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等着魏西华下一步的吩咐,大少爷领回来的人他瞅着面生,应该也是头一回见,常赢垂着脑袋一脸晦气,到这会子再傻也明白魏西华不会给自己换差事了,他们家老爷一点不向着他,在魏府他常赢只能有一个爷——三少爷魏少丰。
魏西华换了家常的藏青长衫,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来,啪的一按机括,壳子张开里头是个妙龄姑娘的背身小相,离午饭还有会子时间:“少杰是领着人来要见我的吗?”
“是的老爷,人已经在一楼候着了,您看要不要这会儿叫进来?”
“哎呀!”
魏西华有点拿不定主意,来的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怠慢了不好,可是四十多奔五十岁的人了,要说骑马折腾多半天还不累的慌,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安慰老婆们的词儿。
人到岁数不服老不行,要是换十年前,跟大奶奶小别胜新婚,夜里能缠绵三五回早起一盏热茶下肚照样生龙活虎,该干嘛干嘛!
现在老了,一看见聂小姨奶奶眼睛里的脉脉深情,魏西华就像是独自行走在山道里遇到猛虎一般心虚的想开溜,要不也不会进门就饿着肚子跑到书房来打坐,他躲着她们呢!
书房就是他的避风港,男人到了年纪就是要有块自留地儿,自来魏家的书房一概不会女眷,果然祖宗英明啊!近年来魏西华才越来越体会到了这条铁律的精妙之处。
魏西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才打了窝儿说要收拾竿子去钓它几尾肥鲤,这会子又绵绸的泛起瞌睡来。
春困秋乏,魏西华的情绪准时对应着四季的节气走。
“也没问问来人为着什么事?”
“回老爷,大少爷带来的人一般都是公务,我,不大方便打听的太多!”
管家低垂了老腰,魏西华刚回来,脾气看着不大顺,他不敢这个时候开玩笑触霉头。
魏少杰是官身,所谓往来无白丁,他交往的人非富即贵,看着脸生,管家不问是他为人谨慎懂得礼数。
“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我还什么鸟儿都见啦?你把咱魏府待客的规矩都埋汰啦?”魏西华不想会客,他又饿又乏:“什么要紧的事非得紧着这会子说,要是不重要就等我睡了午觉醒了再说吧,去告诉大奶奶,晌午饭都送到书房来,我这会子乏的很,懒得见人!”
“是老爷,”管家接过鱼竿立在墙角,防着倒钩别挂花了自己的衣裳,“他们到没提什么事,那就叫大少爷先领人用些午饭,咱们也别怠慢了贵客,等下午再说,有要紧的我再上来回您!”
“嗯!”
魏西华端着常赢给沏好的香茶喝了一小口,温度适中,上下嘴唇砸巴砸巴,总觉得自己近来肝火旺,说话带口臭,没有玫瑰茉莉茶来得顺口,之前并没见家里女眷中有人饮过玫瑰茶的,有心放下,想想还是先就和喝吧,没准得差小斯去现买,临时也不知道哪个铺子里头有货。
常赢还在找机会给老爷做工作,见魏西华乏了,自己挑了窗纱想去关窗户。
东岸湖边上绿柳垂荫,雨水茂盛开了一地的小黄花,错落间站着个一身鹅黄袄裙的窈窕姑娘,独自一个人背对着魏西华的书房,看不清在做什么。
一口得意的香茶没咽到嘴里去,就好像临时想吃桃子拿来的却是杏儿,即便最好的,再甜些也总感觉不是个味儿。
魏西华端了茶碗对着雏子湖就手一扣,一盖碗浓艳的绿茶接着窗子飘到了湖面,随着微风一漾一漾的拍在岸边上。
“淑月!”
魏西华虎躯猛的一震,这个背影压在他心头几十年,冷不防竟在自己家里重新遇到了,起了封印般出现在眼前,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老管家回完了差事,转身下楼去给客人安排晌午饭,得多问一声客人对葱姜蒜虾米干之类炝锅的调味小料有没有什么忌口,得意口儿什么酒,这是主人家带客的周道。
刚走下台阶猛的被人从身后推了一个趔趄,要不是身手快一把抓住扶梯非得打楼上直接栽下去不可。
“谁推我?”
正要张嘴骂回去,却见他们家老爷提了衣摆风风火火三两步跳下楼梯:“老爷做什么去,别跑,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一声我去就行了,仔细滑倒喽!”
管家跟魏西华打小就在一块长大,平时照顾他们家老爷就像兄长一样精心仔细。
“乌鸦嘴!”
魏西华冲出门口,一双蒲扇大脚踢踏着雏子湖栈道上溢出来的水,滑行一般径直往东岸冲。
“怎么了这是?”
管家大概很久没见过魏西华动如脱兔了,话音未落就见魏西华出溜一下,眼瞅着一脚就要出溜到栈道外边去了,另一脚轻点下横栏,就手借着胳膊上的力道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立在了当地。
“好身手!”管家心里叹服:“功夫不减当年!”
中午正是换班吃饭的时间,书房里留守伺候的小斯不多,就着不下雨,整个楼的窗户都从四面打开来通风,凉风习习吹在身上舒服惬意。
魏少杰带着周先生跟一个陌生的长衫眼镜男正等着老爹传唤,冷不防一道人影擦身而过招呼都不打一声。
眼镜男以为是迫不及待来迎自己的,才挂上脸的笑容还没凝固,人就打他身边跑没影儿了。
眼镜男显然非常生气:“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躲我吗?”
“怎么会呢!”
魏少杰尴尬的不知怎么解释才好,怎么解释都不好。
“早就知道令尊琐事繁杂,忙的四脚朝天,既然我一来他就忙着跑,那,索性还是下回再说吧!”
“唉,别别别,”魏少杰好容易使足了银子把县里水利局的大人吴之风请到府上,怎么能再叫人家饿着肚子负气离开,弄巧成拙不是更得结下梁子了吗!
“我爹他,他实在是.....实在是闹肚子,才回来,着了寒比较急,吴大人大人大量,还请担待则个!”
“哼,魏府门第高,如此折辱吴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还有旁的官司等着处理,今日来魏府实在是给少杰你一个面子,若早知道魏家老爷这么不待见吴某,我才不来趟这个浑水,告辞!”
“吴大人,哎呦,吴大人留步,误会这肯定都是误会啊!”
“唉,甭追了!”周先生一把拉住魏少杰的袖筒子,不叫他继续追,到点吃饭了,魏少杰自己追过去,周先生觉得自己不跟着不大合适,要跟着他们去了又得错过午饭点儿。
周先生鼻子尖,临来书房的时候闻到了四喜丸子的味儿,他平素肠胃就不大好,这会肚子闹饥荒,咕噜咕噜的一个劲儿排气,成屁篓子了,得来碗热汤面压压。
“这事闹得,你爹也真是,从小就这样,快五十了怎么还这么毛躁!”
周先生跟魏西华是表兄弟,同样投胎富贵宅门儿,人生境遇却大相径庭,魏西华做买卖风生水起,如有神助,周先生考了一辈子科举,屡试不第已然穷的揭不开锅了。
托关系找了半天门子才搭上的关系眼瞅着又要凉,他还指望着趁少丰成亲多在魏府住些个日子,多结交些族内有本事的子侄帮衬自己一把,赶上三县百年不遇一次的大灾,原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一展才华,不说平步青云,起码弄个衣食无忧,哪知道居然坏在魏西华手里,千算万算人算不过天。
万无一失的买卖,就叫魏西华提着衣摆这么一跑生给搅和黄了,周先生是个明白人,既然事没办成,丸子必须得下肚,犒劳犒劳五脏神要不亏死了。
魏西华赶到东湖的河沿子上,苏锦绣刚刚掐着时间离开,魏西华扑了个空,一时间有点弄不清楚刚才是不是饿花了眼。
天,又要开始哭了,响雷一个接着一个,顷刻见雷鸣电闪风雨交加,魏西华站在蒙蒙细雨里出神,全然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在小辈儿面前失了一家之主的体统。
吴长风堵着气,没走上几步就赶上了瓢泼大雨,有心快跑几步,奈何老天爷一点放过他的意思都没有。
眼见着雨水从天而落,密密匝匝穿不透的水晶帘子一样打在身上,要是就这样裸着跑到大门准得弄个透心凉。
吴长风是坐了魏少杰的马车回来的,即便到大门了自己也没车马回去,心里横竖一盘算,就此折返吧!要不更没地方可躲雨了。
吴长风顶着雨从湖面上跑来,周先生正站在窗前看了个满眼。
魏少杰忙叫人:“拿了雨伞去迎一迎!”
周先生一把拽住:“唉,反正已经浇的水猴子一样了,去拿身干净的换洗衣服过来吧!吴长风那样的人就欠着老天爷收拾他,咱们且宽心,就在屋里坐着等他自己回来,下下他的威风也好!”
魏少杰一想也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怕什么的,这可正是下雨不可怕,没伞才尴尬。
老爷少爷平安归来,灶上肯定缺人手,估摸这个时候三爷那边酒窖里折腾完了,应该不至于碰上魏少丰。
魏少丰不想那么快见苏锦绣,苏锦绣也不想马上遇到魏少丰,俩人就这么互相躲着,都等着老天爷做主顺其自然。
苏锦绣刚才在房间坐着,忽然院里人声嘈杂才想起来是早起忘了插门栓了。
叽里咕噜一众小斯抬着好些坛子酒:“小心小心,门口看着点台阶,别摔了三少爷的宝贝!”
喜子轻车熟路的掀开地窖,拿着酒陆续都顺了下去,外门的小斯个个小心翼翼的,小斯们平时当差各有各的去处,没有人传唤是不能进内宅的,内宅多是女眷,所以对少爷们的院子充满好奇。
若不是喜子开了门,苏锦绣住这院子时间不短了竟不知道三少爷院里是有酒窖的,原来这个魏少丰还是个大酒鬼。
这下可坏了,院子是三少爷住的,晚上吃醉了酒回房来睡怎么办,毕竟是人家打小住惯了的宅子,两人没拜堂呢!
这可叫苏锦绣上何处躲合适?苏锦绣心脏砰砰的狂跳不停,那档子事儿早晚要来,还是晚一点好,娘啊!锦绣该如何是好啊?
三少爷魏少丰回府跟老娘打了招呼,叫小斯抬了酒,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大哥没回来,他跟老二少山推杯换盏的喝开了。
“你这婚事还是得重新办,这次闹灾到把喜事耽搁了!”
魏少丰不爱聊这类话题,他到了十九岁还是童子身,妓院花酒没少喝,恶名在外,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他要的少奶奶定是万里挑一独一无二的可心人。
“二哥这几日怕是见过她了,长得可顺眼?”
“老顺眼了,”魏少山喝了口酒捂着嘴巴哧哧的笑,充血的脸庞红的发紫:“那脸蛋子俊的!”
“什么意思?”
虽然还没有正式拜过堂,到底占着三少奶奶的名儿,叫老二这么一寒碜,魏少丰立时掉了脸,觉得丢人至极,竟想一时半刻便喊了人直接把三少奶奶扔出门去。
“有那么难看吗?那人我原是在窗子里见过一面的,瘦长身子,白净面庞,衣服土气点,模样却是不赖的!”
“到是不赖,脸上还拿着高原红呢,一张嘴掉渣的土坷垃味儿。”
老二说了几句酒话,魏少丰却咬了苍蝇腿一样的膈应。
自己心里细细回忆了几遍,难道说丈母娘一丈青临出门子又使着闺女下地干农活儿了不成?
魏少丰印象里的苏锦绣俏皮靓丽,梦里相会温婉含羞,怎么也不会是二哥少山描述的那种鬼样子。
“你们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怎么还绑那么严实?”
“碰瓷的!”
“什么?碰谁?”
“要细细审过才知道,二哥,来喝酒。”
雨停了才半日又下起来了,得知西华老爷回府,周二就跑到管家跟前请辞:“管家大爷,如今三少爷已然平安到家,我也就此告辞了吧!”
喜子不等管家回话拦在中间留周二:“周二兄弟又何必忙着家去?且多住些日子多好呢!”
“哎,我们水老板定是着急了,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魏府再好,奈何我这心里老惦记着家里人。”
“周二兄弟莫非是有了相好,竟离不开了。”
“没有没有,这可是绝没有的事,不怕几位哥哥笑话,周二自小就在宜春楼打杂,水娘发迹周二跟着吃肉,水娘落北周二不离不弃,咱心里只有水老板一个。”
喜子愣住了,抓着公鸡的胳膊随着翅膀的抖动跟着打颤,拿刀的手一时竟没握稳,啪啦一声掉在地上。
“水老板倒是长得不错,可,她一个女人,常年混迹在风月之地,那眼睛里定是不大容易装下你我之辈。”
喜子的意思大伙都明白,这是暗指水娘的身份。
大周以男性为尊,女子依附于男子,是男性的附属品。
很多流民养不活的女儿、国破家亡的女人、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女人,都是妓女阶层的主要来源。
娼妓卖肉为生,银钱来的容易,却是下九流里为人不齿的营生。
“啊哈,”周二不愿意讨论这些叫人尴尬的话题:“水娘她不大一样,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我了解她,周二此生没有什么大的愿望,能得水娘青睐,我愿足以。”
周二的款款深情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能不计较世俗的眼光,甘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多大的勇气,令人佩服。
苏锦绣顶着大雨躲进回廊,浑身是水,她没地方可去,家里突然多出来很多男人,苏锦绣在小招子村的家里只有一丈青跟她们姐妹三人。
大宅门里规矩多,也没有教养婆婆出来教给她几句该知道的礼数。
自打进了门,她一直当自己粗使丫头一样只闷头在灶房里干活儿,忙碌而充实。
杜婶子跟衡婶子带她宽厚没有违和感,可是,回到大奶奶的房里吃饭的时候苏锦绣浑身拘谨,生怕行差踏错了惹人笑话。
魏府的女人吃饭都是唇不沾菜汤的,她学着奶奶们吃排骨,尽量不抓在手上啃,拿着跟竹筷子一点点的抠肉。
只一次苏锦绣就再不碰排骨了,那种吃法叫她生分,吃的不痛快不解饱。
夜里常常因为吃不饱饭饿的心慌,她不知道府上奶奶们房间里常年都有瓜子、花生、核桃、水果做零食的。
嫁到富贵逼人的魏府有什么好,连肚皮都吃不饱,非但一两肉没长连胸都瘦下去了好些。
苏锦绣此刻抱着肩膀子一身精湿的站在回廊里打着哆嗦,她好想家,馋老娘一丈青烙的韭菜馅素盒子,窝俩糖心鸡蛋的挂面汤。
想锦珍的香囊,不知道最近锦珍的喜服绣好了没?
她常跟村西头的银姐比绣活,人家老爹是银匠,家里有的是金丝银线。
锦珍跟招娣没那么多现钱买银线,小姐俩天天研究把白丝线染成金色的。
招娣还惦记着长姐回家好给她捎大肉丸子呢!
魏府的大肉丸子啊!糟践了多少,多装狗肚子里去了。
怎么还没个人出来找自己呢?锦绣对着廊沿上稀里哗啦不断线的雨帘子祈祷:快出来个人吧!好歹告诉我一会睡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