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甫为医法宗《伤寒》,擅长治寒,应归属经方。范文甫认为,《内经》为医学源泉,《伤寒》《金匮》承前启后,实后学之准绳。临床上,范文甫擅长于用张仲景的成方挽救垂危病人,对后汉各派学说也勤求博采,撷取精华。打开《中国经方家目录》,范文虎(甫)大名赫然在目。
但是,范文甫常常告诫门徒:“温病之名虽见于《内经》与《伤寒》,而论理方药,皆略而未详。后世的瘟病学说,可补古人之不足。我辈治病应重在辨证论治,不必斤斤于病名之事。”范文甫认为,温病往往耗精劫液,时时顾其精液非常重要,但使有一分精液,即有一分生机。临床上效法叶、薛、吴、王诸家温病学说,且有独特创见,如以麻黄一钱加梨头一只蒸服治风温邪犯肺卫,清震汤、藿补五芩散等治温热,均获得显著效果。叶天士的《温热论》、薛生白的《湿热病篇》等,大都被范文甫列入授徒的必修课目。
其他诸家各说,范文甫也无不吸取其长。
1935年,慈溪魏长春编著《魏氏医案类编初集》,请范文甫为之题序,序中说:“医之用药,与大将用兵,文人操觚,无以异也。随机应变,自抒机杼而已……看一病,立一方,有此用之则有效,彼用之则不效;此用之则得生,彼用之而死者。何也?机杼不同也。”
这话,应该是范文甫行医一生的经验之谈。
平日,范文甫喜用成方,认为成方是古人已取得的经验,君臣佐使齐备,如能斟酌加减,可事半功倍。凡古代名家的经典处方,常信手拈来,应用于临床。但是,从不死搬硬套,照搬照抄,总是对症对因,并有所创新与发展,使一些成方奇效再现。
20世纪20年代中叶,某一年夏秋间,宁波城内霍乱大起,病死者甚多,范文甫择址办起了临时时疫医院,设病床百余张,自任院长,聘请沪上名医祝味菊为副职,率众弟子及中医药界义士轮流值班应诊,并选用王清任《医林改错》中的“解毒活血汤”与“急救回阳汤”为主方,辨证论治。如患者有吐有泻,脸色发绀,脉象伏沉,则以治疗血分为主,用“解毒活血汤”;患者冷汗多,亡阳,则以救阳为重,用“急救回阳汤”,灵活应用。
霍乱为烈性传染病,旧时称时疫病。鄞地的普遍说法是,清嘉庆末年(1820)霍乱由缅甸经水路传入宁波,遂蔓延鄞地城乡。查阅相关资料,1924年夏秋间,鄞县霍乱大暴发,仅仅宁波城区就有4000余人发病,发病率约占当时城区人口的2.7%,病死率高达50%。是年,恰逢西乡梁山伯庙庙会,百余香客同时发病,老人、小孩、孕妇无一幸免。发病最严重的乡村棺材都供不应求,出现了一具棺材盛两具尸体的惨状。其后,年年有程度不同的发病,或散发,或流行。
获悉范文甫用上述两方治疗霍乱,余杭精通医理且与范文甫常有书函往来的章太炎大为欣赏,来一信说:“主药乃在红花、桃仁。红花五钱,行血通脉之力不细;桃仁八钱,则杀菌之功伟矣。足下又以其方进三四剂,所以治有奇效。”
章太炎,众所周知,是清末民国初的革命元勋、国学泰斗,能够得到他的赞许,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在霍乱流行的那些年头,范文甫还常带人去轮船码头等处,分发霍乱防治药方,不少病人因此得救。
1934年7月31日,《上海宁波日报》以“甬名医范文甫治疫良方”为题登载一文。文称:“民国十五年……疫疬盛行,有甬江东虹桥头某木匠之妻,身染时疫……病深难治……拟办成殓……适逢名医范文甫……老妪详告西医推手(以病重不治或临终为由拒绝诊治)经过……范君诊毕,慰之曰,乃妇尚可挽救,立拟一方……翌日范文甫又过其处,再与复诊,因妇得病过久,元气大伤,复写一方……现已痊愈。兹览得原方录于下:酒炒黄芩五钱,桃红三钱,关茱萸一钱,盐水炒红一钱五,蚕砂四钱……据范医生云,现在时疫,虽有小异,终不外乎热瘟之症,犯者依此方服药有益无害。”
由此可见,范文甫救治霍乱病的水平确实非同一般。
世人多以为,范文甫“主古方,好用峻剂”,民国《鄞县通志》也这么说。
其实,用成方而不死守,师古代名家而不拘泥于一家之见,且匠心独运,变化莫测,加上医案奇特、详略悬殊,这是范文甫为医之总体特色。
在治疗外感热病上,范文甫多运用张仲景的六经辨证。如有一老船工,因饱食后在阳光下解衣捉虱,次日便发热,气促、自汗,大多数的医生以为是伤食,治疗用下法,或者作为中风治疗。结果,疾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逐渐加重,请范文甫诊治。
诊视后,范文甫针对诸医的见解说:“太阳病下之,表未解,渐喘者,桂枝加厚朴杏子佳,此仲景法也。”
果然,那位老船工服了范文甫开的一剂药,就不喘了;再服一剂,身上出现微汗,至晚上,热退了,脉搏也平和了;服三剂疾病痊愈。
“一病之起必有其因,症状虽多,定有重心”,这是范文甫的为医所得,也是他告诫学生们的口头禅。他认为,治病必须注重审证求因,因人因时而异。有一位姓徐巨商,做棉纱生意,因行情起落早晚莫测而日夜操心,久而久之酿成失眠症。徐某因生意奔波于上海、宁波两地,因失眠也就诊于上海、宁波的中西医。西药无效,中医所给予的几乎全是健脾养血宁心之药,也无效,遂慕名求治于范文甫。
面对病情、病因均简单而大多难以治愈的失眠症,范文甫认认真真望面测舌,详详细细询问病情、症状和起病与治疗的全过程,全神贯注地切脉,“四诊”之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夫子之疾,形气有余,脉气也有余,何可犯实实之戒,《玉机真藏论》曰‘太过则令人善忘,忽忽眩冒而颠疾’,《内经》虽未出方剂,所谓疏其气,令其调达,而至平和是也。”因此,范文甫另辟蹊径,给以血府逐瘀汤去桔梗加参三七的处方。
服了一剂,徐某就能安睡,连服15剂之后,深睡如常人。
谁知,过了两个月,徐某旧病复发。特地从上海来到宁波,再次求诊于范文甫。这次,范文甫见徐某舌红苔黄,口苦咽干,察脉两关尚弦,认为依然是实证,但与前不同,是“肝火旺则魂不入舍,而走上空窍不得睡”所致,于是给以龙胆泻肝汤,服5剂,病愈。此后,再未复诊。
范文甫不仅有观色察舌听音等出神入化的医术,还擅长与医患沟通,一进患者家门,随便聊上几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患者的家庭情况、心理状态等各方面有了一定的了解与估计。
镇海费某的独子患麻疹内陷(俗称麻闭),群医束手无策,命在旦夕,请范文甫出诊。范文甫一登门,略一诊视就大笔一挥:麻黄八钱,煎服取汗。然后,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返回宁波。
这位爱子如命的费某也通医道,拿着范文甫开给的处方左右为难。因为,麻黄一般只用九分,而范文甫居然开了八钱,可见孩子病重,无可救药,所以开出了“麻黄八钱”这样的药方,分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是费某对范文甫这次诊疗行为的理解。犹豫再三,并经全家上下商量之后,费某决定减半煎服。
服药后约一顿饭工夫,费某的儿子就大汗淋漓,疹子随汗而出,费某大喜过望。第二天,邀范文甫复诊。
范文甫登门就问:“昨日麻黄服了多少?”
“四钱。”费某只得以实相告。
范文甫笑着说:“估计你们要减半煎服,所以我开了八钱,如果我只开三钱,你们也来一个减半煎服,那孩子就没有今天了。”
范文甫的医案不拘格式,随心写就,犹如说话,毫无掩饰。虽然与其他医生一样,大多载录病因、病理、脉象及诊治之法,但也有像信件、札记,甚至于讨伐庸医与恶劣医德医风檄文的,且详略悬殊。详细的往往洋洋洒洒几百字,简略的却只有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如“疾”“疟”等,有感于它的奇特,转录几则如下。
一是为李孩、翁布标、周善数、吕梅卿等所作的医案:李孩湿热泄泻;翁布标寒性霍乱;周善数黄疸不透达;吕梅卿兄霍乱寒症,舌灰脉伏;朱丰年脉软苔腻,阻气者湿;周友三思虑郁结,久则气与血迸而瘀,苦不寐,痰中带血。
二是为张老婆婆、章庆、孔师母、圆城和尚所作的医案:张老婆婆身热下痢,脉濡弱,此湿陷也;章庆兄,本伤寒,误作湿热治,不死幸也;孔师母血府有瘀,瘀久化热,热逼则吐血,自然之理也;圆城和尚腹痛下利,脉沉紧,舌淡白,寒居七,食居三,当用辛温酸收法。
三是为邵晓蓉的儿子邵谱生所作的医案:邵晓容儿子谱生,十一月初二日甲午。以为肺痨也,则宜补肺,以其有咳呛也。以为热也,则宜寒冷,以其有潮热也。一见吐血,即用凉药温其阴,用滋腻药润其肺。究竟血可止与否?潮热可除与否?咳呛可已与否?皆不暇计。其血属于何经,因何而吐?罔然不解。以为如是平和尚不能效。人死则曰病难治,我药不错也。相率成风,互相标榜,连结心气。此一人去,又一人来,大率类此,以保自己名誉;而病家亦以人人如此,殆不致误。率至病日见重,亦甘心自认天然。而为之医者,诩诩然自鸣得意。噫,可怪孰甚矣!令郎吐血,并非肺痨,虽有咳呛,肺脉至今尚归本体,云病自六月起,乃医之不当所致。为日已久,当该有对症之方。见医骇异。置之不服,始于胆小,其实自误者当居其半。若再从前法认定肺痨,以后可不须延医,甘心就木而已。其病在于胃中寒热不调。现在客寒阴于肺络,故其咯声不爽,当见症治病,随机施治,待外邪已解,然后固其本元,亦非温脾暖肾不可。此时尚早,先解肺寒。方列于后,勿煎,但泡两次,忌风为要。服与不服,任从尊便;欲生欲死,任尔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