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纳逃避现实的高超技术堪比鸵鸟。只要家里有事,他立即想办法溜之大吉,还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为了避免一切家庭责任,像“公司有事找我”这样的借口,他总是信手拈来。谁要是提到“探望病人”“悼念亡者”或者“照顾孩子”,他跑得就更快了。
这些家庭琐事,妻子布里吉特反而应对自如。她像一位娴熟的厨师,无论多么众口难调,总能够花样层出,让每个人都满意。她在教学岗位上不辱使命,家庭事务也全面担当,而且总是闲庭信步,游刃有余。这一天,儿媳爱丽丝没打招呼就上门求助:她的母亲刚刚过世了。
爱丽丝悲痛之余,还有一大堆棘手的事要处理。母亲的葬礼在波尔多郊区举行,那儿离公婆的家比较近,但离她自己在巴黎的家很远。她必须独自承担起葬礼的组织工作。丈夫出差在外,要打电话叫他回来。她没有别的亲友,不知道生父是谁,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
小孙女夏洛特刚进门时,还紧紧依偎在爱丽丝怀里。她抱着妈妈,不肯放手。
“再见啦,小宝贝儿。妈妈得走啦。太谢谢了,布里吉特。你真是我的救命福星。你们俩都要听话哦。不许吃糖,别玩儿手机。”嘱咐一番后,爱丽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准备面对沉重的一天。
孙子保罗刚满6岁,在汽车后座上睡得正香。小男子汉见到妈妈今天如此忧伤,坚持要陪着她见姥姥最后一面。布里吉特轻轻地吻了一下孙子的脸颊,再抱起小孙女。
“路上小心,爱丽丝。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如果有别的事我能帮上忙,尽管说。”
夏洛特的毛绒兔子“都都”被雨淋湿了。她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不过,有机会和4岁的小孙女独处一段时间,布里吉特倒是心生欢喜。在她看来,孙女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充满好奇的大眼睛,肉嘟嘟、粉嫩嫩的脸颊,淡栗色的头发。当然,还有倔强的小脾气。
“别哭呀宝贝,妈妈明天就回来啦。今天奶奶陪你玩儿。而且,跟妈妈一起去也不好玩儿:他们是去和姥姥说再见了。”
对夏洛特来说,失去姥姥的悲伤远远不及离开妈妈的无助。平时她总是黏着妈妈,形影不离。她一连哭了五分钟还是不肯停下来。经验老到的布里吉特明白,该适可而止了,要立刻想办法,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我们来喝一杯热巧克力怎么样?再给你做一片‘秘方’吐司,你最喜欢吃的那种!”
“‘秘方’吐司,你是说双层的那种?抹很多很多黄油和果酱的那种?连缝隙里都涂满的那种?”这一连串的问题足以说明,小夏洛特已经上钩了。
“没错!涂满我们去年一起做的果酱。”
“好呀,我想吃。可是,爷爷在哪儿呀?”夏洛特一边问,一边四处找爷爷。
“你知道的,爷爷去上班了。”
“又上班?他怎么总不在家……”
布里吉特差点脱口而出:“没大没小!”不过,她还是轻声说:“对呀,不过……山中无老虎,猴子就可以称霸王咯。”
夏洛特坐在奶奶膝盖上,大口地吃着吐司,弄得嘴上、脸上都是醋栗果酱。吃完,不等奶奶编好辫子,就跳了下来。
“姥姥没了,我一点都不伤心。她给我很多糖果,我挺喜欢她的,但她总是掐我下巴。而且,我最讨厌她反复问我上几年级了,还只会说‘你又长高了哟’。真是烦死了!”
很明显,肚子不饿,心里不苦。夏洛特跑进客厅,一头扎进一个大行李箱里。箱子是布里吉特为了给孙女玩儿,特地从阁楼上搬下来的。小女孩在里面玩儿起了寻宝游戏。布里吉特绞尽脑汁,想了很多小游戏来打发时间。现在看来,孙女更喜欢翻找这些布满灰尘的老物件。
“奶奶,这是什么呀?”
夏洛特从箱子里找出一台老式拨盘电话。布里吉特不久以前才把它和别的古董归拢在一起。
“这是电话机啊,小可爱!”
“电话机后面怎么有条电线呢?”
“因为以前的电话机需要接电话线呀。”
夏洛特沉思了一会儿。
“奶奶,你打过仗吗?”
“没有。”
孩子按照自己的逻辑追问。
“你见过恐龙吗?”
布里吉特差点喘不过气来。
“没见过。我可没你说的那么老。我也曾是个小女孩儿呢,和你现在一样。”
夏洛特愣了一下。
“真的吗?”
布里吉特吻了吻她的额头,起身去书架上拿东西。
“来,我给你看一张照片。相册放在哪儿了呢?”
“在你手机里呗,把手机给我,我会找。”
布里吉特笑了笑。她在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抽出两本厚厚的影集,坐在孙女身边。孙女怀里抱着毛绒兔子,这是她形影不离的朋友。
布里吉特打开年代最久远的一本影集,指着一张历经岁月后发黄的黑白相片。相片里是一个孩子。
“这就是我。当时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她把相片拿出来,翻到背后确认了一下:
“没错,和你一样大:4岁。”
夏洛特显得不太相信:“你的头发怎么和男孩子一样,不好看。我的头发才漂亮呢。”
孙女突然换了话题,跳到奶奶耳边问:
“奶——奶——,我可以吃个糖吗?”随之送出一张天使般的笑脸。
孙女的小脸让人难以抗拒。布里吉特的心当即融化。虽然满口答应过儿媳了,可伸手拿糖的时候,她心里却没有丝毫愧疚。
“好的,可是不能告诉妈妈哦。”
她打开茶几下面的糖盒,拿出一块鳄鱼形状的果汁糖递给孙女,然后打开第二本影集。
“啊,这几张照片你一定喜欢。这是你爸爸小时候。看,我正陪着你爸爸练习骑自行车呢。还有,这张是他第一次游泳。看,他腰里系着绑带,后面却没有拴救生圈。他还以为这样就不会沉下去了。还有,这张是他第一次掉牙。”
夏洛特入迷地看着旧时的照片。那时爸爸还是个孩子,自己还没有出生,这让她着迷。突然,她发现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照片里从来都没有爷爷呢?”
她看得可真细。
“因为爷爷有很多工作,不能总是陪着我们。”
“我觉得呀,他上班也不开心。他要么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总是发脾气。嗯,和我爸爸差不多。”
小女孩对爷爷的评价可算是中肯,但对爸爸的评价却让布里吉特不安。
“真的吗?可是,你爸爸小时候可是个开心果呢。他虽然不怎么听话,但从不抱怨什么。而且,他总干些调皮的事。”
夏洛特显然很喜欢听关于爸爸的趣事。
“他小时候吃糖果吗?”
“当然,吃很多呢。”布里吉特故意压低声音,“他经常偷着吃糖,但其实我都知道。”
夏洛特指着一张照片:“这漂亮的阿姨是谁啊?和爸爸一起开心大笑的这位。”
孙女问得突然,布里吉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这是我嘛!”
夏洛特大笑起来。
“奶奶你太逗了!开什么玩笑!这也太离谱了吧,真是的。喂,兔先生,你说奶奶是不是很逗啊?”
毛绒兔子好像点了点头。照片上的布里吉特四十岁左右,当年的风姿今日早已不再。“真是童言无忌!”她边想边拿起手机,打开刚收到的彩信。
彩信里的照片上,赫然是一只骨灰盒。
“天哪,你妈妈为什么给我发这种照片!”
孩子问:“这是什么呀?”
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是你姥姥。”
夏洛特挠了挠头。
“姥姥在哪儿呢?”
“在盒子里。”
“奶奶,你说得不对。这盒子太小了呀!”
夏洛特对自己的结论很肯定。
“不是,宝贝。你外婆……被火化……就是烧掉了。”奶奶最终面对现实,试着解释道。
“哦,是这样。”
孩子得到了一个解释,似乎就足够了。布里吉特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很显然,她不喜欢谈及死亡,而小孙女却没那么在意。她刚要放下手机,儿媳又发来一条彩信。她还没来得及读内容,夏洛特又凑上来了。
她歪着头问:“他们在干什么呀?”
奶奶也学孙女歪着头。
“他们在埋骨灰盒。”
“为什么呀?”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宝贝。我们来读故事好不好?”
她终于能把手机关掉了。
她们选择读的书是《小妇人》[2]。夏洛特很喜欢这个关于姐妹手足情的故事。她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她口中的“笨蛋”哥哥。不过,她听故事时,却总是忍不住问各种问题。
“奶奶,你最喜欢谁啊?”
“应该是乔吧。你呢,宝贝?”
“我也喜欢乔。可换了我,才不会把头发剪掉换钱呢。我会用妈妈的银行卡。今天睡前不洗脸了好不好,奶奶?”
“好,不过可不能对妈妈说哦。”
“行。谁说谁是小狗。”
第二天早上,夏洛特草草洗漱之后,开心地吃起早餐,一口气消灭了大量的果酱吐司。
“奶奶,你不吃吗?果酱吐司可好吃啦!”夏洛特两颊沾满果酱,由衷地给予好评。
“不,我不饿,好像嗓子肿起来了。”
小女孩满嘴面包,还是不忘抢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是吗?那请问医生,我得了什么病啊?”
夏洛特拿起小勺子,贴在奶奶的嗓子上,之后非常肯定地说:
“这是一例常见病,叫作:喉结!”
“喉结?你确定吗,医生?”
“当然确定!嗓子肿起来了,就叫喉结。所有的爸爸都有喉结。”
布里吉特苦笑了一下。夏洛特的诊断,真的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可是,我也不是男人啊……”
“我姥姥也不是男人,可她会长胡子啊。我觉得,医学嘛,一切皆有可能。”小女孩一锤定音,从椅子上下来了,“我听见汽车的声音了。咱们去看看是不是妈妈和哥哥吧?”
“你说的还挺对……”布里吉特自言自语,被孙女无懈可击的逻辑震惊到了。
布里吉特虽然没有喉结,此刻确实哽咽在喉。她偷偷擦掉眼泪,到窗边和孙女一起看爱丽丝停车。随后,她们一起到楼下去开门。
两人走到车边的时候,保罗一下跳到奶奶怀里。见到孙子,布里吉特非常高兴。爱丽丝还要带着孩子们开车回巴黎,路程很远,必须马上出发。儿媳非常感激婆婆,热情地向她告别。随后,她把夏洛特的行李装进后备箱,还保证路上会按时停车休息,一到巴黎就给婆婆打电话。
布里吉特最后抱了抱孙女,亲了亲她。结果小秘密被发现了。
“奶奶,你脸上好咸呀!别哭别哭。再过两个月,我放暑假了,就再来看你哦。”
她趴在奶奶耳边悄悄说:
“我给你留了点惊喜,在厨房里呢。我的好奶奶!”
布里吉特噙着泪水,目送汽车远去。她回到厨房,发现餐巾上放着孙女留下来的惊喜:特制黄油果酱吐司,旁边是一张画。画里面是她们两个,天上飞着许多糖果,旁边是马奇四姐妹,还有一个“小盒子”。这张画里满是属于祖孙俩,而且只属于祖孙俩的秘密。
二十四个小时似乎转瞬即逝,这段美好的经历已经属于过去。布里吉特期盼着下一次祖孙团聚,可她决定,不能再坐等孩子们来访,而是要自己掌握命运。她慢慢从抽屉里拿出最后一件惊喜,那是孙女的毛绒兔子。
不偶尔做点出格的事情,还叫奶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