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都已经是下午了。阴天,外边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像是水墨漫纸的一袭晕。
我起身去屋里找她。床褥被叠的整整齐齐。房间里毫无她的踪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餐桌上,简单的早餐,那杯已经凉的的牛奶下边,压着五百块钱和一张纸条。
上面写:‘两不相欠,有缘再见。’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失魂落魄,好像已经麻木了。孤独已成习惯,可是想到这里,像个受委屈了的小屁孩儿一样在沙发上哭个不停。
转眼雨停了已经是傍晚,城市的上空变得五光十色,我隐隐约约想起徐志摩的一句什么诗,却又动摇了,模糊了。我是不是应该融入进去?于是我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门透透气。下了楼,漫无目的地向那一方阑珊走去。不知不觉,就到了我梦里那个地方。
人影流动,城市机器华丽得运转,霓虹闪烁,好像黑夜从没来过。明明是闹市,可一切都没有声音,就像七色光谱凑到一起就没有了颜色。人群像一缕一缕溪流,汇成大江大河,川流而过。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面孔,却看不清样子,一张张脸在视角里徘徊一瞬,转眼就忘记了。
我站的那个地方,和梦里一样,有很多广告牌,巨大的显示屏,夸张得循环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人的眼睛上,只有各种颜色不断更替的巨大的像素块。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就在我头顶,我在那栋大楼下边的小巷口抽烟,倚着人行道和车道中间的栏杆,左边有一家便利店。右手边是一个垃圾筒。
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是那个姓梅的,我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更感到惊奇。他对我说:“早就跟你说那种女人不能碰,色字头上一把刀。”说完给我递了根烟,我接了过来,他又伸手给我点火。
烟头红星一闪,我吐出一口烟来。
我跟他说:‘这时候,你该教我怎么忘记了吧。’
姓梅的吐出一个烟圈,我还纳闷外边空气流动这么大,这个烟圈怎么吐出来的。他说:‘得。’然后支起身子,指了指穿行的人群
说:‘你看街上人来人往,长得都不一样吧,我们只是在这里站着,几秒钟就能看到成百上千张脸。你都能记住么。恐怕不能。但是你又总能记住那么一张两张。为什么会记住,因为那张脸在你心里始终清晰分明。那看了一眼就会忘掉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些面孔在你内心停留片刻就渐渐模糊。’
说完他笑着看着我,依然是那张友好亲昵的面孔,和那双深邃幽远的眼睛。
我说:‘明白了,这次没装得似懂非懂。’然后我把烟头按灭在垃圾箱上边连着的烟灰缸里。
在这个时候,人流汹涌,人影如丝。每一种情绪都交织混杂,显得妖异。
姓梅的把烟熄了以后,向人潮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干嘛。就在后边看着他,他走到汹涌的人群边上,像是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回过头,呼唤我:‘你好啊,樊江北。’
我不明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回了一句:
‘你好,梅先生。’
然后我好像一条被从鱼缸里捞出来的金鱼一样,眼前的一切都被迅速抽离。
我睁开眼,发现我还躺在床上。窗外下着雨,手机里有好些个未发送微信。我坐起来,觉得那个梦也太真实了。我走过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呆住了。我的脑子好像被什么人狠狠闷了一拳,不听使唤。
那是和我梦里一样的一桌简单早餐,空的牛奶杯下,是五百块钱和那张纸条。
我有点儿被吓傻了。颤抖的点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想把这一切理出头绪。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那边说:‘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家。’
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女孩又说:‘额,那个我的手链是不是还在你那里啊?’
然后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上面牢牢挽着一个黄铜小铃铛。怎么解都解不开。”
听到这里,谭四虽说不至于太惊讶,可是也显得很震惊。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谭四默默给樊江北倒了杯酒,跟他说:“这杯算我的。”
樊江北苦笑了一下,端起杯子,跟谭四碰了一下杯。然后坦然地说:“念书的时候,我的动力是考个好大学,于是在初高中里安于现状。上了大学,动力是考研,考证,月薪过万好工作,一线城市有地儿落脚,于是在图书馆教室宿舍三点一线。毕业了,理想在现实面前被扒得一丝不挂,动力只是生存。苟延残喘,毫无快乐。以前的所有动力,只要忍耐一段时日,总会步入下一个环境。现在呢,忍耐有头儿么。没有。感情也好,生存栖身也好,都像掉进大海浮浮沉沉,没有着落。
你抬头看向外边,霓虹灯依旧繁华如旧。和你差不多的人差不多的事儿,每天也都在按部就班。吵吵闹闹,来去匆匆。你说他们要落到哪里,才算终点呢。而我,在想这些,是逆来顺受的面孔里,那么几个不着调的带着疑问的其中一个。我开始觉得吵闹,不安,手足无措。
你猜这能证明什么呢?”
我被他这一堆话说的有点云里雾里,不解其意。随口就说:“能证明什么?”
“证明我是个将死之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谭四终于开口:“您这有点儿过了吧,可不兴自己咒自己啊。”
樊江北惨然笑了笑,他的面孔相较于刚进来的慌张无措,突然变得老成持重。眼神里的青涩和恐惧,也都毫无踪影。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幽静深邃。
他接着说:“人一辈子始终是醉着的,每一段路,每一个选择,都是在命运这条长河里随波逐流。就像你喝醉了以后,一切行为都是生物本能,和潜意识反射。当人突然开始清醒,开始质疑命运,就离终结不远了。因为当一条鱼开始质疑河流,一只鸟要质疑天空,它们会被巨浪和狂风吞噬。”
说完这些,那副面孔又变成憔悴不堪的样子,眼神中的那些深邃悠远渐渐消失了。他静静地坐在哪里,再不发一言,只是漫无目的地玩弄着手上绾着的那个小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