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纯净得让人心醉,而那明亮了整晚的月娘也变得越来越暗淡,好像马上就要溶解在那苍天之中了似的。可这番每日里只有那么短暂一瞬的美妙景色,却并没有能让互相厮杀的两方为之感慨,并停下来一同欣赏,人们仍然在为着各自看似宏伟却又相对渺小的目的而相互搏命厮杀着,其实那一刻战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将自己平日里积攒的压力释放在这场由鲜血和肉体作为装饰的盛大舞会之中,努力以消灭对方为展现自己存在的最好方法,以至于慢慢开始变得麻木起来,以至于将那倒在面前的鲜活生命都简化成了敌人这种抽象称谓。
黄羊载着禹和皋陶一路狂奔,终于来到了战场的边缘,皋陶喝令座下的盘羊停住脚步,两人翻身而下,任由那有些疲倦的黄羊在一旁吃草休息。禹爬上附近的土丘,向着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望去,只见炎黄部族的军队把商部落的土城围得水泄不通,自己要是想进城实在是有些困难。
“咳咳……看来要把你朋友带出来有些困难。”皋陶走到禹身边,咳嗽了两声说道。
“再难我也得去找他,我可不能把他扔在这鬼地方,”禹突然苦笑了几声,看向皋陶,“你可能不关心这些,但我一度曾想过,如果谈判成功的话,就让益留下,从此待在他自己的部落,但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一阵不约而同的沉默中,半天禹才又接着说道。
“我们的约定还在吧?你会帮忙的吧?”
皋陶又看了看眼前的战场,点了点头:“既然答应了,我就肯定会帮你救人,但以现在的局势,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救到,你最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这我明白,但我必须去这么做,我和他约定好的。”
看着这个油嘴滑舌又玩世不恭的男人,皋陶还是很难接受他竟然是一个如此看中朋友间承诺的守信汉子,不过他也明白,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表里不一的,谁又能说他皋陶就一定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大理官呢?此时此刻他就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想要帮眼前这个家伙完成他的愿望,这与自己曾经答应过他毫无关联,而是那种打心里想要去做一件事的冲动感觉。
“行,你要是准备好,我们就出发。”说着皋陶便走向了吃着草的黄羊,此时它已经休息了一阵,显得精力十足的样子,看见皋陶便撒着欢地迎了上去,凑到他手边发出了高兴的低沉叫声。
可此时的禹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只见他望着不远处的战阵,聆听着那震天的喊杀声,心中却在不停盘算着,似乎找到了什么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
“稍等,稍等,我好像想到了一个救人的好方法。”禹突然兴冲冲地说道,“虽然我们要突破重围到城下是非常困难的,可这里到对方主帅的中军却相对要容易许多。”
皋陶看了禹一眼,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要想救我兄弟,就得连他的部落一块儿救,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和谈!”
“和谈已经失败了,不要再有幻想了。”皋陶冷淡地说。
“不,不,和谈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当时没有掌握什么有利的条件。”禹解释道。
“那你现在有了吗?”
“嗯……暂时还没有,不过如果顺利的话,很快我们就会有了,你认识的。”
皋陶看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笑容的禹,那笑容看起来有些疯狂,就和他的计划一样。皋陶一下就明白了禹的意思,他是准备去绑架均,并要挟他接受停战。这实在是一个冒险的行为,其困难程度实际上和冲进城去救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相比之下却有更高的成功率,尤其是在有他帮忙的情况下。
“这么做可是背叛我的部族,是要被军法处置的。”皋陶说道。
禹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他盯着皋陶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他答应自己的理由,他知道有一种人,平时看上去并不算太特别,但关键时刻却会为自己的一个念头而做出极度冒险的事情,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就是这种人。而至于皋陶,他曾经以为不是,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到身边这位孤傲又有些病恹恹的讨厌家伙流露出了一丝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令禹兴奋鼓舞并值得信任的炙热灵魂,他明白这种人是无法拒绝自己内心的想法的,无论他隐藏得有多深。
“你之前答应跟我回去见首领,不会再逃跑的话还算数吧?”皋陶问。
“当然了。”禹随意地回答道。
而在战场的另一头,土城最深处紧靠河水的那一面,益依然坚守在城墙上,举着弓箭向城墙上正在攀爬的敌人不停射击,嘴里还轻声地默念着数字。
“14、15、16……”
身为神射手的他箭无虚发,每一箭都会精准地命中一个敌人,将他们射落到城下,奔流的河水之中。可虽然他在外面独自混了许久,为了生存也干过些乌七八糟的活,可这杀人的事情,他却还是第一次做,听着那一个个敌人被石矢贯穿后发出的凄厉惨叫声,看着那一条条同他一样鲜活的生命跌入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情景,益不禁从心里涌上一股令他觉得恶心的感觉,直弄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好像随时都会呕吐出来一般。
可现在的他别无选择,如果放任这些敌人爬上城头,进入城内,那么部落里的那些妇孺老弱们将会有什么悲惨遭遇,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来。是的,这个部落里的大部分人并不爱他,甚至还有些人憎恨他,对此益也有完全一样的感觉。但这里毕竟还是可能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是真正值得他守护的,比如那个哨兵的母亲,就算为了他们,他也一定要坚持下去,至少暂时拖延住敌人的偷袭。
为此,益只得强压住内心的折磨,努力保持平静地瞄准那些攀爬中的敌人,将他们一一射杀,这种精准的杀戮是可怕的,毫无人性的,但却是他无法选择的,这世上总有太多事在逼迫着人们做出选择,而结果往往并不那么完美,甚至有些疯狂与残酷,但人就是得在这种选择中生存,益也没有办法逃脱这个处境。
“17、18、19……”
益射掉了19支箭,就有19个敌人被他射落城下,现在他的箭袋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石矢,而城上的敌人却还有一半之多,他们见城上停止了攻击,更是肆无忌惮地加快了速度,转眼间就有人翻上了城头。
“怎么办!!他们上来了!!!”哨兵惊恐地喊道。
“不要慌!!用长矛往下戳,别让他们继续上来!!”益回应道。
此时此刻,两位哨兵看着眼前这位少年,他虽然比他们小上许多,但却显得异常冷静沉着,那种超乎他年龄的成熟,使得哨兵们平静了不少,并心甘情愿地服从了他的命令。
“谁还有其他武器?我去对付上来的人!!”
“我有!!我有!!”
其中一位哨兵说着从腰间拿下了把短矛,扔给了益。短矛的矛身是一根只有小臂长短的木棍,顶端绑着尖利的石矛头,虽然这短小武器看起来只能作一般防身用,但对于矮小的益来说却是非常趁手。
益接过那短矛,背上弓箭,便赶忙前去对付那几个爬上来的敌人。总共有三个人爬上了城头,见有人赶来,立刻掏出短斧横刀准备迎敌。可等益走近,他们才发现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便又都放下了兵器,傲慢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看来这帮东夷人确实没料到咱们会从这里上来,只派了个小孩来防守。”
“是啊,可能是上天在帮助我们,看来这次一定能攻下这小城了。”
“还要多亏我们早就派人做了探查,要不然也不会知道这条路了。”
三人好像当益是不存在的一样,开始自顾自地聊起了天。益看着眼前的这三个人,略显紧张地端起了手中的短矛。
“几位,我们商量商量,你们再从墙上下去,这样互相搏杀太没意义了,你们觉得怎么样?”益说道。
那三人听了益的话,互相看了看,笑得更加狂妄了。
“哈哈哈哈,这小孩什么意思?是不是脑子吓傻了?”
“我看是的,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傻话,哈哈哈。”
三人笑了一阵,突然有一个人注意到益身上背着的弓箭,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指着益喊道。
“你们看他身上的弓箭,一定就是他刚才在城上放冷箭来着!!”
这句话一下提醒了其他两人,他们立刻又提起了兵刃,高声喊叫起来。
“好小子,原来就是你射杀了我们不少弟兄,今天可绝饶不了你!!”
说着,正中一人便举起了手中的短柄石刀,冲着益的脑袋便招呼了下来。益早就等候他们进攻多时了,面对这猛烈的劈砍,益利用自己矮小的身形,一个灵巧的闪避,那石刀便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他耳边划过,砸进了城墙的土面里,发出厚重的声响。
趁着那人上前拔刀,益便在斜刺里伸出一矛,直顺着肋骨插进那人的胸腔内。
“啊啊啊!!!小兔崽子!!!我要……啊啊啊啊!!!!”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倒向了城墙边,脚下打滑,惨叫着滚落到了城下,噗通一声落入了河水中。
益举着短矛直喘粗气,虽然之前已经用弓箭射杀了不少敌军,但如此近地面对三个敌人,他还是难免感到有些紧张与害怕。
对面的两人见自己的同伴竟然被这不起眼的少年给干掉,惊讶得大张着嘴,瞠目结舌地傻楞在了原地。而益则立刻又举起了短矛,迅速摆出了防御架势,准备迎接新一波的进攻。
看着益的动作,两名敌军恼羞成怒,一人举着石斧,一人挥动短戈,嚎叫着一同冲向了益。见同时有两名敌人冲向自己,益顿时感到一阵慌乱,急忙向后退避,一不留神却也脚下拌蒜,向后逿倒在地。
眼看着那两把石制利刃就要落在自己身上,益突然注意到夜空中正飞着几只捕食的蝙蝠,连忙张嘴发出了咯咯咯的高频叫声。那几只蝙蝠听到益的求救,也不含糊,立刻扑闪着翅膀冲向了两个敌人,围在他们脑袋周围一阵盘旋,逼着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益的攻击,转而驱赶起这群突如其来的空中援军。
“什么东西!!!滚开!!!!这些害虫!!!”
“我看不见路了!!!离我远点!!!啊啊啊啊!!!”
慌乱中一人脚下踩空,惨叫着跌落下去,步了同伴的后尘。另一人见状连忙小心地伏下身子,一手护住头,一手胡乱地挥舞石斧,试图赶走攻击他的蝙蝠。益见此情景,连忙翻身从地上爬起,举着短矛,小心地绕到了趴在地上的敌人身后,准备趁机刺出致命一击。
可就在益靠近了那敌人的时候,他却突然从地上冲了起来,没有预料到这一出的益被敌人一把掐住了喉咙,举在了半空中。
“臭小子!!!我要杀了你!!!!”
那敌人使出浑身力气试图将益扼杀,而益则拼命挣扎,想要将手中的短矛刺出,可却始终使不上力气,喉咙处反倒变得越来越难以呼吸,眼看就要窒息。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位哨兵注意到益这边陷入了危机,立刻冲了过来,高喊着将矛插入了那敌人的身体里。那敌人被刺中这一矛,手上立刻松了劲,益一下倒在了地上,拼命地咳嗽起来,并努力地呼吸起宝贵的空气。
“你!!你们……”那被刺中的敌人还想要继续扑向赶来的哨兵,但终究还是没有成功,扑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哨兵连忙上前扶起益,询问道:“你没事吧?”
益此时已经舒服了许多,摇着头回答:“没事,已经没问题了。”
“没问题就好,刚才我看见你这边……”
哨兵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石斧,正好劈中了他的脑袋,哨兵连声音都没发出,便倒在了地上,大片鲜血溅在了益的脸上,将他的脸颊染成了猩红色。
原来趁着哨兵来支援益的时候,又有敌人从城下爬了上来,很快就将益给包围住了。益望向不远处,只见另一名哨兵也已阵亡,现在只剩下益一个人孤军奋战了。益望了望眼前逐渐逼近的敌军,又看了眼地上那死去的哨兵,这个人曾经救了他两次,可如今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益还没来得及对他多说一声谢谢,而他已经再也没法看见益赔偿他猪的情景了。
一想到这,益不禁心中充满了悲愤之情,刚才那股让他因杀人而产生的恶心感觉已经完全被复仇的愤怒所取代了,现在就算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是要牺牲自己,他也要战斗到底,绝不让那哨兵的血白流。
“啊啊啊!!!!”
此时的益已经完全说不出任何话了,他只是举起手中的短矛,高声吼叫着,等待包围他的敌人上前,将凶刃砍在自己身上,而他将和最近的敌人同归于尽,为保卫这个他曾经并不那么热爱的部落献出生命。
嗖嗖嗖!!!
可益却没有等来这一刻,他等来的是终于赶到的援军,他们个个手握长兵利刃,向着翻墙来偷袭的敌人射出了致命的弓箭,投出尖利的长矛。而包围益的那群敌军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措手不及,或是高喊着向前冲杀,最终成了矛下之鬼,或是重新翻墙逃跑,结果失足落入水中,成了溺亡之魂,剩下的人则扔下了兵器,跪地做了俘虏。
赶来的援兵见打退这次奇袭,全都欢呼起来,庆祝着这场小规模的胜利。而益此时仍然站在原地,保持着举矛的姿势,半天才缓过神来。望着这个满脸是血的少年,曾经被称为不祥之子的孩子,商部落的士兵们纷纷将持矛的右手放在了胸口,向他独守城墙的勇敢行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可此时的益却没有任何心情来享受这种他期许以久的认同,只是望着那死去哨兵的脸孔,发起了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之后该如何面对哨兵的家人。
“放松点,孩子,敌人已经被我们打跑了。”一名看起来像是军官的男人走了过来,拍着益的肩膀说道。
“不,还没有,”益却摇了摇头,“战争还在继续,我们必须守住所有的城墙,这样才能确保不再有更多的人死去。”
那男人看着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益的赞赏,也有因和其他人一样,曾经歧视厌恶过他而产生的愧疚,不过现在他眼前的,已不再是那个被称作不祥之子的男孩了,而是个和他一样为守卫部落而战斗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