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树发现最近到处都是新鲜事儿,他很快就迎来了人生中的下一个第一次
第一次军事戒严。
宝树爬上青砖垒的院墙,向下望,街道上都是穿着蓝色卡其布,背着步枪军人,一队又一队,宝树想记住他们之中几个人的样子,但发现他们大多没有表情,年轻的几个脸上偶尔会露出一点点悲戚,却也一闪而过,无法辨认。他们大踏步的从街道经过,又大踏步的远去,军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宅院门口循环往复。
宝树趴在墙上转头往院里看,这个时候城里已经停止了大部分日常的商业活动,酒楼都关了门,武老头总是在院子里守在磨刀石旁发呆。
配给的煤和柴都会按时送来,柴刀都在角落里落了一层灰尘,自然也没有再磨的必要。宝树有时会看着武老爷的背影失神,他总感觉武老爷在某一个程度上失了心疯,在注视那块石头的时候会把自己当做一把刀,叫他他也不理,是他在意向中反复的锤炼打磨自己的过程,每次看向武老头这个想法就更强化一分,因为他那眼神,常常像是想要斩断什么似的。
入冬之前,宝树发觉城里大大小小的店子都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撤下了平时卖给城里有钱人的货色,到处人都稀稀拉拉的,只有自家的院里陆陆续续的又来过四五波人,形形色色的人,慈眉善目称兄道弟的有,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也有;眉清目秀一身正气的有,尖嘴猴腮阴阳怪气的也有。但宝树觉得没必要把他们挨个记清楚分明白,武老头对待他们的态度堪称一视同仁,口气软一点硬一点都一样,中心思想很明确:“紫金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就在这,哪里也不去。”
有几个人,像那天走时候满嘴流血的汉子,有意无意的把话引到宝树身上,让武老头为他的安危和前途着想,武老头的眼神就会突然凶狠起来,无论那人接下来的态度语气怎样,都冷冰冰的抛出‘送客’二字,多一句话都不想费,宝树感觉自己就像是武老头这只老龙的逆鳞,随着这一波一波的人来了又走,宝树意识到,武老头有功夫这个猜想是落实了,但他一时半会是不会教自己,教了也未必学得会,而自己家里肯定还有什么深邃的秘密是他不知道的。这种好奇在出不了门的时候就进一步的发酵,但他知道不能问武老头,军事戒严的这一个月院子里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武老头始终处在不能回答问题的状态,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上次让小伙伴们落荒而逃的后院的堂屋里,宝树有一次半夜起夜的时候,曾迷迷糊糊的看见那间堂屋里闪着蜡烛的光亮,那时候憋着尿,连困带累的没多想,现在琢磨起来,那是不对劲的,一波一波的说客和武老头坚持着不肯离开紫金,甚至是自己的身世,肯定和堂屋里藏着的什么东西有重要的联系。
‘就今晚’...宝树打定主意,这一个月他找街上的坏小子学会了拿铁丝开锁的技艺,就是挨顿打,也得把堂屋里到底藏着什么弄明白,更何况,现在武老头整天魂不守舍的,不太想动手的样子。
“轰!”一声巨响震得宝树在梯子上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掉下来。
“下来!下来!”武老头也吓了一跳,赶紧朝宝树吼叫。
宝树手忙脚乱的朝墙头下面瞥了一眼,一直平稳前进的军人们都奔跑起来,皮靴的声音不再井然有序,然后墙头就遮住了他的视线。
“到里屋去”武老头走到大门口,用最粗的圆木把门顶好,回头对宝树说:“那是炮声,开始打仗了。”
宝树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安抚的命令,也不去想军事戒严一个月之后的炮声意味着什么,抬脚就往卧房走,一心惦记着晚上打探后堂屋的计划。
腊月的天黑的快极了,宝树感觉自己是刚回到房间,甚至没来的及感到无聊,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
他一辈子都记得这天的夜里,炮声兀自在空旷的街道间回响个不停,偶尔还会听见人的声音,混在轰鸣的炮火中无法辨认,像是呐喊,又像是惨叫,让人无法集中精力。宝树在床上烦躁得很,反复的把脑袋探出窗外看天上的月亮来确定时间,生怕时间太早,武老头也像他一样被嘈杂的炮火声震得不能入睡。
屋子里烧着热腾腾的火炕,等来等去,大概是过了一更天,宝树迷迷糊糊的眼皮开始打架,油灯里的光都变得暖洋洋的,在的光晕一圈一圈的扩大,暖暖的橙黄色渐渐隐去了房屋的棱角和边界。宝树四处张望,在光影的中央,好像有两个黑色的人影,它们移动速度快极了,几乎眼神都跟不上,又远极了,仿佛是在千里之外。
宝树一错神的功夫,其中一个人影闪到了近一点的位置,宝树长大了嘴巴,那竟然是武老头,紧接着后面的另一个人影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武老头好像看见了宝树,眼睛亮了一下,朝他冲了过来。
宝树越看越真切,武老头的脚踩在不存在的虚空上,极为轻盈,转眼间就到了他跟前,张嘴要说什么,后面的人影突然把刀掷了过来,宝树眼看刀锋划破空气,贯穿了武老头的前心,没有血喷出来,但武老头张着嘴的样子依然凝固在了脸上,瞪着眼睛,干瘪的舌头伸在外面,继续朝他扑了过来。
“啊!”
当然是梦。
宝树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咽喉,猛地咽下一口唾沫。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爬上来,汗毛都是立着的,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坐在床上缓了许久,意识一点点的回到了脑海中,冷汗都差不多消退了,宝树慢慢的摸下床来,想找些光亮,擦了四五根火柴都没把油灯点亮,拿在手里晃了晃,知道是没有灯油了,烦躁的一把把油灯甩在地上,咔嚓一声玻璃的罩子被砸的粉碎。
窗外的炮声还在响,回想到刚才的梦境,宝树感觉自己的心脏上仿佛上着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几乎马上就要崩断似的,心想到自己今晚是有刺探后屋的计划,根本不去理会满地的碎玻璃碴子,就撩开窗帘往窗外望,院子里一轮毛月亮,月光无精打采的撒在地上,似有似无的还有几丝细雨形成的淡淡雾气弥漫在空中,什么都瞧不真着。
宝树刚清醒过来都道今天算了,后堂屋也没长脚,歇一两天再去看也无妨,但这天时云遮月,再加上这时候有心事燥热难忍,躺下也不知何时能睡得着,索性翻找了一件深青色的衣服,裹在身上,随手抄了一根铁丝,就光着脚,溜到了院子里。
他垫着脚贴着墙,蹑手蹑脚的往后院走。经过武老头的卧室格外留意了一下,屋里拉着帘子,没有光透出来,宝树放下心来,估摸着那八成是睡了。
就在能够看到那间后堂屋的时候,宝树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那里竟然亮着灯光,这是在他记事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已经掩盖了一切,完全顾不得还有什么人在堂屋里,像被鬼牵着似的,两眼直勾勾的贴近到堂屋的窗前。
捅破窗户纸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堂屋里,空荡荡的满是灰尘,只有最深处放着一座供台,台子上没有供果,唯一的光源是供台上的两盏红烛,两点冉冉的火苗之间,木支架上端放着一把长刀。定睛看,刀没有刀镡,就像是普通的柴刀,但在烛光下映出刀上横穿的一条流水纹流畅而光滑,又不像是凡品的工艺。地上,放着两个蒲团,武老头坐着一个,另一个是空着的,两个蒲团前面都放着一个小盅。
武老头坐在地上,从怀里摸了一个不大的酒壶出来,给两个酒盅都斟满,兀自举起一杯,抬头望着房梁。
宝树赶紧把耳朵贴近。
“五哥啊”武老头语速极慢,又满是苦涩:“老六我光棍一个撑到现在,不容易。他们都说紫金要破,国将不国,我装听不见不在乎,那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啊”
武老一仰头,灌下一杯酒,又斟满。
“我能留到现在,全靠您当初喝完酒说的几句话,这回五族正宗的宗主都在这,咱们这帮人要还是对咱们的子弟没有信心,那还有谁能对他们有信心呢”顿了一下,他又说:“您当时,是真不应该托付给我,刀也是,小子也是”
宝树一下子敏感了起来,听着武老头的话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大概是他的父兄长辈之类,他口中的刀肯定是案台上供的那一把,那小子岂不是。
宝树越琢磨心里越乱,纳闷极了他口中的这个‘五哥’到底是哪里的神仙,就又凑近耳朵去听,可屋里武老头的酒越喝越勤,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勉强能听清楚地几句嘟嘟囔囔的都是在抱怨这些年自己怎么怎么样的不容易,再也没提到‘五哥’这个字眼。
宝树心说你每天除了开火做饭就是教训我,怎么就不容易了,盼着他多透露些自己的身世,心里猫挠似的着急却又没有办法。
到最后,武老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肩膀也塌了下来,呆坐在那里,蜡烛烧到了低,宝树都以为他是睡着了,突然看他全身抖了一抖,倒出酒壶中最后几滴在酒盅里,一饮而尽,又拿起对面蒲团前的酒盅,犹豫了一下,把酒倒在了地上,抖了两下,把酒壶和酒盅都收到怀里。走到供台旁边,把刀托在手里。有一瞬间,宝树感觉刀上的烛光跳到了自己的眼睛里,脊梁上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爬了上来,和噩梦惊醒时的恶寒一模一样。
他听见武老换了一种整晚都不曾有语气,微弱但是清晰。
宝树听真切了,微微诧异
他说:“上天保佑,别让我,再传这把刀。”
...
耳听得武老头拾起地上的蒲团,宝树赶紧蹑足潜踪躲到墙的一边,等武老头走远了,他才又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炕还是温热的,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今晚所听到见到的,什么‘五哥’、‘小子’,当然还有那把奇怪的刀,都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思来想去,眼见天色就一点点的明快了起来,宝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晚上,有些乏了,趴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却也不想起来,他想着,多趴一刻是一刻,反正一会武老头也得骂骂咧咧的过来揪自己起来砍柴生火,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再反应过来,太阳透过窗子都照在了脸上,宝树这才觉出今天的反常,都正午了,武老头始终没有来干预自己的睡眠。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常了。
宝树的第一反应是,莫不是昨天晚上他回屋之后武老头一个人神神叨叨的出了什么意外?吓得他赶紧披上衣服就往院子里跑。
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正中间守在磨刀石旁的武老头,手里拿着昨天晚上宝树在堂屋里看见的,供在案台上的那把长刀,一下一下的磨着。
宝树眼一花,他仿佛看见到上淡淡的透出一种莹润又锋利的光,慢慢从黑灰两色的刀身上升腾起来,和磨刀的武老头融为了一体。
熬了一夜,突然揪心又猛地放松,宝树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了,讷讷的走到武老头边上,挠了挠头:“你咋没去揪我...”
老头不看他,专注的磨着那把刀,语气柔缓的几乎让宝树不敢认他。
他说:“今天你多睡会,不碍的。”
宝树发觉自己的目光又移到了长刀上,突然他眼前一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用力揉了揉脑袋,只感觉今天一切都不对了,城外的炮也没这么响了,也不闻街上军靴一阵阵踏击地面的声音,昨晚那种焦躁极了的感觉这次直接冲到了心脏里,仿佛烧红的铅水,从胸口倒灌进脑子里,一瞬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剥离了,院子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他只能慢慢的听见一点,一点点,长刀摩擦在磨刀石上的声音
吱嘎吱嘎...
声音一点点的回来了,是几乎就隔了一层院门的惨叫,枪声,和宝树听不懂的呼喝声,他快速的喘息,害怕极了,知道是有什么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发生了。
半大的小子,生平第一次从内心的深处感觉到恐惧和不知所措,他几乎要哭出来,回头看武老头。
武老头深吸了一口气,从磨刀石前站了起来,横刀而立。
“来了。”他说
砸门声掩盖了其他一切的声音,由外向内,像是要把那两片薄薄的木板撕裂似的疯狂地敲击着。三下两下,咯吱一声,门上的锁就被敲掉了,四五个带着钢盔穿着深绿色军装的人拥了进来,个个手里拿着上了刺刀的长步枪,有几把刺刀上还带着斑斑的血迹,他们的军靴更厚,踏在地上的声音毫不整齐。
宝树只听得见贪婪和疯狂。
军人们杂乱的闯进院子里就散开不动了,直勾勾的盯着宝树和武老头,有一个人分开人群走到他们的最前面,带着一顶方形的军官帽,也是绿色的,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武士刀,一直拖到地面上。
“xx!”为首的军人突然吼叫了一声什么,闯入者们纷纷开始行动了,几个人分散去了后院,留下了三四个人,过来要抓宝树和武老头。
武老头怒哼了一声,一只手握住刀柄,一只手紧扣住刀背,劲力到处,刀刃向上斜斩,上手来抓的那个军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白光一闪,伸上前的那只手已经掉到了地上。
好快的刀。
“啊啊啊啊啊啊!”这次宝树听懂了,因为叫声撕心裂肺,吓得他赶紧躲到了武老头的身后。他这才明白,之前几次对付无理的宾客这老头根本没亮出真本事。
一下子,几个闯进来的人全部傻了眼,谁也没想到深宅大院之中会有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刀,时间只允许他们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举起手中的刺刀
一步哪里够。
武老头猛地伏低了身子,从两个军人之间的空隙一闪而过,刀刃的走势像一道锋利的流水,他右手边的军人双手捂住脖子,血从指缝间汩汩而出,跪倒在地上。另一个军人去看他,身后的武老脚步内转,刀势不止,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半圆,左边的军人后脑中刀,甚至没有哼一声,向前扑倒,
军人的尸体就倒在宝树面前,激起地上的一抔黄土,几滴血向前喷出,撒在宝树的鞋面上。但宝树已经惊呆了,一瞬间,这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完成了一套完美的斩杀动作,一米多长的刀在他手里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灵活,他从来没想过人的身体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院子里看到刚才那一幕的其他军人都大声的吼叫起来,声音紧紧压迫着声带般的高亢和慌张,刚才去后院的几个士兵听到呼声,纷纷也大叫着回应,从后面跑回来,就这一会的功夫,在武老身边没来得及退开的士兵,都全部中了刀,每一道都伤在致命的部位,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声音,只剩那断了手的,还趴在地上嗷嗷的惨叫。
猛地,宝树听见身后一片步枪上膛的声音,脊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知道后院荷枪实弹的士兵已经赶了回来,枪口已经瞄准了他和武老的后背。
“動くな!”一直没发话的军官突然一声吼喝止了院子里所有的声音,连那断了手的士兵都趴在地上诡异的咬紧了牙,只发出轻微的‘咯...咯...’的声音
宝树看见,军官模样的人眼睛里闪着渴战的光,向前进了两步,身上有一股淡红色的雾气蒸腾了起来。宝树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却发现那股红色的一样的东西还在,他又转过头去看武老头,他身上竟紧紧地贴着一层淡淡灰色的光。
军官两眼紧紧盯着拿着刀的武老头,换了一种听起来生硬极了的口音,说起了汉语:“你是支那的武术人呢?我们比试比试一下,赢了,我放你走,他们,都听我的。”
宝树心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最好能让他同意带着邻居的几个伙伴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反正武老头这么强是不可能输的。马上兴奋了起来,去看武老头,却见武老头缓缓收起了进攻的架势,瞥了一眼身后端枪瞄准的士兵,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这把刀上。
他说:“宝树啊,我不是你亲爹,这几个月来你应该有察觉,这把刀是你爹留给你的,你得拿着。”
宝树的嘴巴张到了最大,但武老没有转身看他,因为可能一个错神的功夫,军官就攻上来了。
武老头话没有停,接着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你现在还不能理解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一直...我一直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用你爸的话说,是对咱们的子弟有信心,有人能帮你,帮咱俩,扛下来,你的命,够苦啦...唉”。他停顿了许久,语气一直像寂静的湖水一般的沉着,但听在宝树的耳朵里,句句都是汹涌的波涛:
“事已至此,我还对咱们的子弟有信心,但我是看不着这一天啦”
说着,他把刀横在胸前,刀光一闪,武老头突然如金刚怒目,威风凛凛:“国家大势,我一个小老儿,改变不了,我能坚持的,我能传给你的,只有这把刀”
话音未落,他已拉满了架势,浑身的力气从丹田到手臂,锋利的刃划出一整个圆,宝树只觉得有一道罡风从自己的身侧划过。突然身后一声枪响,守在后面的几个士兵全部捂着喉咙轨倒在地上。
开出的一枪擦过武老头的发鬓,宝树看见军官已经带着一身血红色的雾气怒吼着冲了上来,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把武老头的一头斑白的发都扯在了空中
武老还在说话
“看好了,这刀法,我只传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