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清末民国初,鄞地计有存史入志名医140余名。编竣于1951年的民国《鄞县通志》中,最后一位入传名医为范文甫。
说起范文甫,其在世时甬地妇孺皆知。医术出神入化,与战国时期神医扁鹊一样,望一眼便知人之病情。所遇见的病人中,竟也有如2000余年前的蔡桓公那样,自信体健无病而没有听从他的话,最终懊悔莫及。葵花籽、猪蹄子、生姜、蜂蜜等,在他的手里均是治病良药,屡用屡效;麻黄用至八钱,生附子常用两半……医治心病有心药,惩治悍妇有良方,就是把须眉看成妇人治,也能妙手回春。
对于范文甫的奇方、峻剂和超乎寻常的治愈率,大多数医林同行都很信服,但也有人以为,主要是胆大、用药量超极限。获悉此言,范文甫非但不介意,还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不杀人,不足以成为名医。”
范文甫生活在清末民国初却常穿着明朝服饰,剃光头,戴铜盆帽,一副出尘离世的模样。生性刚直不阿,敢于蔑视权贵;为人慷慨豪爽,遇贫病之人常倾力相助,以致行医数十年而家无余资。行医时也不拘小节,经他治愈的一些患者,感激之余,回想起诊治过程,竟会“扑哧”一声笑出来,脱口叫一声“范大糊”(大糊,鄞人称言行狂妄之人——笔者注,下同),而在别人叫他“范大糊”之时,却又时常心悦诚服地插一句“范先生确确实实有本事”。
对此,范文甫也有所耳闻,但从不以为忤。他宁可给人一副“大糊”相,一种“人家在火里、他在水里”那种不通人情的冷漠相,开一些“石狮子、石臼子”之类莫名其妙的处方,让患者叫一声“范大糊”,也不改变自己的为人准则与行医风格。其实范文甫何尝“大糊”,只不过是目睹时弊出于激愤之后的一种玩世不恭。郑板桥说难得糊涂,范文甫也只是佯狂而已,佯狂而后可以骂人。“逐贫未许师扬子,骂人何妨学灌夫”,范文甫的这两句诗,可以证明这一点。
诚然,在时人的心目中,范文甫的行医风格有点儿怪异。但事实上,范文甫是非常注重审证求因的,从不孟浪行事。他还常常训诫弟子:用药得当,其效立见,若不对证,祸也不堪……临证处方,胆欲其大,辨证审因,务须细心……也许就因为如此,人们虽然在背后称范文甫为“范大糊”,但在心底里还是将他当作扁鹊那样的神医信奉着的,凡遇到危重疑难疾病,众医束手无策之时,医患双方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范文甫。
1987年11月,浙江省医史分会编写的《浙江历代医林人物》对范文甫的评价是:其为医之术,可师可法;为医之德,可敬可嘉!
范文甫,原名赓治,以字行,晚年改称文虎,自号“西古狂生”,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祖籍襄阳邓城。
宋宣和年间(1119~1125),范文甫的先祖跟随小康王赵构(即宋高宗),后偕宋室南迁徙居临安(今杭州市),继而将儿子入赘于同朝鄞县西乡的一户官宦人家,成了范氏迁居鄞地之始祖。范文甫的曾祖父叫懋忠,祖父名上庚、祖母唐氏,育有三子,其父为长子,名帮周。
范帮周,字衮美,出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8岁入庠学,后因家道中落,辍学去一家店铺当学徒。15岁那年,范邦周拜师学艺的那家店铺不慎失火,一切焚毁,范邦周却能凭着记忆,将自己经手或过目的账本细目重新一一列出,且分文不差,被店主视为奇才,提携他当了一名出纳。20岁后,范邦周自开店铺,并赴江苏扬州经商,娶妻陆氏,至40岁才得一子,即范文甫。
范帮周不但擅长于理财、经商,而且一生喜爱读书,喜好钻研医道,自学成医。尤其在疡伤的诊治上,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或因经商有成,或因医名响亮,或两者兼有,清廷赠范邦周以征仕郎国学生,一个从七品的虚衔。光绪二十四年(1898),范邦周病逝于鄞城家中,享年67岁。
出于家学熏陶,范文甫从小爱好读书写字,且很有天赋,10岁左右就能赋诗作词。20岁左右,经考选,成为县学附贡生。由于仰慕抗清名将明张苍水(1620~1664)之为人,直言无讳,与志趣相同的四明布衣王崐玉结为朋友,弃儒不试,触犯了当朝,被取消附贡生资格,革去了“前程”。
1983年12月,中国农工民主党宁波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编写组编写了《宁波医学史话》,其中有王华英、冯忠琦、张子久合写的《范文虎先生传》,该文也这么说:“先生初习举子业……因弃儒不试,崐玉束发道装逃迹山林,先生布衣明装(明代服饰)隐于医。”此后,为了表示对腐败无能的清廷的不满,改穿明朝服装,并剃光头,立志“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专心攻医了。
范文甫原先居住在现今的宁波海曙西门外,后迁居于江东砚瓦弄,开设医寓40余年。晚年用重金购得虎头印钮的汉玉印章一方,爱不释手,遂改“甫”为“虎”,自称范文虎。
范文甫从医起始于家传的疡伤科,后专精内科。游学扬州之时,遇到了一位奇异的老和尚。可能是因为缘分,这一老一小居然一见如故。老和尚是医僧,范文甫就拜他为师。老和尚非常欣赏范文甫的聪明才智与为人,视他为可传自己衣钵的俗家弟子,相遇不久,就将自己秘藏的经方和绝不轻易外露的观色察舌绝活,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范文甫。据说,这类医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悟性不高之人难以承传。在家学基础上,经老和尚的精心传授和自己潜心揣摩,几年后,范文甫医术大进,观形态气色、察舌苔的本领达到了见微知著、炉火纯青的境界。
一天,慈溪有一位叫沈乃卿的,从上海回慈城,受人之托,去范文甫处代开一张温补的中药方。范文甫见沈某进门时双肩微微不平,形态与常人有不同之处,认为日后定要中风,于是先开了一张温补方,交给沈乃卿并对他说:“你也有病,需要服我的药。”
沈乃卿以为自己能吃能拉能睡,身轻体健的,从来没有得过什么病,是范文甫故作高深,卖弄聪明与技巧。但沈乃卿没有不高兴,还十分顾全范文甫的医名,顺水推舟,请范文甫为他切了一下脉。切过脉,范文甫给予补阴还五汤,其中黄芪用量重达四两。把这张处方交到沈乃卿手里,范文甫再三叮嘱:“你可要常服此药呢,不可忘了啊。”
沈乃卿接过处方,连声道谢,心里自然不以为然,回上海后也没有去药店买药,就将此处方束之高阁。谁知,三年后,沈乃卿在上海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行动艰难,这才后悔不已,逢人便说悔不该不听范先生之言,以至于今日。
范文普的弟子苏炳臣,在世时曾经与人说起过一件事,说范文甫不但能一见到人就断定病情,而且一听到声音也能辨别疾病之轻重。他说有一次,一位病人就医时问能不能吃肉,接诊的医生尚没有回答,身在里屋的范文甫却开口回答了,他说:“只管去吃吧……”
苏炳臣说,这种病其实是不能吃肉的,但先生已经从此人的嗓音中听出其人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治愈,吃不吃肉都无所谓。果然,不出先生所料,这个病人仅仅过了一个月就去世了。
在范文甫的心目中,食物也是药物,常常信手拈来,屡屡妙手回春。有时,看似漫不经心、听似文不对题的询问与对话,其实是范文甫探求病因的一种方式。范文甫处方奇特,常出人意料,用药独到,有时连同行也很难琢磨透其中的用意;对病情、病因的分析有根有据,因果分明,不管是内行人还是外行人,听了他的分析,都会觉得这种病就是要这样治,这样的治法入情入理。
镇海有一乡绅,其儿媳妇待产多日,邀请诸多中医会诊,几乎用尽了催产方药,均不见效,无计可施,讨快马(脚划船)到宁波请范文甫出诊。
虽然,范文甫主诊内科,但对于疡伤科、妇科、儿科、瘄科等,特别在诸医遇到危重与疑难病束手无策之时,凡邀请其出诊,从不推辞。
到了该乡绅家,诸医尚在,众目睽睽,范文甫旁若无人,径直入室望闻问切。四诊之后,欣然命笔:活猪一只,急宰;取前蹄一只,煎汤顿服。
诸医目瞪口呆——世上竟有如此荒诞不经的处方!该乡绅也觉得该处方实在离谱,但考虑到范文甫的医名、脾气,也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带着满腹狐疑,吩咐家里的长工们立即按范文甫的处方做。喝肉汤总不至于喝出毛病来吧,乡绅这么想。
出人意料,“肉汤催产”不足一个时辰,内屋就传出了新生儿的啼哭声。
“先生……”返城途中,跟随着一同出诊的学徒憋不住请教范文甫,“急宰的猪蹄与肉店出售的猪蹄,有何不同?”
“呆大(甬语,意为笨蛋、蠢货),没看出来吗?”范文甫笑着告诉学徒,“妇人怀胎,将瓜熟蒂落,是时候了,而这家主人……吝啬过人呀,趁此良机,迫使他杀一只猪,让他家里所有做生活的人开荤喝肉汤。”
哦,徒儿恍然大悟。
慈城有大户徐某,40多岁,因“寒热缠绵”一年余,频频就诊中西医生,多作为“冷热病”治,遍服青蒿汤、恒山散、神惠方、大效人参散、金鸡纳等中西抗疟药物,无效。季节转换,又临夏天,徐某依然感到天气阴冷,手脚发凉,于是托人邀请范文甫出诊。
跨进门槛,一见到徐某,范文甫就否定了“冷热病”。坐下,呷一口病家奉上的茶,觉有异香,就对疾病的起因有了自己的三分想法,这么热的天,还窗户密闭、棉衣紧捂……遂不急于直接询问病史、切脉,而是拉家常,闲聊香茶。“此茶好,来自何方?出产地不在本地吧……”
徐某以为范文甫也好茶道,实话实说:“此茶是我自制的……在荷花绽放之时,用上好碧螺春数斤,放入荷瓣内,每日傍晚太阳落山、天未黑时放置,早晨太阳未露脸时收集起来,经露十余宿后密封阴藏……我饮此茶已有数年,每日必饮,非此不甘。”
“好、好、好……”听着徐某的话,范文甫连连点头,一味品茶,其实已对病情有了七分了解。徐某话毕,范文甫还是在品茶,待徐某轻轻叫了一声“范先生”,这才回过神来。“此茶好,我也爱喝,如果你能将这自制香茶赠我,回到宁波后,我一定专门制作灵丹为你治病……”
徐某大喜。
当天,范文甫给徐某开的处方是蜀漆散,也就是蜀漆、云母、龙骨三味中药合煎服用。
第二天,范文甫派人专程向徐某送上优质葵花籽数斤,并嘱咐:“以葵花籽佐药,每服数10粒,灵丹日后再奉上。”
以葵花籽佐以蜀漆散,半个月过去,徐某自觉病愈。为巩固疗效,深居简出的徐某亲自上宁波去范文甫处复诊。他对范文甫说:“先生真是神医,服你药之后,我病日见好转,如此难治的病,竟然一次治愈。如此看来……你的灵丹不服也可以了。”
“哈哈,”范文甫笑了,“还不知道啊,你已经服了我的灵丹啦——”
“什么,已经服了你的灵丹?”徐某莫名其妙,“此话从何说起?”
于是范文甫告诉他:“你的病,根在香茶……绿茶性寒,虚寒之人不宜,荷露清凉阴寒,久饮身体必然受损。阴寒太过,得病在所难免,而葵花籽向阳而开,其籽得太阳之精气独厚,以阳克阴,宁有不愈者乎?”
徐某叹服,逢人便说:“范先生是神医……”
据传,天童寺有一个小和尚,在山上管笋,忽然不明不白失音,见人只能用手势比画表达意思,咿咿呀呀的,活脱脱一个哑巴。
天童寺是有1600余年历史的佛门圣地,历来有医技精湛的医僧,然而医僧束手无策。几天后,方丈便命知客僧携带小和尚直接上宁波求诊于范文甫。
“不要忘记,先向范先生问好,他日我再登门道谢……”方丈叮嘱。
不巧,那一天,候诊病人特别多,好不容易轮到小和尚,知客僧忙上前代诉:“范先生……就那么几天时间,无缘无故的,口不能言……”
和尚求医并不多见,而且是此类病症。候诊人群觉得新奇,听着知客僧的代诉,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嗓音由低到高。有人说,这是山鬼附身,是要做夜羹饭的。有人说,这是撞见了妖精,要么诵经驱逐,要么捉妖。更有人说,这是佛与菩萨的训诫,念佛有口无心,索性让你有口无声。性子爽直的一语点破:“驱鬼逐妖、烧香焚锡箔,都是你们和尚、道士干的事,来找范先生干什么?”
范文甫却摆摆手,示意安静,继而例行“四诊”。
小和尚以手指喉抚胸,咿咿呀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问知客僧,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无非是:“这几年了,都是由他上山管笋……每天没事采摘野山果吃,早课不用做,谁也不去管他。每年开开心心上山,吃得白白胖胖,红光满面回来,想不到今年,才去了这几天……”
不知范文甫听没听,仅仅诊舌苔切脉之后,就向知客僧递上了处方,说:“去吧,按此方,日服一剂,三五剂后病愈。”
知客僧接过处方,傻了,只见上面写着10个字:“生姜三钱,白蜜二匙,煎服。”
“范……”知客僧似乎想问些什么,见范文甫又开始为另一个病人切脉了,只得咽回了下面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带着小和尚回天童寺去了。
听了知客僧的诉说,方丈心里也有点不踏实,好在与范文甫是朋友,当天午后就赶到宁波来了。
“你这老和尚……”听方丈说明来意之后,范文甫呵呵大笑,“小和尚吃了生半夏,你知道吗?”
半夏是一种重要的中药材,具燥湿化痰、和胃止呕功能,主治痰湿水饮、呕吐、咳喘等症。但是,生半夏有毒,特别是块茎毒性最大,生食一点点即可引起中毒,轻者口舌麻木,音嘶或失音、流涎、胃部不适、呕吐等,重则全身麻木、呼吸迟缓而不整、痉挛、呼吸困难、永久失音,甚至麻痹而死。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自己又不会说。”方丈将信将疑。
“你以为我是谁啊,一看,就料到了八九分。以为是小芋头,好吃,幸亏只咬了几口……”
“这又怎么知道的?”
“看情形呗,你这老和尚,三天后,小和尚开口说话了,要请客的。”
“好,一言为定!”方丈放心回去了。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