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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因母病弃儒从医,终成一代国手

如果说,帮助吕复拉开人生帷幕的是“江南铁口”,那么开启幼年吕复心灵之窗的则是他爸的三叔,他的三叔公。

从心底里说,当时的三叔根本不相信三阿婶传说的“江南铁口”之言,乍一见吕复,也没有找到所谓“文曲星”的影子。正如那天回家途中,他对三阿婶所说的那样,以状貌而论,放在他的学生队伍中,吕复不但不起眼,而且等而下之。那天,要不是出语惊人,三叔是不打算教吕复学习《三字经》的,至多教他认识几个字,毕竟还年幼。

三叔之所以来到吕家,主要想见识一下《三字经》。因为三叔早就听说《三字经》是宋末本县大儒王应麟为教育自家子孙所著,虽仅1000余字,却纵贯古今,旁及百科,远优于《神童诗》《百家姓》《千家诗》《训蒙记》等启蒙读本,亲朋故旧见之者多有抄录。然而,随着大元的建立,科举被取消,没有了科举,也就无需习文,学校也名存实亡,劝人读书的《三字经》因此被人冷落。皇庆二年(1313)复科,读书之风重起,这才有人记起了《三字经》,在家中故纸堆里寻出重录,但不示外人,以致似三叔那样的鄞地塾师也难得一见。

那天,从头到尾浏览一遍之后,三叔感到《三字经》果然名副其实。加上“江南铁口”赠送吕复的是注释本,还有那方严正大、朴拙雄浑、大气磅礴的颜体,三叔爱不释手,随身带回家去,誊抄了一遍,经装订,形成了又一本手抄本——作为课本教育自己的学生。但是,几个月过去,三叔竟然感到,同样以《三字经》教自己的学生,远不如教吕复轻松。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三叔想,按理说,自己的学生,大都读了几年书,识了不少字,岁数大,理解能力也强。吕复充其量也就是其母所教的几个眼头字,自己也就那么上门教了三五次,每次只不过一个时辰多一点,到吃中饭时就结束。若由他母亲带来家中求教也一样,最迟教到中午,吃过中饭,母子俩也就回家。不管怎么算,都是自己的学生受教次数更多,受教时间更长……三叔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到了八月十五日,应三阿婶的邀请,吕母带着吕复去三叔家过中秋节。吃晚饭时,三叔拐弯抹角地探问:“复儿,你觉得《三字经》这本书怎么样?”

“千古奇书,人生宝典。”吕复头也没有抬,津津有味地啃月饼。

高度概括,评价准确,语言精练!三叔深感意外,又问:“你为什么喜欢阅读《三字经》呢?”

“阅读《三字经》,能知天下事,通圣人礼。”吕复依然啃着他的月饼。

虽寥寥数语,却入木三分。

三叔觉得不可思议,出自职业本能,满脸诧异的三叔口出一题。“那么,请你谈谈这本书的主要特点?”话一出口,三叔就自觉昏了头。因为,三叔是当地颇有声望的塾师,多次被聘请去小学、社学教书,时常围绕新的课文,随口出一些这样的类似题目,用于对新塾师的考察。这一类题目,不要说尚处于启蒙阶段的吕复,就是入学多年的小学生,能够理解其题意,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更不要说回答上来。为此,三叔连忙改换一题,好像三阿婶常常不假思索就考问吕复的那样。“复儿,你就说说,《三字经》好不好?”

“好。”吕复想也没有想,响亮地回答,继续啃月饼。

“好在哪里?”

吕复抬起头,鼓着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三叔,满脸木讷。

难怪啊!三叔蓦然觉得自己确实昏了头,居然又是这样的提问。虽然变换了一个角度,但换汤不换药呀,一些平庸的塾师也往往被这样的四个字所呛住。于是,又一次降低标准,并一个劲地鼓励。“复儿,尽管说,说对说错都不要紧,只要说出来,让三叔公听听就是聪明的好孩子。”

吕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三叔,使劲地咀嚼着,将满嘴巴的月饼全吞咽下去之后,抹一下嘴巴,吁一口气,又拿过来一个月饼,才好像背诵课文那样回忆着说:“《三字经》的特点是,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的历史故事、每一个字、每一行字都有深刻含义,充满了人生哲理。”

“这……”望着全神贯注啃着另一只月饼的吕复,三叔愣住了。由意外而诧异,因诧异而困惑,三叔挨着吕复的耳朵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没有教过你呀。”

“就是你说的呗。”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

“三叔公,是你忘记了,”吕复把月饼一撂,跳下椅子,拉起三阿婶的手,认真地比画起来。“那天,三叔婆坐在这里,我和娘坐在那里,三叔公你坐在这个位子,后来,来了一位客人……”

这一说,三叔方才想起,那是三个月前的端午节,三阿婶邀请吕母带吕复来家过节,刚好有邻乡塾师来家送还自己誊抄的《三字经》,于是两人围绕《三字经》探讨起来。三叔承认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不是对吕复说,而是对那位塾师说的,那时的吕复正依偎在她娘的怀里吃粽子。

看来复儿具有超常的记忆能力,只要耳闻目睹,定然不忘,而且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叔想起那天三阿婶告诉他的关于“江南铁口”看相过程中吕复那惊人的复述能力的话。

可是,原话也不是这样的啊!三叔忽又想到,刚才吕复那回答,意思与自己那天所说的完全相同,但更言简意赅……这仅仅是记忆能力吗?应该说是文字理解能力,但也不是,以吕复目前的识字水平,显然还不能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变写文字,应该说是语言的理解能力与组织概括能力的综合,不,还有出众的行为模仿能力……三叔闭上眼睛,飞快地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了一遍,很失望,他所教的与曾经教过的学生中,别说能与吕复相提并论的,就是稍逊一筹的也找不到……

“这,难道就是‘江南铁口’所说的慧根吗?那么,‘江南铁口’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望着吕复,三叔苦思冥想。

“喂,你怎么啦?”忽见丈夫灵魂出窍的模样,三阿婶咯咯地笑起来。

三叔蓦然回过神来,掩饰似的说:“我正在想……”

“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三阿婶自以为是地转过脸告诉吕母,“你三叔在想收复儿做学生哩。”

“那可不行!”吕母连连摆手,“复儿年幼,不懂事,太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三阿婶的嗓门又大起来,“自己会拉屎撒尿穿衣戴帽,至多也就一餐午饭,其实也是多放一只碗一双筷的事,其他的学生也是要吃的。”

“复儿是很任性的,热时不知脱,冷了不知穿……”

“又不是十里二十里的,如果你不放心,就早上送过来,晚上接回去。如果刮风下雨,就住在我家……”说着,三阿婶又说:“复儿,明年开始,你来三叔婆家读书,好不好?”

“好。”吕复脱口就一个响亮的回答,然后却望着吕母征求意见:“娘,你说好不好?”

见吕复喜欢且高兴的样子,吕母连忙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朝着三叔、三阿婶作了一个揖。“多谢三叔三阿婶。”

“看看,你又来了……”

冬去春来。元宵刚过,吕复就由吕母牵着手,来到了三阿婶家,正式成了三叔的学生。

此后,吕母除了纺纱织布赚钱应付日常开支,就是早送晚接伺候吕复读书。为了少增添三阿婶家的麻烦,不管风霜雨雪,吕母坚持自己送接,既不让三阿婶代劳,也不让吕复住宿在三阿婶家里。

为了母亲不那么劳累,第二年起,吕复就说什么也不要母亲送接了,独自步行五里路去上学。一下课,就独自步行五里地按时回家,从不在途中闲逛,以免吕母挂心。

一晃两年过去了。一天,三叔让吕复进了自己的书房。

“哇!”吕复眼前一亮:怎么也想不到,三叔公的藏书竟然如此之多!吕复如同现今的孩子进入了游乐场所一样,流连忘返,直至吕母心急火燎地赶到三阿婶家,吕复才觉察到天快黑下来了,距平时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三叔以为吕复早已回家去了,三阿婶也不知道吕复进了三叔的书房……

因为这一场虚惊,三阿婶提议,让三叔允许吕复拿书回家阅读,需要哪一本,就拿哪一本,看完了哪一本,就换另一本。谁知,三叔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吕复喜欢哪几本书,可以拿哪几本,只要哪里拿的,看了后放回到哪里就可以了。听了三叔的话,吕复喜出望外,但提出建立一个登记册。

“好吧,听复儿的。”三叔点头同意,还从书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吕复。“今后,你可以独自进出……”

“哇!”三阿婶叫起来。“我也没有你三叔公的书房钥匙呢……”

当晚,吕复就在登记册上记录了三个书名。

第二天,吕母也没有纺纱织布,在自己的佛堂旁边,为儿子拾掇整理形成了一个书房。

三阿婶知道后,出钱请来一个木匠师傅,给吕复做了一个书架。

吕复将借来的书,送来的书,买来的书,整理了一番,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书架上……此后,吕复除了上学,就足不出户,窝在家看书写字,几乎天天到深夜。真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三叔的悉心指导之下,吕复完成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和《诗经》《书经》《礼经》《易经》《春秋经》等儒学经典的学习,家中的书架上出现了《楚辞》《二十四诗品》《文心雕龙》《乐府诗集》等书籍,随之视野开阔,思维灵活,语言通畅,下笔也就能成文了。

为了供儿子读书,望子成龙心切的吕母,天天摸黑起床为吕复准备早饭,然后纺纱织布,直至深夜,有时还上山打柴、下河挑水……吕复上了床,依然纺织不止。新衣不见上身,每天喝稀吃素,随嫁的金钗早已典当,红润的两颊变得暗淡。为此,没有少挨三阿婶的埋怨。

“你啊——”每次来吕复家,三阿婶都要给吕母资助,还连劝带说的埋怨。“自己不开口,给你又不要,跟你说是借的,以后有了还,就是不听。眼下,我家是比你家有一点,但保不定以后你家比我家有得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一户人家是十全十美的?下雨天借雨伞,客人来了借碗筷,办红白喜事要借桌椅板凳,哪一户人家没有借?我们是自己人啊,连我都生分……”

“三阿婶,你不要再说了,能时时处处想到我和复儿的也只有你。从心底里说,你是我的长辈,但我一直把你当成大姐、知根知底的知心朋友,无话不与你说,无事不与你商量,但这钱,我是断然不会要的……”要想推却三阿婶的资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每次吕母总得千方百计地陈述推辞的理由。如眼下虽然拮据,但还过得去,并没到需要依靠支借度日的光景,如借,肯定是先向你开口的;吕复的开支,虽然随着岁数的增加而增大,但至多也就是买几本书,如果三叔那里有,或者可以借到的,肯定不会去买,借来看,看完还,然后再借,一个铜板都不花;吕复需要磨炼,要让他知道生活之不容易,只能这样,要不,是害了他……通常,总是吕母把三阿婶说得难以回答。接下来,就是三阿婶要回家去了,吕母就送她到家门口。到了家门口,吕母说得最多的也就是那么一句话:“只要复儿能争气,再苦再累我心也甜。”

每次,去三阿婶家,吕母听到的总是好消息。一次,是三阿婶告诉吕母的,说吕复后来居上,在三叔所教的学生中考了第一名。一次,是三叔告诉吕母的,说吕复所作诗词,能给人以雄奇豪放的感觉,有点儿类似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带有一点苍凉沉郁的风格与古朴淡雅的韵味,还有点儿类似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陆游的《翠围院》……尽管三叔的话吕母只听了个大概,但是听后很开心。还有一次,是三叔的朋友,当着吕母的面说以吕复之才,长大后中乡试、会试、殿试应该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连中三元”……

然而,人世间的事不尽如人意的多。吕复13岁那年春天,听从三叔的建议,打算参与童子科应试,可吕母却因为长期辛劳,体力不支,病倒了。

吕复毅然抛开童子科应试准备,衣不解带,日夜伺候吕母的饮食起居。早上搀扶着吕母出门求医。求医回来服侍吕母躺下,一边煎药,一边看书。煎好了药,就端到床头,扶起吕母,喂药,还时常陪吕母说话、逗她开心……

接连三天,不见吕复,三叔觉得奇怪,告诉了三阿婶。

第四天上午,依然不见吕复上学,三阿婶就急匆匆地赶过来,想看个究竟。

一进门,三阿婶大吃一惊。窗户关闭得严严实实,屋里黑乎乎的。吕母平躺在床上,一声声的呻吟,不见吕复的影子……

“复儿呢?”一切全明白了,但三阿婶不问吕母的病情,却问吕复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家里的柴剩下不多了,又要烧饭又要煎药……趁着天晴,今天清早,复儿就上山砍柴去了。”吕母气喘吁吁地说。

“去砍柴!”三阿婶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你叫他去的?”

“……”吕母摇摇头。“是他自己要去的。”

“书不读,去砍柴,不会去街市买吗?”三阿婶说。

“……”吕母默不作声。

三阿婶立马想到自己说错了,也沉默了。继而走到灶前,掀开镬盖(锅盖),看了看,又问:“你……早饭吃了吗?”

“复儿喂了我几口粥。”

“复儿吃了没有?”

“就镬里的粥,他说回来再吃。”

“复儿是空着肚子上山的?”

“……”吕母又不出声了。

三阿婶没再问什么。默默地,在吕母的床边坐下来,拉起吕母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摸,也伸出自己的手,在吕母的额头上摸了摸。很喜欢说话的三阿婶,一句话也没有。

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三阿婶站起来,去屋里屋外察看一番,把吕复还没有洗过的碗、浸泡在脚桶(甬地的一种木桶,可用于盛水洗涤)里准备洗的衣服洗了,然后在屋前的空地上撑开三脚架(甬地晾衣用的一种支架),放上晾杆,晒好衣服。最后,轻轻地掩上吕复家的门,默默地回家了。

吕母也一声没吭,死死地咬着嘴唇,怔怔地望着床顶,连呻吟声也没了。

静静地,只有晒在晾杆上的衣服,在屋前的阳光下飘动……

午后,太阳刚刚偏离头顶,三阿婶又出现在吕复的家门口了。

这一次,三阿婶是同三叔一起过来的。三叔还叫上了一群学生,抬过来一筐菜、一袋米、一大捆干燥的柴爿。

推开虚掩着的门,一切如同上午三阿婶离开时的模样,只是灶间里多了两捆青柴与掉落在地上的柴叶。

吕复坐在小灶前,一下一下地往灶膛里加柴草,满头大汗。不料三阿婶、三叔和一群同学来了,吕复连忙起身,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搬来椅子请三叔、三阿婶他们坐……

“嗨嗨……”吕复憨厚地望着三叔他们笑。“茶还需要炖呢。”

“我们只是来看看。”三叔向吕复摆摆手,“你忙你自己的。”然后,向齐刷刷站成一排的学生说:“你们也都回去吧,下午不用上课了。路上不准闲逛,回家做好作业,明天上交。”

学生出门之后,三阿婶就搬过来一把椅子,在吕母床前放下,让三叔坐,自己则在吕母的床头边坐下,用手抚摸着吕母的额头告诉三叔。“她实际上已经病了近一个月了,起先是硬撑着,为复儿烧菜煮饭洗衣服,也没有让复儿知道,怕他读书时分心,后来撑不住就躺下了,一点不能动,一动头就晕,你先给她搭搭脉,看到底怎么样。”

三叔也略通医道。闭上眼睛,屏住鼻息,聚精会神地为吕母切脉,但切了好久好久,一点儿也吃不准吕母究竟得了什么病。

“看样子,你娘的病,没有一两个月是好不了的。”三叔对傻站在身旁的吕复说:“书还是要读,这是有关你一生的事,千万不能放弃,知道吧?”

吕复点点头。

“复儿,你听着——”三阿婶有点儿动情,用手绢擦擦双眼,“明天起,早些起床,喂你娘吃好饭后,就去三叔公那里读书,也就在差不多的时候,我过来给你娘煎药。傍晚放学你马上回家,我也就在这时候回自己家去。反正也只有五里路,来回要不了半个时辰。要是走同一条道,途中说不定能相遇……”说着三阿婶转脸望着吕母。“你以为怎么样?”

吕母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么做。

“你啊……”

“啊嗯……”三阿婶正要埋怨,三叔突然咳嗽起来,三阿婶立马闭了嘴。

平时,三叔总是听三阿婶的,节骨眼上,三叔只要咳嗽一声,三阿婶就是正说着话,也立马缄口不语。因为她知道,三叔有话要说,那话往往是关键性的。果然,三叔说:“眼前主要是童子科应试,尽管难度大,但复儿是可以一试的。荐举应无大碍,有我为官的好朋友在,若能考中,也就有了出身,这是入仕捷径。诚然,其后入仕的机会依然多,但乡试三年一考,25岁之前金榜题名,古来没有几个人。35岁之前考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40岁中举也并不晚,中状元那是真正的凤毛麟角,三年全国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所以,我以为,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复儿参加童子科的考试。”

“那么,明天复儿就去三叔公那里继续读书……”三叔话音刚落,三阿婶就接上,并俯下身子对吕母说:“你放心,我天天来陪你,好不好?”

吕母双眼噙满了感激的泪水,紧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就这样吧,”说着,三叔、三阿婶先后起身。三叔对吕母说:“我们回家去了,明天开始,按照你三婶说的办。”

谁知,还没有挪开脚步,站立在床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吕复,“扑”地面朝三叔、三阿婶跪下了。他说:“三叔婆、三叔公,娘,你们可要听我说几句啊……”

三叔、三阿婶一愣,继而重新又坐了下来。

吕复先向三叔、三阿婶磕了几个响头,表示感谢,然后跪着陈述自己的想法。

出人意料,平时沉默寡言的吕复,说起道理来居然一套一套的。吕复认为,做人应以仁义为先,穷困时不能失去仁义,显达时不能背离道德。去童子科应试,是想做官,做官是要治理国家的。要治理国家,就应该先安排好自己的家,要想安排好自己的家,就要先完善自己的行为与涵养。

吕复正对着三叔,诚恳地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是您所教导的为人处世道理,也是您时时处处影响我的做人准则。可如今,娘卧病在床,我却为了争取功名而不顾娘,让三叔婆代替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既不仁也不义,于理也不通。没有娘,就没有我的今天,娘没有我在身边,也会感到孤独,尽管有三叔婆陪伴,但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不能再给娘的病雪上加霜。”

吕复的这一番话,说得三叔连连点头。三阿婶不断地擦着眼泪,又不停地替吕母擦泪。静静地,大家都听着吕复的陈述。

“对于童子科,我不想参加了。我不能在娘得病最需要我在她身边时,去考童子科。至于以后,三年一度的乡试,我也不想去应试……”

“这为什么?”三叔连忙问。

“走科举之路,需要真才实学,具有真才实学之人,不一定都走科举之路,更何况当朝科考不利于汉人。”

“那么,你今后的出路呢?”三叔紧盯着吕复双眼问。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吕复脱口而出。

“弃儒从医?”三叔大吃一惊。吃惊之余,也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借书册上填写了《黄帝内经》与《神农本草经》,你不说,我还正疑惑呢。”

“是我不对,没有事先告诉三叔公。”

“这是你的权利,因为我们有约在先……你一点没有错,做得很对。不过,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弃儒从医呢?”三叔凝视着吕复,严肃地提问。“你说说,从医的目的与出路?”

“为娘。”

“复儿!”吕母深知,吕复的行为已经伤透了三叔的心,所以连忙打断他的话,并从床上艰难地支撑起来,背靠床头半卧着,一字一顿地说。“娘要你听三叔公的话……”

“不,儿要先为娘治病,让娘健康长寿。今后,我还要以我所学,尽我所能,为他人治病,让他人也健康长寿。”说着,吕复的脸又转向三叔公。“三叔公,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我也不会放弃学知识、学做人,以及自身的品德与能力的提升……只有这样,才能在事业成功、理想实现之时,造福于百姓,实现自身的价值……这,也就是您所教导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

三叔正襟危坐,一声不吭。

“三叔公,我已经想通了。”吕复换了一个角度,试图用母亲生病以来领悟的道理说服三叔。他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是前朝名相范仲淹说过的话,范仲淹还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话,乍一听,完全不同,但细细想来,一脉相承。良相可以治国平天下,普济万民,救助穷苦百姓于水火之中;良医,可以疗君亲之疾,救贫贱之苦,保身体之长全,虽身在民间但依然利泽苍生。两者说法虽然不同,实现方式有异,但目标一致……所以,弃儒从医,也就是我的人生志向,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同意与支持。”说完,吕复又向三位长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仰脸眼巴巴地望着三叔、三阿婶与自己的娘。

吕母满脸泪痕,向跪在地上的吕复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哽咽着说了那么一句情不自禁的话:“娘听儿的。”

“娘——”吕复大叫一声,顿时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从地上起来,扑在吕母的怀里,母子俩相拥在一起,哭成一团。

三阿婶也抹了一把泪水,然后悄悄地在吕母的枕头底下塞了一些钱。

望着相拥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俩,三叔感慨万千,本能地说了一句只有吕复听得懂的话。“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谢谢三叔公成全。”闻声,吕复轻轻地松开自己的母亲,跪谢既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祖辈的三叔公。

从那一天起,吕复不再去三叔公那里读书了。

不过,第三天下午,吕复还是去了三叔公家,归还了《黄帝内经》与《神农本草经》,因为一大清早吕复已经用三阿婶塞在枕头底下的钱出门买来了这两部书。在还书的同时,吕复也向三叔交还了书房的钥匙,可三叔说,借书的规矩没有变,这钥匙也就依然属于你,于是吕复在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登记册上又填写上了《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这三个书名。有借有还,吕复也特地去了三阿婶处,送上钱的借条,并代替自己的母亲跪谢了三阿婶,自然,免不了三阿婶那浸透了亲情的骂……

就这样,那一段时间,吕复是一边伺候母亲,一边自学医书。

谁都知道,做医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既需要有扎实的理论基础、理想的实习场所,还需要有人指导,与人切磋。可是,吕复自学的时间有限,每天既要伺候生病的母亲,还要洗衣做饭做各种家务,有时还要上山砍柴;自学的书籍有限,除了去三叔公那里借,并无其他来源;自学的经费有限,生活需要三阿婶的接济,母亲的病一天天拖着无钱医治,买药的钱也依靠三阿婶,哪里有钱买书买纸、砚、笔、墨,以及照明用的蜡烛或者灯油、灯芯?实习场所自然与吕复无缘,最多在陪吕母就医时悄悄地“见习”一番,即用眼“偷”得一招半式,然后回家后细细体味,去书中查找或核对。指导老师自然是三叔公,但过了几月,三叔公就觉得自己所学已远不如吕复,充其量是文理与字义上的指导。交流切磋者也就吕母一人,俗话虽说“久病成良医”,但病在母亲,感受也是母亲的。尽管母子连心,但难免有隔靴搔痒的感觉……

几年过去,没有谁过来请吕复治病,吕母的病也没有明显好转。对于吕母的病,吕复无能为力,众医皆无良方。

为维持日常生活,吕复在自家屋后修建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园子,自给之余或送或卖。

三阿婶始终惦记着这苦难的母子俩。依然隔三差五地过来,陪吕母说说话,帮吕复做一些家务。

这一天清晨,三阿婶又过来了。一进门就告诉吕母,她家附近的客栈住着一位好医生,是从衢州过来的,名叫郑礼之,挂牌半月,治愈了不少陈年夙疾。她想让吕母住过去,一来方便去郑礼之处就诊,以郑礼之的医术,治好吕母之病应该不成问题,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一次就能治愈,不少病人就是就诊了一次后,病情有明显好转;二来想在就诊过程中,瞅机会替吕复牵线搭桥,让吕复拜郑礼之这样的名医为师。

“一举两得的事,你说怎么样?”三阿婶问吕母。

对于三阿婶的打算,吕母从心底里感激,但不想这样做。因为吕母想,自己是老毛病,就算华佗再世也不可能治好,总不能老是借三阿婶的钱去医治自己那难治的病。作为一个病人,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去三阿婶家住宿的,如果三阿婶家因自己的入住而出现不顺利的事,岂不是恩将仇报。至于让吕复拜郑礼之这样的名医为师,她十分想,因为吕复弃儒从医苦无名师指点的心情只有她与三阿婶最清楚,但郑礼之是否愿意接受是关键。还有,拜师或多或少需要交拜师钿、学费与逢年过节的孝敬钿,难道也向三阿婶开口?

三阿婶完全理解吕母的想法。她说:“钱你就不要再担心了,我先给你垫一垫,等复儿长大赚钱了还。住,就住在我家的后厢房,我已请人打扫了一番,菩萨都请过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说着,三阿婶吩咐吕复:“去,先把家里收拾一下,马上走。到我家吃中饭去。”

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吕母也向吕复微微点头。“去吧,听三叔婆的。”

苦无名师指点的吕复,欣喜过望。

“复儿,你在门口等着,我与你娘先进去,如果病人不多,我就叫你。到时你马上进来……”三阿婶与郑礼之基本谈妥之后,约定在吕母的第二次复诊日,让吕复一起过去,请郑礼之过目(见面)。那天,吃过中饭不久,三阿婶就和吕复一起,搀扶着吕母,向客栈走去。一边走,三阿婶一边叮嘱吕复,到了客栈门前,又扭过头来,“就在这里等着吧,不要走远了。”

“好的。”吕复点点头。然后坐在客栈门外的石凳子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没看几页,就听见三阿婶在里面叫自己。吕复连忙合上书本,径直向里走,在拐弯处,见到了客房门楣上悬挂着的幌子,上面写着坚毅瘦削的五个大字:衢州郑礼之。

郑礼之的形象如同幌子上悬挂着的字,面部瘦削、目光坚毅、执着。

“就是他吗?”一见吕复进门,郑礼之马上问三阿婶。

“是他。”三阿婶点点头,继而问:“郑先生,您看如何?”

郑礼之一声不吭,从上到下打量了吕复一番。不知是吕复那砍柴、种菜、洗衣、做饭的双手显得粗糙,还是吕复那黝黑的脸皮、木讷的表情掩盖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过人机敏,郑礼之不但连连摇头,居然还说了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然后招呼吕母看病。

郑礼之的意思很清楚:干力气活可以,学医不行!

蓦地,吕复热血沸腾,昂首横扫郑礼之一眼,转身就走。

就因为横扫的这一眼,让郑礼之怔了一怔。

吕母也顾不得看病了,摇晃着站起来,三阿婶连忙上前扶住……

吕母的病也没有看成,就回来了。

“我这就过去!”听了三阿婶之言,三叔义愤填膺,拔腿就要过去找郑礼之理论。吕母忙起身阻拦,可三叔说:“一定要让姓郑的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也许因为元明之际,天下儒士一家亲,遭遇大都相似。也许因为三叔也通医道,儒气中带有医味,开口说不上几句话,素昧平生的郑礼之与三叔居然产生了相见恨晚之感。于是,三叔就将自己与吕复的关系和对吕复的看法、评价,以及吕复的身世、人品、聪慧的程度,包括遇“江南铁口”赠《三字经》、母病弃童子科学医、目前的医术水平等等,说了一个大概。也就是这么一个大概,说得郑礼之当即起身,要以出诊名义登三叔家门,为吕母诊视疾病,并当面测试一下吕复,如合意,两天后,举行拜师收徒仪式。

郑礼之一边整理出诊用的药袋,一边告诉三叔,这次,自己是只身旅鄞,眼下确实需要招收一个徒弟,坐堂时抄写处方,出诊时背药袋子,平时干一些烧饭煮菜扫地洗衣这类家务。

“那不对。”三叔说,“如果真这样,你就是一个糟蹋与浪费人才的罪人。”

“人才不人才,不是你说了算的,要我看得上才作准。”看来,郑礼之是个耿直之人,说话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我郑礼之的徒弟,也不是你说可以做就能做的!”

“……”三叔被呛得光张嘴却接不上话。

“一般的人才,我也看不上眼呢。”郑礼之又补充了一句。

“吕复可不是一般的人才。”

“这要看他造化了,凭着刚才临走时的那一眼,就是人才,我还得先杀杀他的傲气。”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郑礼之背着药袋子偕三叔出了客栈。

到三叔陪同郑礼之出现在后厢房门口的一刹那,吕母、吕复和三阿婶一阵慌乱。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郑礼之居然登上门来为吕母诊病。

郑礼之提出要考吕复三个问题。这一说,吕母与三阿婶想起身离开却被郑礼之阻止了,他希望大家都听一听,见证一下。

郑礼之的第一个问题非常刁钻古怪。他问:“孔子的儿子叫什么名字?这名字寓意何在?与你吕复有什么内在联系?”

闻声,身为著名塾师的三叔大惊失色,这不是有意刁难是什么?天底下有这样出题目的吗?三叔嘴唇动了几次,似乎想插嘴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吕母与三阿婶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不敢出声。只有吕复,不慌不忙地回答。“孔子的儿子名孔鲤,鲤鱼的鲤,寓意也就是鲤鱼跳龙门。孔子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些不需要说!”郑礼之摆摆手,生硬地打断了吕复的话。“直接说一说孔鲤与你吕复有什么内在联系。”

“孔鲤是孔子的儿子,孔子倡导‘克己复礼’;我姓吕,双口重叠,重叠也带有复的意思,而且名也是复,克己复礼之复……”

“啊嗯!”郑礼之干咳一声,声色俱厉地说:“既然想拜我为师,就应该尊重我,‘礼之’这两字是你所能直呼的吗?”

“……”吕复深知失言,噤若寒蝉。

三阿婶与吕母面面相觑。

三叔却一下子明白了,看来郑礼之还憋着那一股气。

郑礼之缓了一口气,然后出了第二道题。“请解释一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意思及其相互联系,并说明出处。”

一听此题,三阿婶与吕母觉得耳熟,开始交头接耳。

对此题,三叔似乎不感兴趣,顾自望窗外……

吕复依然认认真真地回答:“这两句话均出自前朝名相范仲淹之口,前者体现了吃苦在人之前,享福在人之后的思想。后者的意思是,良相可以治国平天下,普济万民……良医可以疗君亲之疾、救贫贱之厄……”

“停!”郑礼之又摆手打断吕复的话,问:“为什么要分君亲之疾与贫贱之厄呢?如果,既不是君亲之疾,也不是贫贱之厄,那又将怎么样?”说着,郑礼之睨一眼三叔,矜持地捋捋短须。

“……”吕复又一次被呛住了。

郑礼之凝视着吕复,思索了一会,出了第三题。

“假如,有那么一天,你、你娘、你的三叔公、三叔婆一起落水了,会水者唯有你,你会先救谁……”

“这不可能吧!”郑礼之话音未落,三阿婶就忍不住叫出声来。“我们四个人怎么可能一起落水呢,除非山洪暴发……”

“就算是山洪暴发吧,”对于三阿婶,郑礼之显得有点儿随和。居然这么问三阿婶,“你以为,吕复应该先救谁?”

“这还用问吗?复儿应该先救自己的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三阿婶说。

“不不不,复儿,”吕母一下子进入了角色,几乎是哽咽着说。“一定要先救三叔婆、三叔公……”

“不,应该是先救你的,你是他娘……”

“复儿,娘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只有拖累你,三叔婆、三叔公对你恩重如山……”

“复儿,你不救自己的娘,就是不孝,要遭万人唾骂的。复儿,你无论如何得去救你娘……”

“啊嗯……”三叔连忙用一连串的轻咳示意,三阿婶与吕母这才神归心窍,缄口不语。

于是,四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吕复身上。

吕复似乎未加思索,张嘴就答:“先救离身边最近的人。”

“为什么?”郑礼之问。

“医者应该以治病救人为天职,贫富贵贱亲疏一视同仁,这是良医所应该具备的道德基础、心理素质,也就是刚才先生的教诲……”吕复回答。

“教诲?什么教诲?”观情形,郑礼之的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他很不满意似的扫了吕复一眼。“良医所应该具备的道德基础,是教出来的吗?”说着,顿一顿,双目直视吕复,没好气地问:“那么,你说说,良医所应该具有的心理素质是哪些?”

“遇横逆之来而不怒,遇变故之起而不惊,当非常之谤而不辨……”

“既然如此,一个时辰之前,为什么听到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时转身就走呢?这就是‘当非常之谤而不辨’吗?”说着,郑礼之有意无意地看一眼三叔,三叔不易察觉地一笑。

“……”吕复又一次被呛住了。

郑礼之背上药袋子,起身就走。

这时,已近傍晚,三阿婶等邀请郑礼之吃了晚饭再走,但郑礼之头也没回,径直回客栈去了……

“看样子,郑先生不喜欢复儿。”望着郑礼之远去的背影,三阿婶不无担忧地说。

“你看出来了?”三叔微笑着问。

“这还看不出吗?”三阿婶说,“复儿一次又一次地被他问得够呛,我看着都心疼。”

“你乱说些什么呀,”三叔笑出声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这也是一种教育方法,适合复儿。”

这一说,吕复、三阿婶他们恍然大悟,顿时对郑礼之敬重有加。吕母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明天起,你们都准备一下,后天上午,在前面的厅堂里举办复儿的拜师仪式。”说着,三叔特别关照吕复。“敬重师父,就是敬重自己;善待病人,就是善待亲人。‘遇横逆之来而不怒,遇变故之起而不惊,当非常之谤而不辨’,可不是一时一事之事,而是一生一世之事。”

“复儿定当牢记三叔公的教诲。”说着,如同私塾里接受奖赏时那样,双膝跪下,向三叔磕了一个响头。

按照鄞地医界习俗,凡想从医的,一般是先寻找师父,基本意向确定后,再托亲挽眷选择有地位、声望的人作为介绍人联系师父,负责向师父介绍准徒弟的基本情况,听取师父的回话(意见),再安排日期让师父过目,并由师父主持进行面试或笔试,若合师父之意,方可择日举办拜师仪式。

拜师仪式的一般程序是,先拜先师与药王菩萨,然后拜师父、师母……未举行过拜师礼的,不能算建立了正式的师徒关系。从师的时间一般为三年,根据学业需要或延长或缩短。学费视师父的声望与意愿,结合徒弟家的经济条件商定。

学习的课程安排,通常是先背诵《药性赋》《脉决》等,然后学《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和各专科书籍与名家论著,再由师父耳提面命,讲授其中的重要内容;一两年后开始背药袋子(俗称背包袱)随诊,师父将辨证论治、切脉诊病、处方等作详细讲解,徒弟在旁垂立恭听。在这段时间里,学针灸的要练习手法,学伤科的要当好助手,学外科的要端好脓盆……同其他行业的学徒一样,学医之余,徒弟还需负责处理师父家的家务事,如烧菜做饭、扫地揩桌、抱小孩等等。学徒期限满,师父认为可以出师了,徒弟家要举办满师酒(俗称封包袱)。在席间或席后,由师父将一只特制的新药袋子交给徒弟,并意味深长地叮嘱几句。有的还将平生经验秘本交给徒弟。此后,徒弟方可独立行医。

自然,吕复一开始就与众不同……拜师仪式虽也按常规进行,但基本程序过后,郑礼之就开口讲了一番谁也想不到的话。他说,听了三叔的介绍,对吕复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因而从师的时间暂时不定,学费也不要,课程由吕复自行安排,近期可以随时到三阿婶家服侍有病的吕母……

拜师宴结束,郑礼之立马起身回客栈。三叔和吕复等将他送至大门口,吕复跨过门槛,欲送郑礼之直至客栈,郑礼之回头对吕复说:“你也回去,准备一下,明天起到客栈随诊。”

出于尊重与慎重,第二天清晨,由三叔陪着吕复来到客栈。当时早已有了几个病人,郑礼之头也没抬,自顾诊病、写处方。三叔与吕复只得如同候诊的,在一旁坐下,静候。

怎么也想不到,处方书写完毕,郑礼之没有交给那位病人,却对他说:“劳驾你再坐一会,让我的徒儿替你诊视一番。”说着,郑礼之站起来,用手与目光示意吕复坐下。

顿时,吕复茫然,坐下不敢,站着也不敢,怔怔地望着郑礼之,一脸木讷。

“这就是你的病人,曾向我求诊,眼下求医于你。”说着,郑礼之又补充了一句,“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初诊病人……”说完,郑礼之退后一步,与三叔肩并肩地站在吕复的坐椅之后看着。

虽然除了自己的母亲,还从来没有一个病人正儿八经地向他求过医,但吕复一点儿也不慌张,坐在那个病人的对面,仔细地望他的精神、气色、舌苔,听他的声音、呼吸,问他的饮食起居、起病过程,然后屏息切脉。望闻问切,“四诊”有条不紊,医案简洁,语言精练,处方用药恰到好处。

不一会儿,吕复就完成了平生的第一次接诊。恭恭敬敬地向郑礼之呈上了自己的第一份医案、第一张处方。

接过吕复呈上的医案、处方,郑礼之细细地审视了一遍,继而望着吕复沉吟了一会,出人意料地对吕复说:“这会儿,你可以回家去了,让你妈给你做一件新衣服,明天起,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一样接诊。”

吕复愣住了,又一脸木讷。三叔也怔住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代替吕母,向郑礼之一个劲地道谢。

“唉——”谁知,郑礼之一声仰天长叹。“想不到,我郑礼之居然不如测字看相的‘江南铁口’!”

……

郑礼之收吕复为徒之事,如同十几年前“江南铁口”为吕复看相一样,又一下子轰动了四乡八村。

第二天开始,吕复开启了他的全新人生:在郑礼之的指导下,开始正式对病人切脉诊病、开处方,对疾病进行辨证论治。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就是从那天起,吕复将郑礼之当作父亲那样侍奉。

不过,郑礼之是一个既刚直又固执的老人。他觉得,吕复聪明过人,既通儒也通医,收他做了徒弟,并破格让他一入师门就直接接触临床,是吕复的造化,而坚持“非其人勿教。非其人勿授”是医界收徒授业准则,既是不成文的行规,也是应恪守的师德,因而自吕复入门之后,郑礼之还是默默地观察着吕复的言谈举止,还有意无意地考验着吕复的为人、才干与意志力。

应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责任心与神圣的使命感使然,这也是鄞地医界在其后名家辈出的关键所在!

白天,吕复跟随着郑礼之临诊、出诊;夜里,围绕白天的所见所闻看书,为化解问题而常通宵达旦。吕母担心儿子可能因勤奋过度,损害健康,时常限制吕复的灯油与灯芯,吕复也就假寐,待吕母睡熟之后,又悄悄地点燃灯芯或用母亲纺织的棉纱绳代替灯芯,继续看书……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考验,郑礼之终于认定:非吕复勿教,非吕复勿授,吕复是他理想中的传承人。

一天,郑礼之将吕复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说:“我有秘藏的《古先禁方》和《色脉》《药论》等书籍,能定治病之难易,如今我老之将至,准备全部传授于你。”

闻言,吕复立即拜伏在地。

为接受郑礼之的赠书,吕复沐浴三天,并在自己的家里举办了一个授书仪式,邀请三叔与三阿婶出席,以示郑重。

仪式后的宴席间,郑礼之百感交集,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作为一名医生,一定要博极医源,格物穷理,天有风霜雪雨的变化,地有山水地田的区分,人有男女老少的差异,如果不知道、不区别其差异,不了解其内在联系,就会给病家带来危害……对同行要谦虚诚恳,取长补短,但不能轻信,道听途说、照搬照抄,要用心思考,并付诸实践,即使是传说中神农氏这样的人物,也是通过尝百草后而知药性与药味的……对病人要耐心细心,可以同病异治,可以异病同治,但不能忽视其存在的各自差异。认为难治的病人救活了,认为易医的病人却治死了,为什么难治易治,为什么救活治死,必须搞个明明白白。

……

有了郑礼之所传授的医籍,吕复如鱼得水,勤奋有加,在郑礼之尚未离去之时,吕复就能熟练地将“古先禁方”应用于临床,将《色脉》《药论》中的知识贯穿于实践;牢记郑礼之的教诲,吕复小心谨慎,综合病因判断病情变化,因时因人因病用药,屡获显效。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随着医名的日益响亮,吕复反而觉得自己还没有掌握医的精髓,于是购买各种古今医书,日夜研读。谁知,越读越探究,吕复越觉得方方面面不懂之处更多,更需要加倍努力。因此,为人诊疗之余,吕复常常反省自己的医术还存在哪些不足,哪些方面还需要改进。

渐渐地,吕复“为人治病,取效若神”之说,四处传扬。鄞地的病人,包括旅鄞过客有病,争相求医。

一病人,患伤寒一月余。既腹泻又发烧不止,左胁部与小腹肿满胀痛,外观肤色不变。众医生以为是风病,作为风病治了40余天,结果疮毒循着宗筋进入了睾丸,睾丸赤肿大若瓢葫芦。于是又请疡医治,疡医用手术疗法将肿块刺破,但胁部肿痛依然。于是请吕复诊治。经切脉,吕复觉得“尺中皆数滑而芤”,认为“脉数不时则生恶疮,关里逢芤则内痈作”,断定病人的胁部肿痛是痈所造成。他说,“《内经》曰:‘痈疽不得达时,亟下之,慎勿晚’”。于是给以云母膏作丸,衣以乳香,用硝黄煎汤,服后便脓五升,第二天又便余脓,从而痊愈。

一病人,因见杀人灭口,惊风入心,当即发病,其后日复一日奔走,不分昼夜,不避水火,或哭或笑。众医束手无策,请教于吕复。经诊视,吕复认为,脉上部皆弦滑,左部径于右,是因为“痰溢膻中,灌于心胞,因惊而风缠五脏”,给以惊气丸服之……果然痊愈。

在时人的心目中,吕复治病多的是前人的成功经验,是书人合一的自然流露,因而常常切中要害或抓住问题的关键,对症下药似有神助。在当时的鄞地医界也普遍以为,吕复不但精通医术,而且博学多才,凡遇奇病,总是以奇方治之,无不治愈或得显著效果。如童芳仲女,嗜睡喜卧,颊赤而身不热,先后请小儿医三四人诊疗,皆以为是慢惊风,屡进攻风之剂,治疗20天不愈,遂请吕复诊视。经切脉,吕复觉得该女之脉左关独滑而数,余则均等而和,便认定“此女无病”。在场诸医者皆愕然。吕复说,女婴的关脉滑,是因为有宿食,可能是因为常常酒后哺儿,造成了女婴的醉,并不是什么慢惊风。追问病史,其母说,近来奶妈手里有酒库钥匙,有可能窃饮。于是暗地派人察看奶妈的卧室,果然有数只空酒埕置于榻下。遂以枳壳、葛花,日二三服,即愈。

一男,因腘窝疥痒偶搔,出血如泉不止,至请吕复诊视时,已因出血量多而困乏至极点,无气可言,测其脉,唯尺部如丝,他部皆无。给以四逆汤加荆芥、防风,服用后其脉渐出,更服十全大补汤,一剂而痊。

一妇,胎死于腹,气喘不能平卧,诸医以风邪伤肺治之,无效。吕复诊其脉,觉得“气口盛人迎一倍,厥阴弦动而疾,两尺俱短而离经”,因而告诉诸医说:“得之毒药动血,以致胎死不下,奔迫而上冲,非风寒作喘也。”于是用催发汤煮二三盏服之,夜半果下一死胎而喘止。

临川道士萧云泉,两目视物都倒立,诸医治而无效,慕名求治于吕复。询问其病因,说是一次大醉后大吐,大吐后熟睡至天明遂得此病。诊其脉,左关浮促,于是吕复对萧云泉说:“伤酒大吐时,上焦反覆,倒其胆腑,故视物皆倒立,此不内外因,而致内伤者也,法当复吐,以正其胆。”遂以藜芦瓜蒂为末,用水煎,清晨顿服,服后又吐,吐毕视物如常。

江浙行省平章(相当于行省的首长)左答纳失里,虽然住在帅府,睡的是密室,但好像置身于孤垒且四面受敌,总觉得心惊肉跳、魂不守舍,日夜不能合眼。久治不愈,经人推荐,召唤吕复出诊。经望闻问切,吕复认为“左关之阳浮而虚,察其色,少阳之支外溢于目,胆虚而风乘以入,故无寐。诸医独治其心,而不祛胆之风,非法也”。因而投以禁方乌梅汤、抱胆丸,一日两次,第二天就熟睡,心惊肉跳等症状也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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