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宫伫立在大雪原东南方的一片丘陵之中。从这里再向东不到五百里的路程便是龙都。四下丛生的刺柏将这座斗拱飞檐的巨大宫殿笼罩,显得格外神秘。同大雪原的寒冷肃杀相反的是,这里虽然仍是覆盖着皑皑积雪但却不乏生机。
阳光已从殿角处嘲风的身上褪去,此刻已日薄西山。同大雪原内其他部族的驻处不同的是,玉蟾宫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精致,而这精致中又不失庄重。
玉蟾宫中除了厨工手里的菜刀就再也找不到第二种兵刃,所以每每有外族人前来拜访都会在踏入宫门之前将随身的兵刃主动交给门前的守卫来保管以示尊敬。
峰舵主也不例外。他那把随身的短剑同伶鸮的匕首现在正静静的躺在门前守卫的皮箱中,而这把短剑的主人正在玉蟾宫中闭着眼紧皱双眉。他那张阴郁的脸上脸色有些吓人,锐利的两道眉毛也如两柄宝剑,此刻绞在了一起。他盘膝而坐,均匀的吐纳着,在他的身后是一张石制的棋盘,上面已落着黑白数颗棋子,而在这棋盘的另一头也倒坐着个人。
此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头上挽着发髻,身着一袭白衣,也是闭着眼盘膝而坐。
峰舵主那对快要搅在一起的双眉忽得舒展,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从他的脸上划过。“如此一来你可就要棋逢绝境了,这一子我下平八四。”
棋盘旁的伶鸮听后将一黑子置于平位八四路处。
另一侧同样背对着棋盘的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只是眼珠转了转然后对身后的女童说道:“入四四。”
峰舵主听后暗自窃喜,还没等女童将白子放好便说道:“看来晚辈不才要先取一局了,平八六。”随后他站了起来显然胜负已分。
那个白衣男子摇着头笑了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先生果然智慧过人,我上午才教给你这围棋的规则,现在你就可以弈盲棋来胜我,我甘拜下风。”
“我也是一时侥幸钻了空子。”峰舵主说道:“不过前辈说的那个‘共活’……”他微笑着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
“就此作罢。”被峰舵主称为“前辈”的人说道:“先生比我年长着许多,这前辈二字可休要再提了。”
“诶,这怎么行?你是棋门名宿,又教我弈棋,我叫你一声前辈有何不可?”峰舵主道。
“唉——惭愧惭愧……”
原来峰舵主跟伶鸮昨天傍晚便到了玉蟾宫,两人喂了些草料给鬃驼后没多久便在外面的柏林中休息了。今天二人起了个大早到玉蟾宫拜访里面参道者,可巧正好有一人在同女童弈棋,这人正是方才同峰舵主奕盲棋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名叫吴苏是玉蟾宫小字辈的参道者,负责看守前殿,由于修为尚浅,平日里也只是打打坐,打扫打扫卫生,对于正殿中年长的参道者所修行的一脉只是一知半解,也就很少过问,闲来无事便跟他唯一的徒儿对弈。
吴苏的年纪虽然不大不过论起棋艺只怕整个玉蟾宫中也没人能望其项背。清早起来,他便将前殿打扫了一遍,这是他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也由于勤于打扫,正殿也十分好打理,只是扫去一些灰尘而已。
打扫完前殿他便唤来徒儿来陪他弈棋,对于吴苏而言,下棋也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或是逃避枯燥的修行,因为屡战屡胜的他已经无法从棋中感到快乐了。
胜利的喜悦的确令人向往,不过还没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赢一定很没劲。
大殿门前投射下的光被什么遮挡住了,由于还有很多光从窗子透进来,所以殿内仍是亮堂堂的。吴苏正捻着棋子,他觉察出石头棋盘上多出了两道黑影,他放下棋子转过头向大门处看去。只见两个枯瘦的身影立在大门口,病歪歪的,像是连站稳都难。
吴苏的目光从两人头顶的熊皮帽上划过,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皎轮谷中居然还有这般的尊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他心里想道,嘴上自然不能这样讲,于是站起来冲峰舵主一施礼道:“两位是从皎轮谷来的寻圣者吧?”
峰舵主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是把我们当成前来论道的寻圣者了。”他心中暗想:“这样更好,如此一来便可顺水推舟。”想到这,峰舵主一拱手:“不错,我们这次前来拜访是替辨鬃使大人确认一下预测的结果。”
还没等吴苏开口,棋盘另一头的女童说道“上个月初十不是来过了么,还是南下征苍石寨的是吗?”
“嗯,不错。”峰舵主道,他这才知道上个月寻圣者们就已经来过玉蟾宫了。
“贵族圣使大人同我们老圣人所测一般不二,你们放心好了。”那女童继续说道:“你们的圣使已经长大了,你们怎么还是不肯相信他?你们也真是奇怪,放着自己的圣使不信还偏偏要听异族人的话……”
“烟儿不得无礼!”吴苏听完徒儿这一番话有些脸红,赶忙一声呵斥将其打断:“还不住口!”他转过头又满脸赔笑的看着门前的峰舵主二人说道:“小徒无知,多有得罪。”
小孩子的话峰舵主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关心的只有如何才能让皎轮谷南迁。而那个被唤作“烟儿”的女童却是气鼓鼓一脸的不高兴。
“辨鬃使称天狼星无南行之势,所以不宜南征,我等前来也是为求证此事。”峰舵主说道。
吴苏请峰舵主二人进殿落座后道:“老圣人说星象平稳乃‘共活’之势。”他说着让徒儿去沏茶。
“共活?”峰舵主说着摇了摇头:“皎族唯有行杀伐之道方可生存,以杀人而安人,怎么能有‘共活’这一说?”他那双丹凤眼看着吴苏,眼中毫无精神。
吴苏说道:“老圣人的话我多半也不太理解,不过共活的说法我倒觉得有些道理。”他指了指面前的石头棋盘:“就如同这这围棋,也并非都是你死我活,也有共活之法。”
“哦?此话怎讲?”峰舵主撩了撩眼皮问道,不过对于吴苏的话他不以为然。
“先生可会弈棋?”吴苏问道。
“皎轮谷乃蛮荒之地,我也不过是个粗人,这棋我连见都没见过。”峰舵主笑着摇了摇头。这句话倒是不假,围棋是玉族人从龙都带来的,他怎么会知道。
茶沏好了,烟儿提起茶壶给在座三人浅浅斟上。茶盏中碧影岑岑似乎也令人们的心沉静了些许。
峰舵主看着茶盏中旋转的茶叶没有动,目光又移向了面前的石头棋盘跟黑白棋子,他看起来对这种来自龙都的游戏产生了兴趣。“我愿讨教讨教这‘共活’之法。”他对吴苏说道:“前辈不如先教我一些粗浅的入门路数。”
吴苏听有人愿意学奕,自然欣然同意,便将围棋的入门本领传授给了峰舵主,而在座的几人中,对于峰舵主的才智身为贴身护卫的伶鸮自然是领教过的。
峰舵主自幼体弱多病,不过也确实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却生了个好脑子,虽然在素以力量为尊的皎族他的才智往往被忽视,不过他也因此获得了人们的尊重,至少不再像童年那样因身体羸弱而饱受欺凌,而他这种隐忍的性格或许也就是在那时慢慢形成的。
三十二岁那年在皎轮谷谷顶,被族人公认为“智绝”的他被十一世辨鬃使封号为“峰舵主”。自此,由于上任峰舵主去世而空闲了十多年的称号终于落在了这个病怏怏的男人头上,也确实是实至名归。用峰舵主的话来说,“峰”字取自鬃驼的驼峰,力大无穷的鬃驼之所以能在大雪原不屈傲立是要归功于为其源源不断供给能量的驼峰。所以说皎族的强大单凭一味的蛮力是行不通的,一颗精明聪慧的头脑必不可少。
吴苏哪里知道这里的内情,他还以为坐在对面这个一副病态的人只是寻常的寻圣者而已,而他所传授的每一个字都被峰舵主牢牢记在心里,并在取法吴苏的同时不断的在棋盘上实践着。
不知不觉天已过午。
峰舵主那张枯黄的脸上依旧死气沉沉,一束阳光从窗间投下照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伶鸮盯着这张棋盘已快三个时辰,他看着一粒粒棋子觉得头有些发昏,此时的吴苏正同峰舵主小试牛刀,也是为了卖弄一下,他背对着棋盘让徒儿来置子。
伶鸮对弈棋没有兴趣,他端着茶盏看着水中的茶叶,连叶带胚一共二十七片,相比观棋,他倒觉得数茶叶更有意思。
“我也要奕盲棋。”峰舵主的话打断了伶鸮的发呆。
伶鸮觉得这两个人有些无理取闹,在数茶叶之前他已经数好了围棋一共三百六十一个子,这么多的棋子,不去看而要用脑子记下每一步简直是痴人说梦。
“上四三。”峰舵主背对着棋盘眯缝着眼睛看着前殿中挂着的字画觉得有些耐人寻味。
伶鸮站起身来捡起一枚黑棋子按照峰舵主的指示放在了棋盘上。他有些好笑,他知道峰舵主平日最讨厌辨鬃使跟他的寻圣者们装神弄鬼的样子,不过眼下的峰舵主同那些神棍相比反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才学了不到半日就要学着人家奕盲棋……”伶鸮一边替峰舵主置子,一边想到,他抿着嘴以免控住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皎轮谷内的一片枯木林中,豹叟五人被五花大绑着捆在树干上,如血一般的残阳也没能让他们苍白的脸添上一丝生机。
“大概今天就是大限了吧。”烈牙心想,他被紧紧捆着的身体已经麻木,现在他也没有想很多,只是想再抽上两口黑老鸹的伯瓦鲁托烟。
小潘子的头上仍是有鲜血在渗出,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眼睛也肿得老高,他有些后悔,不过不是因为跟着豹叟前来偷猎,而是恨自己没能拔出靴子里的短刀给上擒住自己那人一刀。
在离被捆的五人不远处,两个皎族人正围在篝火旁小声的嘀咕着什么,不时看向俘虏来的几人。
“都等了快一天了,也不见峰舵主回来,不如直接给他们个痛快,也算是积德了。”火堆旁一个四十左右岁的虬髯男人说道。
他身边另一个男人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是杀是剐必须得由峰舵主做决定。”这人体型极为胖大,看起来像是头两脚着地的狗熊。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去哪了,我看再过两天峰舵主不回来,就是不杀他们,这几个软蛋也要饿死了。”虬髯男人说着看了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五人。
“还是给他们喂点吃的吧,峰舵主没回来,我们哪有权力掌握生杀,饿死了弄不好我俩还要落埋怨。”
“谁喂?我可不喂。”熊一样的男人满脸嫌弃的说道:“大驼神的子民难道还要伺候这帮废物?”
“谁说劳你大驾了?”虬髯男人说着冲着身后正烧火做饭的一个老人大声喊道:“说你呢老陶头儿。”
被称作“老陶头儿”的老人身子一震,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不小心手中的木勺滑进了正在火上熬煮晚饭的陶罐里。
“大人有什么吩咐?”老陶头儿满脸赔笑的问道,他早就习惯了被人呼来唤去。
“你去给那几个软蛋喂点东西,别把他们饿死了。”虬髯男人说道。
老陶头儿连连称是,然后用树枝夹出陶罐中的木勺,又开始做着晚饭。
老陶头儿其实并不姓陶,至于他叫什么名字也没人在意,在绝大多数的皎族人眼里,他和他的儿子小陶子不过是皎族人里最没用的窝囊废,而他们之所以被称姓为陶,是因为他们家在皎轮谷世代以做陶维生。
同皎族人魁梧健硕的身材相反,老陶头儿和他的儿子却又矮又小,这也成了被族人嘲笑的原因之一,而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家世代都是陶土匠,在族人眼里,这种行当是最没出息的,而在骁勇善战的皎族人看来,锻造兵刃的铁匠倒是个不错的职业。
对于老陶头儿而言他除了烧制陶罐以外就是每天不停的去做皎族人的杂役,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把每一个精心制作的陶土罐卖得更好,至于所谓的尊严,他从来也不奢望,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是个陶土匠。
小潘子吐了口嘴里的血沫子然后发着狠的把牙咬得格格直响。豹叟闭着眼觉得不应该让小潘子来冒这个险,也觉得对不起他娘,反正死了死了一死都了,自己也活不成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索性不再想这些。
看守俘虏的两个人见太阳落山便各自回家准备吃晚饭,只留下仍在熬粥的老陶头儿和他身边那个里面堆满了陶土罐的小皮帐篷。
老陶头儿用干草垫着陶土罐把它从火堆上拿下来然后舀了一勺在碗里,他吹了吹碗里的粥没有喝而是端到了豹叟几人面前。
碗里的粥很稀,里面混着少许的肉末,不过对于已经一整天没吃饭的几人来说,这简直是凤肝龙髓般的珍馐美食。
“呸!谁要你的泔水。”小潘子怒目横眉朝着在他身前举着木勺正要喂他的老陶头儿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老陶头儿没有发怒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饭碗去擦脸,他仍是将举着木勺送到了小潘子的嘴边。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侮辱,看着小潘子血迹斑斑又稚嫩的脸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潘子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矮小有些佝偻的老头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以为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会遭至一顿拳打脚踢。
“吃吧。”老陶头儿只是淡淡地说道:“被逮住了也别怨天也别怨地,就怪自己命不好。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没有权利把你们放走,也就能让你们当个饱死鬼。”
小潘子低下头浅浅喝上一口,也没心思咂么出个什么滋味。
老陶头儿又开始喂桑暮喝粥。“说实在的我也挺佩服你们的,我也想做个惊天动地的事儿出来,可是我也没什么能力,胆子还小,也就是想想罢了。”他自言自语道:“大雪原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谁也也别埋怨谁,风风光光的去见大驼神总比像我这么窝窝囊囊的活着强。”
“我们可不信什么大驼神。”被俘的人中一个叫二生子的人冷冷地说道。
“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人早晚都会死,我现在这样,还不如死了呢,可我还胆小不敢死。”老陶头儿说着苦笑了一下:“不敢死也死不起,我死了我儿子怎么办……”
除了烈牙以外几个人都喝了两口粥,他吃不下,而是从老陶头儿那讨了颗烟抽。老陶头儿将自己卷的土烟点燃递到了烈牙的嘴里,然后自己也叼上了一颗。
星月已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老陶头儿就坐在这些人面前静静地吸着烟。这自制的土烟很呛,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
他什么都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