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心中烦躁之感渐盛,直觉得手中已经使唤多日的菜刀,下刀之时也不似之前给若木枝条切段时的那般爽利。心浮气躁之下,他右手一刀切下,力道却并没有把握好,只听得“咔嚓”一声,菜刀透过豆腐深深地嵌入到案板之中
八叔见状,轻哼一声,跟着随手摸出鼻烟壶,打开瓶塞便是屈指一弹。劲风破空过后,一点儿几乎微不可见的鼻烟儿准确无误落入江流儿鼻腔之中。
“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过后,江流儿觉得自己如同三伏天被当头泼了一桶凉水,心中的烦闷焦躁之感一扫而空,整个人也开始冷静下来。
“……清净为天下本。过刚则易折,然柔恒存,是故柔羽可胜刚强。无欲无求淡泊以极,终能至疾雷破山而心不惊,白刃交颈而意不惧。气沉丹田,中正安神,呼吸要绵绵。动中有静,静中亦有动。意行则气行,意动则气动……”八叔随口说着什么。江流儿起初没有听真,此时冷静下来,才发觉他说的可能也是有关炼气的口诀心法,当下便开始耐心静听起来。
八叔似是也有意让江流儿加深记忆,将这段口诀来回来去又多重复了几遍。
“……中正安神,呼吸要绵绵。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意行则气行,意动则气动……”江流儿的心神全部沉入到领悟之中,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渐渐松驰下来。低声重复了一会,江流儿双目微阖,精神完全放松,持刀的右手自然下。
在八叔看来,江流儿右手已经松到他所能达到的极致,手中的菜刀与豆腐表面似触未触。此时的江流儿整个人似是陷入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就像泥塑木雕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八叔摸了摸下巴,没有说话,就在他身边寻了张椅子坐下,一边摸出一只酒壶惬意地喝了起来,一边等着看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映。
半盏荼的功夫,一柱香的功夫,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从江流儿的刀尖悄然滑过。江流儿还是没有动,只是呼吸越来越细密绵长。八叔也不着急,就在那不紧不慢地自饮自酌,间或看着窗外的树梢发呆。
“呼……”江流儿又是一次长长的呼吸完成,紧接着他开始动了起来。只见他的右手随着吸气快要结束时微微抬起,在呼气的那一瞬间他掌中的菜刀开始慢慢切落。菜刀切下的速度极慢,刚刚还软嫩易碎的豆腐仿佛突然间变得极为黏稠的一般,让人看得有种莫名的难受,直叫你恨不得一把夺过菜刀替他切下才好。
八叔看着这能让一般人着急上火的景象,却是悠然自得,看向江流儿的目光中也透露出一丝赞许,就好像是戏班的班主又捧红了一位名角一样,有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
江流儿这一刀随着自己的呼气结束戛然而止。八叔看的真切,菜刀此时已与案板相触,但是却没有丝毫声响发出,而江流儿左手中的豆腐已经被成功切下了薄薄一片。
提刀,切下。提刀,切下。豆腐本就不大,而江流儿此时的动作简直可以用龟速来形容,但是他的刀起刀落之中却蕴含着一种让人难以言传的韵律。八叔眼中欣赏之色渐浓,就那般默不作声地看着江流儿慢慢地切着豆腐。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江流儿这块巴掌大的豆腐从午后切到日渐西沉都没有切完。一直到月上中天,他这切片的最后一刀才贴着自己左手的指关节将将切下。
最后一刀落下,江流儿木然睁开双眼。他的双目就像是三天三夜没有入睡一般,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瞳孔大开。在他茫然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少年人该有的神采!八叔轻叹了口气,自语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基础还是太薄弱啊!有点勉强,可惜了!”随即看看了自己手中的酒壶,略带心疼说到:“这小子真是天大的福气啊!可惜了!”
八叔咬了咬牙,随即一仰脖,像是跟谁发狠一般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之后他又不死心似的将酒壶倒转过来,壶口冲下,一番折腾后真有一滴残酒顺着壶口边缘就要滴落下来。八叔右手轻轻一弹,这滴残酒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直直飞进了江流儿地嘴里。
江流儿此时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这滴残酒就被他吞进了肚子里,这是他平生第二次喝酒,尤其是第二次喝八叔喝的酒。
一道火焰从腹中直冲脑海,江流儿痛苦的张大了嘴巴,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他的脖子、胸口转眼间被抓出了道道血痕。他痛苦的弯着腰,身体弓的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想要哀嚎却只发出一阵无力的“嗬嗬”声。
江流儿此刻如同置身火炉之中,裸露在外的皮肤眼见发红、发紫。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中刚刚分泌出一点汗液,马上就莫名的变成阵阵白色的雾气。不大不小的厨房中开始弥漫一股诡异的香味。八叔在他旁边袖手旁观,神色安然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江小子,这普天之下的造化可是从来没有白来的!”接着他抽了抽鼻子,嘀咕道:“这要是在无类院,肯定得有不成气候的家伙要食指大动了!”
又过了片刻功夫,江流儿大概是体力耗尽,一头扎在地上,像死猪一般一动不动。肉眼可见阵阵雾气将他身形完全陇住,只是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淡。江流儿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八叔还是没有出手的打算,反手又拿出鼻烟壶把玩不已。
雾气终于消散了,此时的江流儿也如同将死之人一般,容颜枯槁,从鼻息上看也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八叔见状,低声道:“应该差不多了,起!”言罢,右手凌空一招,江流儿人立而起,低头垂臂,状如僵尸。
八叔手指连弹,数道黑光没入江流儿体内,接着如有灵性一般在他四肢百骸间游走不已,并且渐渐融聚成一股,在江流儿体内形成了一个循环。此时异变再生,江流儿浑身所有毛孔开始流出漆黑黏稠又腥臭无比的油膏,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起。油膏越出越多,甚至浸透了他的衣服,江流儿的身体渐渐蜷缩在一起,猛一打眼,真如同泥球一般。八叔的眉头也皱的越来越厉害。
“受不了了,实在太臭了!“八叔转身推门,拂袖而去。
此时江流儿的情况看起来颇为糟糕。没有呼吸,周身覆盖的油膏渐渐变干发硬,而此时的厨房里已经满是类似尸体腐败的味道。
静,极度的安静,这厨房中已经没有一丝声响。夜风穿过房门,打着旋儿,空空而来,夹带着一丝腥臭的气味就要匆匆而去。此时泥球中似是传出了一丝轻微的闷响。初始时极低沉,几乎微不可闻。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世间的道理总是那么简单,而反之有时亦然。空旷安静的环境映衬着此时泥球中传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规律,也越来越有力。
“砰砰砰……”没错,那是心跳的声音,是江流儿的心跳!没有呼吸的江流儿居然还有心跳。那心跳声越来越强烈,初时有如雨水滴石,渐渐的有如蛙鸣,最后居然如黄钟大吕一般振聋发聩。然而诡异的是,这声音像是被束缚一般,没有一丝能传到房门以外。
院中老树之下,八叔盘膝而坐。不用起身观瞧,他也对此时厨房内的情形如掌中观纹般一清二楚。八叔嘴角稍稍扬起,语调轻松的说到:“一滴固本培元,两滴脱胎换骨。人之一族,还真是独得天道眷顾,难怪我辈化形皆要选择人身了!”江流儿此时若听得八叔此言,必然有如五雷轰顶。八叔的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不是人!
……
时间慢慢推移,房内的泥球表面渐渐显现出龟裂的迹象,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已经布满整个球面,使得泥球看起来好似勉强修补,粘合在一起的瓷器一般。“咔咔咔…….”清脆的响声此起彼伏。
终于,一块细小的泥渣从泥球上剥落下来,轻轻地掉在地面上。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下一秒,泥球直接分崩离析,碎裂一地,露出了里面一个蜷缩的人形。那人全身赤裸,不着寸缕,肌肤洁白如玉;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毛发,就像是一枚刚刚剥了壳的鸡蛋。
八叔在院中乐出了声。他轻轻挥了挥手,一阵柔和的清风便涌进了厨房,裹挟着满地肮脏之物夺门而出,迅速的消失于八叔的视野之外。
这阵突如其来的清风仿佛也带来了鸡蛋的生机,他缓缓抬起头,睁开双眼,茫然地打量了一番四周,随即站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厨房中传来一声鬼叫。
“格老子的!我的头发呢?!我的衣服呢?!怎么全不见了!”
八叔在院子中欢快的大笑起来,而此时天光已经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