那亡灵幽鬼,归途何处?
全未知了。
只是,
怎的无心之人,还觉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