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得年少时候,跟着老二耍花枪,待扎桩时,老二总会高深莫测地来一句“缓呼吸,慢换气,气沉丹田。”。方源便端着鱼叉憋着气,身体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屁股撅得老高,后拖着,大肥鹅一般。腿抖,手抖,屁股抖,鱼叉抖。
老二手执长枪柄端,马步扎得如空悬着屁股平坐在虚凳子上一般,腰杆挺得笔直,两条腿真如木桩擕进了硬地里,纹丝不动。平举丈八长枪,枪尖儿也是纹丝不动。那举枪的胳膊上还吊挂着个五六岁的光屁股小子。真是羡煞了村镇上一帮姑娘小子们!但凡扫过来的娘们儿目光,老的少的大的小的,老姐幺妹大娘大婶的,皆都成了阿英姐情敌,都要被她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瞪回去。阿英是盯死了老二,恨不得连方源都要让“一边待着去”,碍眼嘛!每当此时,方源对老二方居本佩服地那是五体投地,发自肺腑乃至丹田地佩服。
如今方源总算是估摸准了咋个气沉丹田,那丹田究竟在啥地儿。每一呼吸,那气息便自动下沉,沉到底;小腹之内,热辣辣地疼。便如一口烈酒灌下,热辣劲气顺着咽喉直达胃底。
方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茅屋之内,阿蛮已是鼾声如雷。
月华凝聚,笼罩其身。红日初升,紫气涤荡。这一切,方源皆不自知。直至日头偏西,阿蛮再次端着葫芦瓢,蹲在他身边,手中竹筷咄咄敲个不停。
方源费力抬起头来,睁眼看了她一眼,翻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哑着嗓子狠狠骂了一声:“爬边去!瓜皮,老倭瓜!”
阿蛮放下竹筷葫芦瓢,双手骨节攥得噼啪作响,继而浑身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方源噗地一口吐沫吐在她腿上。
阿蛮一脚勾起,径直将他挑飞起来!亦即随着他踏空而起,嘭嘭嘭一拳接着一拳。一番拳打脚踢,方源刚要消肿的面部,乌紫乌紫。浑身又比昨日胖了一大圈,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蛮收身之后,面向碧湖,嘎嘎而笑,手舞足蹈:“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此之武道,是谓雄浑。小怂包,老夫这一百零八式降龙伏虎罗汉拳,滋味儿如何?”。她双手一招,葫芦瓢和两根竹枝截成的筷子嗖地飞入手中,旋即又恢复一副老态,弓腰驼背,向着茅屋内蹒跚踱去。
她方一进了茅屋,忽地面目扭曲,嘴眼歪斜,继而双目圆睁,半张着嘴,嗬嗬连声。一个沙哑声音自她口内飘出:“如此费事作甚,趁着龙眠那老杂毛自身难保,何不干脆些,让老夫直接夺了那怂包的魂舍,岂不更好!?”
言语之际,一缕缕灰雾自阿蛮口中乃至耳鼻之中,不断飘出。
阿蛮身子连带头颅猛一扭曲,嘴角忽地歪斜向另一方,又一沙哑声音飘出:“闭嘴!敢坏老夫大事,老夫拼着毁去这具朽骨,也要将你拖进那雷池,让你五雷攒顶之下,飞灰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灰雾自她身上穴窍散出得愈发浓烈。
阿蛮身躯头颅再次扭曲,握紧拳头,猛地向自己面颊捶去,言道:“谁怕谁!来呐!互相伤害呢!老匹夫!”,言语之际,探手狠狠抓住自己咽喉,踉跄着向那竹床上一头栽去。竹床嗡地一重光晕荡漾迸发,阿蛮弓腰弯曲在床上,便即不动。
夜半,茅屋之内鼾声如雷。
月华凝聚,笼罩在方源身上,如一层薄薄水光。方源双手动了一动,慢慢撑起身子,用力爬起。凝于他身上的月光随即消散。
他捡起随身家当,月光之下,放慢了手脚,沿着湖边小径,踉跄前行,直往岭内走去。他自己也感到甚是奇怪,自从在这谷内被杨婕妤第一次一拳击飞,十分疼痛难熬之际,却又感觉下腹似是开了窍穴一般;此后几次,身子也是愈发皮糙肉厚,扛揍了。尤其是此次阿蛮这老巫婆一番猛力拳打脚踢之后,竟然没有晕死过去!虽说身上每一处都仍是疼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那火辣辣的气息直达下腹深处,整个所谓丹田的地方,似乎是千疮百孔,但每一次热辣气息循环过后,便觉得熨帖了一分。原来那武道,竟如诗篇一般,也有雄浑一说。那疯婆子所施一百零八式拳脚,叫做降龙伏虎罗汉拳。不对呐!好像今儿挨了不止一百零八式;只怪那瓜皮出拳太快,跟不上计数。
他一边胡乱想着,渐就走至了岭深处。四周一片静谧,他离了山径,往斜地里走去,选一块略微空旷平整的坡处止步,放下家当和竹枪,选了一棵老树面对树干站定。月光下,看着自己身上肿胀模样,狠骂道:“瓜皮老巫婆,待大爷练好了拳,总要一招一式都还与你去!”。至于婕妤那小妮子,想想还是算了,共就两拳么,也不多,不计较,好男不跟女斗!用老二那话来说,打是亲骂是爱么,算哩。
他深呼一口气,闭目站定,双腿微曲,双手平举,掌心虚抱向内,站起桩来。每一呼吸,直达丹田。
渐渐地,月华重又聚拢而来,笼罩他全身。如水月华,随着其呼吸,于其体内缓慢流淌,直达丹田;经过丹田那些漏风疮孔之后,渐沿体内脉络,遍延全身。渐渐地,竟达于入定忘我之境。
大日初升,紫气东来,缕缕霞光穿过密林,凝于方源周身,五彩光芒顺着他舒缓鼻息,直达丹田,遍布全身脉络经穴。
日出日落,月升月降,他这一入定,竟长达七日之久。醒转来时,已又到日落之际。天气竟比初入岭时,凉了许多。方源缓缓睁开双目,吐出一口浊气,舒展一下腿脚腰身。往身上看去之时,肿胀已经全消,淤血乌青早已散去。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此之武道,是谓雄浑。”,他闭上双目,口中吟诵不止,拳脚舒展,轻重急缓,各有不同。阿蛮那老妪施于他身上的拳脚,他凭着迷糊中的粗浅记忆,一招一式,施展出来,竟有那么一两分神似。只是那劲气拳芒,却不能同阿蛮相较。一百零八式降龙伏虎罗汉拳,鬼使神差之中,竟被他记住大半。
一套拳法下来,神清气爽。只是那肚中,已是极饿。
他背上家当,于岭间寻了半天,也未寻到几枚野果,胡乱应付吃了,竟是越吃越饿。林间那些飞禽小兽,又抓它们不住。他索性趁着夜色朦胧,向着岭下走去。到了岭脚,天已大黑。他隐于岭边长草中一动不动,直到月亮升起,远远地,那茅屋之内鼾声大起。他方才脱去衣衫,手持竹枪,潜入湖边,如一条游鱼,没入湖中。好一会之后,待他再露出湖面之际,已是竹枪挑着一尾三尺来长的大鲤,月光之下,那鲤鱼一片片鳞甲金光闪亮,于竹枪上扑棱不止。
他挑着鲤鱼便要往岸上走,便在此际,茅屋之内,啊地一声大叫,紧接着,一声爆喝:“快给老夫放下!”。其声怒极,震得方源耳膜发疼,嗡鸣不止。
方源抱着金鲤连带竹枪,竭力扑棱爬上岸去,头也不回,疾往岭内窜去。此一入定醒来之后,竟觉得浑身力气大了极多,速度极快。
只是尤快不过阿蛮。
她一声猛喝之后,已是身在屋外,双目圆睁,瞪向方源,目露灰光,口喷黑气,大喝一声:“小贼!放下龙珠!”一步踏出,已至湖心。再要一步踏出之际,那湖面忽地咔嚓一声震天大响,一道碗口粗细的电光骤然腾起,击在阿蛮身上。阿蛮身子被击得高高腾起于空,四肢抽搐不止,周身灰雾夹杂着电光,直往外冒,噼啪作响。便是这一停顿,方源已是抱着金鲤,奔至岭林边缘。
阿蛮于空中面孔扭曲,沙哑着嗓子大喝道:“快放下!”,于空中一个翻身,疾扑向方源,瞬息已至方源背后,探手便向他后心抓去。
只是她手方探至林边,那岭林之内咔嚓又是一道碗口粗的闪电腾起,狠狠击于她身上,将其击得倒飞出去。
方源衣服也顾不得捡,抱着三尺来长的金鲤,竹枪已被他自鱼身抽出,拎在手中,疾往岭上奔去,林子之内奔跑如风。
岭下谷内,阿蛮声嘶力竭,一次次扑向岭林,又一次次被那岭林边缘腾起的巨大雷电击回谷间,每一次雷电狂击之后,她身上灰雾便淡薄一分,劲气也随之弱了一分。
方源听得阿蛮嘶吼之声渐弱渐远,方放慢脚步,停下身来,扭头看去。确认其并未追来,一屁股坐在山石之上,大口喘息不止。
他环顾四周,确认并无异样,方自向所抱金鲤望去。月光之下,但见那鲤鱼头额之上,有双点微隆,大嘴一张一翕,四条长须金光闪闪,一身鳞片铜钱大小,亦是金光闪耀。尾部则如荼火一般,火红闪亮。可惜侧身被那竹枪扎得一枪通透,已是活不成了。方源心中未免些许惋惜之意,只是此际腹间咕噜咕噜作响,已是饿极。
回想阿蛮那疯魔之举,此鱼似乎极不一般。他执起竹枪,枪尖对准鱼腹,言了声“对不住了鱼兄”,一枪扎下,划开鱼腹。探手向着鱼腹内摸去,竟是掏出一枚龙眼大小鱼珠。那珠子火红金黄,月光之下,光晕流转,炫目至极。这必是阿蛮所谓“龙珠”!
那龙珠被掏出之后,光华一圈一圈荡漾出去,方源所处之地,竟是为金光笼罩。眼见着光晕仍向四周扩散不断,方源心中大惊,怕极被那阿蛮循着光芒追来,情急之下,将那龙珠投入嘴内,一口吞入腹中。急又抱起金鲤,手执竹枪,往那林间斜地里匆匆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