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禾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快三十岁的这个夏天,会被诊断出抑郁症。
池禾禾摊了摊双手,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坐在池禾禾对面的医生稍稍挪动了一下,迅速把左腿搭在了右腿上,调了调坐姿,身体微微前倾,脸上似笑非笑地流露着一点点同情,腿在不停的摇着,池禾禾被他摇得有点眼晕。
“抑郁症并不可怕,你现在还只是初期,只要吃一些抗抑郁的药,会好的!”
池禾禾无奈把手臂放下,她不想辩解,也辨不清,她对这个病的认知只局限于有个崔先生得了这个病,以及见诸报端的各种自杀,她不知道的是忍不住哭也是抑郁,她以为那只是伤心的表现,只是一种发泄方式而已,而眼泪恰恰就证明了悲伤不是一种幻象,不是吗?
医生在池禾禾的手臂放下那一刻,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顺摊的病人了,一点反抗都没有,不免有点得意,在心里稍稍佩服了一下自己的专业,嘴角微微抽动着,一边在电脑上慢慢地打着什么一边操着老成的口吻说:
"你也不年轻了,有什么事情不要想太多,放宽心……"
池禾禾本没有在意医生在说什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嗯"!
不年轻?说谁不年轻?是在说我吗?
马上回味了过来,一股浓烈的怒气从脚底生出,沿着各路神经直往上冲,热腾腾的憋在胸腔找不到出口,直冲脑门,那张常年素颜的脸被憋得通红通红,眼看着眼泪也快憋出来了。
池禾禾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在恼什么,恼医生说她不年轻,还是恼自己给别人的印象不年轻,还是在恼她为什么要来看医生那么矫情。
医生没有看到池禾禾恼怒的样子,随手递给了她一张打印好的处方笺,
"记住,你不年轻了……"
池禾禾伸手接过处方,红着的双眼瞪着医生,医生被瞪得不好意思红了脸,用手扶了扶快掉到鼻尖上的眼镜,说:"这个药……“
没等医生说完,池禾禾抓起放在地上的背包起了身,身后的椅子呲了一声往后退了去,对着这个一直在强调她不年轻的医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恼怒,说了一句,"谢谢医生,医生再见!"
医生有点莫名其妙,弱弱的回了她:"再~再见!"
池禾禾转身离去,可是她心里清楚,她其实想做的是把处方狠狠地甩在医生脸上:"你才不年轻,你全家都不年轻!"但她没有,她好像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这次也不会做。从小就被要求安静和乖巧的孩子是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即使被伤害了也只会却生生说着没有关系。
池禾禾拿着处方笺,出了会诊室,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尽头的电梯间,手里的A4纸被她卷了卷,紧紧地握在手里,心里一直在念着"你才不年轻,你才不年轻……"
只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几个木无表情目光黯淡的女子迎面走了出来,池禾禾下意识地闪到了一边让了让,电梯里空了些位置,挤了进去迅速站到了最边上,她总是站最边上的位置确保背后没有人,如果背后有人总会让她觉得如芒在背很不自在。
池禾禾手里的处方笺己经被她揉得不成型了,出了电梯,看了看交费领药处排着的长龙,嘈嘈杂杂惹得她心烦,又有点难过,说不出的难过。
她径自穿过医院大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出去,在门口处停了下来,展开那张被她揉烂了的处方笺看了一眼,遂把她池禾禾的名字撕了下来揣进口袋,写着各种药名的处方则被她揉成一团丢进了那个咧着嘴嘲笑的拉圾桶,"去他的不年轻!"
池禾禾是个倔强的女子,即使从小被要求安安静静,乖巧听话,但越是这样,越是逼着自己倔强,试图在内心深处保留一点点力量,或许等待着一个时机,能靠着这一点点力量破茧而出。
池禾禾冲出医院大门,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住的地方,甚至都来不及跟每天都趴在大门口的那条单眼皮的土狗打一声招呼就闪进了门。
把背包扔在地上,踢掉鞋子,已经顾不上那只被她踢得翻过来的帆布鞋有多么碍眼。
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密密,打开了所有的灯,连同台灯和沙发旁的落地灯也被她打开了,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灯光,她需要看得很清楚,以至不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池禾禾站到镜子前,伸手拢了拢很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手指触到的是粘腻,双眼紧紧地盯着镜子里的人,己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了。
镜子里的这个女子似乎有点陌生,但更多的是惊悚。
一头干枯的中长发随意地贴在头皮上,看不出发色,肆意生长,青灰的眼圈顽固地围绕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脸色苍白无光,有点浮肿的脸眼看着就要达拉下来了,嘴角也达拉着,她使劲咧了咧嘴,但已经忘了怎么笑,也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笑声是温婉的,还是爽朗的了。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镜子里的这个女子。
噢,就是医院电梯里。当时池禾禾还下意识地惊了一下,那木头一般无表情的女子的确让人感到恐惧。就像在电梯门口她下意识的腾让一样,她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哗啦~~
池禾禾又忍不住想哭了,渐渐氤氲的双眼迷离了视线,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只需轻轻一眨眼,就会毫不留情地冲出,顺着脸颊翻滚而下,毫不留情。她用手抹了抹眼睛,果断制止了眼泪流下来的可能,泪水沾湿了手背,透着一丝丝凉意,镜子里的那个女子又慢慢清晰起来,她使劲地吸了吸鼻子,伸手就要褪去身上的衣裳。
一件年代久远宽松的大码T恤,一条已经被洗衣机蹂躏得看不出原色的牛仔长裤。池禾禾把这样的搭配称之为舒服,就像从小被教育的要简朴一样,都只有一种模式,不用去想着要变化。
随着衣裳的褪去,一具近乎臃肿的躯体呈现在池禾禾的眼前,真的只能算是一具躯体,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一具没有曲线没有美感的躯体。医生那句“你不年轻了”不停地在她耳边环绕着,真真切切,她几乎都感觉到医生就站在她的旁边,对着她的耳朵不停地重复着“你不年轻了,你不年轻了~~~“
池禾禾神经质地挥动着双臂,试图拍掉耳边那个声音,但怎么都挥不去。心里最后的一丁点自尊彻底被耳边的声音击得支离破碎,瞬间崩溃。
她双手捂着脸重重地蹲了下来,重到几乎就要摔倒在地,眼泪已经决了堤顺着指缝滚滚而下,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一样,发出嘤嘤的声音,她哭都哭的那么压抑,胸腔里的是悲还是愤,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而四处冲击着,她的整个身体都抽动了起来,体内有一股热腾腾的能量就要爆炸开来,憋得她快要断气了,也许只有放声大哭才能释放出来,肆无忌惮的不管会不会被人听见的痛哭,
“啊~~~”歇斯底里惊天动地。
楼下那条单眼皮的土狗激灵了一下从睡梦里醒来,它总是那么灵敏,竖起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搜索,半晌后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就咂了咂嘴巴蜷着身子趴了下来,尾巴随意摆在一边,继续它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