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8日牛津
“恭喜立言拿到英国国籍。”约翰比沈立言还要开心。
“真不容易，从我们登记结婚到现在整整一年零一个月。”沈立言翻开自己的新护照。约翰对她真好，他说服他妈妈同意沈立言不改姓氏，护照上沈立言还叫沈立言。
约翰：“你算快的啦，换作别人起码要两年呢！”
约翰和沈立言在牛津最高级的餐厅吃晚餐，庆祝他们结婚一周年和沈立言拿到英国国籍。
“你还想在霍华德拍卖行工作么？如果你不想做了，你可以自由地找新工作。”约翰说，“但是——我和妈妈都希望你能继续留在霍华德拍卖行工作。不过，愿不愿意留在霍华德拍卖行，决定权在你。”
“我想继续在霍华德拍卖行工作。”沈立言一字一顿地说。
“太好了。”约翰很兴奋，“干杯！”
“谢谢你，约翰，嫁给你真好！”
“夫妻之间不说‘谢谢’”。
他俩将威士忌一饮而尽。
2002年8月18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约翰教沈立言下国际象棋，沈立言学的很快，但还是被约翰连杀两盘。
约翰：“将军！”
“我还没输呢！”沈立言耍赖。
约翰：“你的王都被我吃了。”
沈立言：“我的皇后还在呢！”
约翰：“你怎么这么赖皮呢！”
“国际象棋里实力最强的棋子是哪个？”沈立言反问。
“是后啊！”
“那就对了，我实力最强的棋子还活着，你怎么能判我输？”沈立言胡搅蛮缠起来。
“规则就是规则！”
“你们英国是女王当家吧？”沈立言偷换概念。
“好吧，你没输。”约翰佯装投降：“只要你开心，盘盘都算你赢。”
沈立言问：“为啥西洋棋里后的实力最强呢？”
约翰说：“在古代欧洲都是小而自治的公国，王权更替是很快的。双方打仗的时候，皇后娘家搬来的救兵，通常能力挽狂澜起到决胜作用。而且欧洲很多国家在女王掌权的时候国运昌盛，实力很强，所以就体现在西洋棋上啦。”
“这个解释真有趣！”沈立言说，“中国象棋里连女性角色都没有。”
2002年9月14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立言，我们玩探宝游戏吧。”约翰向沈立言晃晃了手中的钥匙。“看我找到了什么？”
“一把钥匙”，沈立言好笑地说：“你几岁啦？还‘探宝’。”
“这是祖父留给我的‘寻宝’钥匙。”，约翰说：“立言你忘了？去年你刚住进庄园那会儿，你还问我有没有看过那些上锁的房间。”
“记得，我们开始‘寻宝’吧。”沈立言的好奇心被点燃了。
约翰：“今天不行，妈妈和南妮在。”
“嗯。”，沈立言点点头，她想起南妮扫描仪一般的眼神，模仿起南妮的语气：“那些地方是禁地！”
“南妮也就敢在你面前狐假虎威一下。”约翰说：“明天妈妈和南妮要出远门。我们见机行事。”
沈立言：“遵命！本·盖茨博士！”（本·盖茨是美国电影《国家宝藏》里的探险家。）
约翰告诉立言，钥匙是他上伊顿公学之前，祖父留给他的。祖父曾对他说：“约翰你要妥善保管这把钥匙，它掌握着我们霍华德家族的命运。”约翰当时很叛逆，压根不想听祖父说教。他随手把钥匙放到“男孩宝盒”里，时过境迁他早忘了把盒子放哪里了。直到前几天庄园大扫除的时候钥匙才被发现。
原来英国也有“男孩宝盒”。沈立言回忆起中国70后的男孩盒子里装的是玻璃弹子、香烟牌子、小人书、明星贴纸和手抄歌词，如果家境好一点，可能还有微型汽车模型和变形金刚之类的玩具。
沈立言很想看看约翰的“男孩宝盒”里有什么。约翰害羞起来：“别看了。”
“不嘛，我要看。”沈立言撒起娇来。
约翰打开这个锈迹斑斑的盒子，里面有披头士、New Order乐队的卡带、精致的古董怀表、古董打火机和几张褪了色的全家福照片。
“你真的很喜欢音乐！”沈立言带着欣赏的口气说。
约翰：“我曾经想成为一名电影配乐师。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们绝不逼他继承家族企业。”
“等我们有了孩子，重新拍一张全家福。”
约翰把沈立言搂在怀里，来了个法式深吻。
2002年9月15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第二天一早，霍华德夫人和南妮就出门了。约翰和沈立言开始了“霍华德庄园大冒险”。
沈立言：“你还记得这钥匙是哪个房间的么？
约翰：“完全不记得了。”
“那是二楼还是三楼房间的呢？”
约翰：“也不记得了。”
“还好霍华德庄园只有92个房间需要开。”，沈立言嫌弃道：“你小时候真不靠谱。”
约翰：“现在靠谱不就行了？”
他们约定从二楼开始，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开锁。这把钥匙打不开二楼的44个房间。
沈立言有点气馁：“你确定这把钥匙是霍华德庄园的钥匙？不是开其它东西的钥匙？”
约翰：“祖父会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和我开玩笑么？”
“我看看这钥匙上有什么记号。”沈立言接过约翰手里的钥匙。
上面有模模糊糊四个字母，她辨认了好久，发现是“sina”。
“这是拉丁文‘中国’的意思。终于有你不知道的啦。”约翰很是得意，“你还想继续‘寻宝’么？”
沈立言有点累，她有气无力地回答：“嗯。”
他们走到三楼，继续开锁。到三楼的第35个房间，约翰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了转了一下，传出清脆的咔哒声，门把手竟然可以拧动了。
约翰和沈立言四目相对，像阿里巴巴站在藏宝洞口一样紧张。
“要开啰。”约翰缓缓地推开门。
哗啦一声，脱落的墙皮碎屑和长年累积的灰尘倾泻而下，洒在他们身上，呛得他们直咳嗽。当升腾的尘埃散尽，映入眼帘的是三十二余个顶天立地的红橡木置物架，置物架上摆满了青铜器、官窑瓷器、卷轴和石佛，很多佛像只有佛头，没有身体。地上还有若干个虚掩的木箱子，木箱子里有漆器、小型铜制佛像、陶器、玉器和金银币。数量之多、工艺之精美、价值之高，这个房间里的文物放在世界上无论哪个大都会，都足够开一个高端的中型博物馆。
沈立言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没承想脚下被木箱一绊，身体几乎要倾覆在木箱上，她双手撑着木箱边缘努力让自己恢复平衡，却瞄到木箱里包裹文物的包装纸上是简体汉字。沈立言拨开包装纸，把里面的文物搁在一边，抖干净包装纸上的泥尘。原来这是一份泛黄了的旧报纸，接着她看到三个醒目的大字“华商报”，“华商报”下面还有一行很小的字，1984年12月3日。接着她在另外一个木箱子里又发现一份“河南日报”，时间是1993年2月11日。
约翰把沈立言手中的旧报纸拿走：“这么脏，别看了，待会儿又要咳嗽了。”
约翰一边掺着沈立言，一边高抬腿跨过木箱子迈向房间深处。沈立言精神有点恍惚，从约翰的口型中，她依稀分辨出他在说：“看看还有啥好东西。”
他们走到最靠近窗户的一排置物架，上面是些石板浮雕，约翰拿起一块赏玩。约翰手上的这块浮雕雕得是一个皇帝模样的人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在诸王、中官及手持伞盖、羽葆、长剑的御林军的守卫下，缓缓行进的场面。置物架上另一块是一位皇后模样的人莲冠霞帔，一手拈香，身后两个戴莲冠的贵妇，在众宫女的簇拥下迎风徐行。这两块石板原来本是一块，被利刃从中间凿开。那块雕着皇后的石板正面有一大摊深色污迹，明显不是原物所有。
“这么好的东西，被糟蹋了。”约翰遗憾地表示。
沈立言接过这块石板，上面的“深色污迹”大部分呈流注状、还有些擦拭过的痕迹，从石板侧面可以看出一些渍迹已经渗透到了石板内部。
霍华德庄园昼伏夜出的厢式货车、对天发誓的老汤姆、形迹可疑的夫人管家、门户紧闭的房间，霍华德拍卖行的匿名委托品、人为损坏的佛像，这些七零八落的画面在沈立言脑海里天旋地转起来，她顿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立言，立言”。
沈立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约翰在轻轻呼唤她。沈立言勉强把自己支撑起来。
约翰扶沈立言坐好，示意阿曼达递来一杯水。
约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房间里空气不流通，灰尘又多，我透不过气。”
“吓死我了！以后再也不‘探宝’了。”约翰心有余悸：“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就是空气不好，我没有不舒服。”看到西斜的太阳，沈立言意识到已经傍晚了。
“那个房间关上了么？”沈立言问约翰。
“关上了，你这会儿还有空惦记这个。”
“今天的事情别和妈妈说。”沈立言恳求约翰。
然后她转过头对着阿曼达说：“今天的事情你不许告诉霍华德夫人。”
阿曼达点点头。
“肯定不说，妈妈知道了，又要埋汰我俩了。”约翰向沈立言保证。
沈立言长舒一口气。
有个小女孩，借着晨曦微弱的光走在一条石板路上，她左手边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大河，右手边是陡峭的山崖绝壁，走了许久，她忽然发现地上俯着一个人，脸朝下，头旁边一大滩血迹，头发已经被血结块，她想摇醒这个男人，因为他身上还有余温。她心想，如果她狠命的摇，他一定会醒。她不停地摇、不停地喊‘醒一醒！醒一醒！’”。
约翰轻推沈立言：“醒一醒。”
沈立言失魂落魄地看着约翰。
约翰：“你做噩梦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探宝’。”
约翰半开玩笑半安抚沈立言：“你不是中了‘诅咒’吧？”
约翰不知道，这不是诅咒，这是命运。
沈立言12岁那年的暑假，她爸爸去洛阳出差。作为上海博物馆的业务骨干，沈明德和河南博物院的同行们合作课题，研究多民族融合在龙门石窟中的表现。
“我也想去。”年幼的沈立言试探性地问。
“爸爸是去工作，你别添乱。”妈妈不同意。
“言言很乖的，妈妈，让我去吧。”爸爸假装女儿向妈妈撒娇，“上中学以后课业就很紧张了，这个暑假让她放松一下。以后有的是时间学习。”
沈立言帮衬道：“爸爸说的对，只学习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
“说不过你们父女俩。”妈妈一脸无奈。
父女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洛阳。
早上小立言在龙门石窟研究所里写暑假作业，下午她跟爸爸到龙门石窟看他们给佛像拍照、标记、测量、临摹、修复。晚上绝大部分人都要回洛阳市区，龙门石窟研究所有几个简陋的小卧室，美其名曰‘招待所’，其实是让晚上值班的同事临时住的保安室。
这周轮到沈明德值班，天特别热，知了在树上刮噪。热气升腾起来，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熔化。真到深夜，小立言还是热得睡不着，爸爸坐在床沿给她摇蒲扇。忽听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清脆的敲击声。爸爸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他对女儿说：“言言，爸爸出去看看，你要待在房间里，答应爸爸千万不要出来。”
“噢，爸爸快点回来。”
沈明德拿了手电筒，出了门。
过了许久爸爸没有回来，小立言坐在床沿眼皮不断打架，倒头睡了过去。等她醒来东方已经微亮，爸爸仍不在房间。小立言给自己壮壮胆，借着微光出门去找爸爸。她一直走到龙门石窟，发现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傍边有手电筒、凿碎的石块和几个小佛头，她赶紧跑回“招待所”报了警。
后来沈立言的只记得妈妈在哭，爸爸的领导来慰问母女俩：“如果不是沈明德，龙门石窟的损失还要大。”
陆芸把丈夫的照片都收起来。过了两年，沈立言有了一个新爸爸，他待立言视如己出。妈妈再也没有在沈立言面前提起爸爸，立言知道这不是因为妈妈怕继父有想法，继父是个心胸坦荡的人。妈妈不愿意沈立言记起那可怕的画面。
十五年了，沈立言原以为这段记忆会永远封存。
十五年后，她以这样的方式与《帝后礼佛图》重逢。
2002年9月16日牛津
“妈妈，我是立言。”
“你怎么这么久才打电话回家，你过的好么？”
“我很好。”人多眼杂，沈立言必须长话短说，“妈妈，你还记得爸爸的朋友俞伯伯么？”
“他是爸爸上海博物馆的同事，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我要请你找俞伯伯帮个忙。”
“什么事情？”
“请俞伯伯帮忙整理一下中国自80年代以后失窃文物清单。要有照片，被盗之前的、被盗以后的照片都需要。特别是河南、陕西、甘肃、山西和山东的，多多益善。”
“出了什么事了？”
“妈妈，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请你一定要去找俞伯伯帮这忙。找到这些资料以后，尽快邮递给我。”
“你没惹上麻烦吧？”陆芸很担心女儿。
“我很好，真的。”
“你要注意安全。”
“我要去工作了，先挂了。”沈立言心事重重地挂断电话。
2002年10月9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霍华德拍卖行的前台通知沈立言，从中国上海邮寄过来一个包裹，让她去邮政局领取。包裹里面有十六张光盘，以word文档的形式记录着中国80年代以后失窃的文物，其中不乏敦煌石窟、云冈石窟已经列入保护名录的佛像石雕，更可怕的是，由于偷盗者无法搬运这些半人高或一个人高的石佛，他们就把这些佛头从佛身上狠狠地凿断，盗走了佛像最值钱的头部，让石佛身首异处。此外，光盘里还有一些尚未被中国考古队发现、但被盗墓贼捷足先登的古代墓葬，从被盗现场来看，大多是位于中国中原和西北地区商周、春秋战国、汉唐时期的古墓，由于毁灭式盗掘，大部分珍贵文物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一些破碎的陶器、玉器、青铜器碎片，但还是可以从勉强被碎片还原的文物残品中窥见其原本或朴拙、或精致的样子。
俞馆长还特意标注了龙门石窟，那个让沈立言生父付出生命代价的《帝后礼佛图》石板。这十六张光盘里记录的有据可查的被盗文物大约有10万件，被盗挖的古墓300余个，失散的文物更是不计其数。沈立言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失窃文物名录，不停地追问自己“霍华德拍卖行在这条利益链条里到底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2002年10月11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秋拍前夕，霍普金斯先生正式任命沈立言为霍华德拍卖行东亚艺术品高级鉴定师。沈立言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用经过霍普金斯先生的许可，自由出入亚洲库房了。她刻意穿着比自己身材大一圈的羊毛大衣，一有机会就把微型数码相机悄悄带进霍华德拍卖行的亚洲库房，偷偷地拍下疑似从中国失窃的文物照片。升职没有给沈立言片刻欣喜，她反倒过起了提醒吊胆的日子。
根据拍下来的实物照片和俞馆长整理的光盘资料比对，沈立言已经能确认大约800件文物是中国近三十年来失窃的文物，而这些文物不约而同都是霍华德拍卖行走私下交易程序的匿名无主艺术品。
2002年11月22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沈立言：“约翰，我想和你聊聊。”
约翰：“口气这么正式？”
沈立言：“你知道霍华德拍卖行拍卖失窃文物么？”
约翰：“我从未听说过，怎么啦？”
沈立言：“我发现，霍华德拍卖行里有些匿名艺术品可能是中国近几十年被盗的文物。”
约翰：“你确定？”
沈立言：“我在北大时了解过一些被盗的文物，它们和拍卖行里的一些艺术品很相似。”
约翰：“瓶瓶罐罐都很相似。你不能说这些艺术品就是偷来的。”
沈立言：“可是，有一部分我能确定是失窃品。”
约翰满不在乎：“即使有个别失窃品也很正常啊，英国曾经殖民过这么多的国家，包括中国。很多军人或者商人的后裔都有一些从中国抢来的艺术品。现在他们缺钱了，想卖掉这些艺术品变现。这不就是我们拍卖行的生意么？”
沈立言：“我说的是——近几十年来的——失窃文物。”
约翰：“你又小题大做了。你怎么能区分出是战争时期被抢的还是近几十年被盗的？”
“我——”沈立言真想脱口而出，“我有证据！”。但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2002年11月23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最近沈立言总觉得恶心，吃饭也没有胃口。医院的诊断书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回霍华德庄园的路上她几次驻足。如果沈立言不知道霍华德拍卖行的秘密，她一定会像一个孩子似的依偎在约翰的怀里撒娇，告诉他：“你马上要当爸爸了”。
回到卧室，沈立言把诊断书藏到约翰的“男孩宝盒”里，她暂时不想告诉约翰怀孕的事。
2002年11月24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约翰：“妈妈，早上好。”
霍华德夫人：“立言怎么不来吃早饭。”
约翰：“她说她吃不下。等下我拿个可丽饼送到她卧室里去。”
“立言最近越发瘦了，是不是病了？”霍华德夫人有点担心。
“她挺好的。立言前天还说，发现我们拍卖行里有中国被盗文物呢!”
霍华德夫人突然板起脸：“她还说了些什么？”
约翰被妈妈的反应吓了一跳：“我说‘立言，你小题大做了’。”
霍华德夫人：“她没有追问别的？”
约翰：“没有。你干嘛这么紧张？”
“不好意思，我刚才失态了。”霍华德夫人拼命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
约翰耸了耸肩，心里犯嘀咕，这两个女人怎么这么奇怪。
2002年11月25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今天办公室格外干净整洁，尽管每周周末都有保洁员到办公室里打扫，但是沈立言发现她办公室里的所有物品都被移动过位置，然后被重新放置过一遍。让她特别诧异的是，她放俞馆长光盘的抽屉被打开过，尽管光盘一张都没少，但是光盘已经也被人翻阅过。这引起了沈立言的警觉，保洁员除了打扫卫生，还要翻抽屉么？
沈立言：“霍普金斯先生，我的办公室里好像有人进来过。”
霍普金斯经理：“保洁员来过，她在你们上班之前就离开了。”
沈立言：“她翻过我的东西。”
“你少了什么东西么？”霍普金斯先生一脸担忧的样子。
沈立言：“什么也没有少。”
霍普金斯经理言之凿凿：“她是新来的临时工，我们还没来得及给她做岗前培训呢。如果她的打扫方式冒犯了你，我马上辞退她。”
沈立言：“算了。只是我有自己放东西的习惯，之前的保洁员不会乱动我的东西。”
沈立言思来想去总觉得早上的事情非比寻常。趁中午空闲，她把俞馆长邮寄来的光盘和她拍摄的拍卖品照片资料全部拷贝了一份。然后她在牛津镇上的一家银行租了一个私人保管箱，把拷贝都存起来，她才稍稍觉得安心了一些。
霍华德庄园
临睡前，约翰对沈立言说：“妈妈让你明天晚一点去拍卖行，她早上有话和你说。”
沈立言问：“有什么话，一定要明天早上说？”
“妈妈说，这是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我是男人不能参加。”约翰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2002年11月26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约翰一早就开车去拍卖行上班了，留下霍华德夫人和沈立言，还有南妮管家。餐厅里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沈立言紧张的手心冒汗。
霍华德夫人猛地把一大摞光盘摔到她面前：“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沈立言瞬间明白，昨天早上的事不是她过度敏感。现在，霍华德夫人要兴师问罪了。
“一些学习资料”，沈立言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作为霍华德拍卖行的高级鉴定师，我觉得以前学的东西不够用，特意让中国的朋友发来的学习资料。”
霍华德夫人：“你以为我是傻瓜么？你说说看，你发现霍华德拍卖行里的艺术品哪些在这16张光盘上面。”
约翰这个大嘴巴，沈立言心里暗想看来是瞒不过去了：“妈，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小题大做了。”
霍华德夫人步步紧逼：“约翰说你误会拍卖行私下做失窃文物的生意，是真的罗？”
沈立言承认：“是我误会了。”
“这可不是误会！”，霍华德夫人拿出微型数码相机：“你在调查我们？”
沈立言倒抽一口冷气，天呐！昨晚上她的办公室遭到了怎样的大清洗？
当着沈立言的面，霍华德夫人按下了相机里删除键。
“不！”沈立言想阻止霍华德夫人，但是南妮管家把她牢牢地控制住。
“我让我儿子娶了一个商业间谍。”霍华德夫人喃喃自语。
南妮把沈立言反手扣在餐桌上，她动弹不得。
“你还有其它备份么？”霍华德夫人质问。
“没有。”沈立言回答，她庆幸自己留了一份拷贝。
霍华德夫人将信将疑，她吩咐站在餐厅门口的老汤姆：“你们俩把她关起来。”
一个上午，沈立言从霍华德庄园的少奶奶变成了霍华德庄园的囚徒。
傍晚下了班的约翰回到庄园看到凯瑟琳在家：“你怎么回来了？你不用打理伦敦服装店的生意么？”
凯瑟琳：“妈妈十万火急打了一上午电话让我回家的！”
霍华德夫人出现在客厅。
“妈妈，听霍普金斯先生说，立言病了，你替立言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她现在怎么样了？”约翰说完就往二楼卧室走去。
“立言不在卧室。”
“她在医院么？我要去看她。”约翰心急火燎。
霍华德夫人冷冷地说：“她也不在医院。”
“她在哪儿？”约翰觉得母亲有事隐瞒。
“你们两个给我坐下。”霍华德夫人命令道。
约翰和凯瑟琳面面相觑，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们都给我认真听好，”霍华德夫人说：“沈立言是商业间谍，她在收集霍华德拍卖行买卖中国被盗文物的证据。”
约翰：“妈，这是误会，你没证据可不能冤枉她。”
“这是你要的证据。”霍华德夫人拿出光盘和数码相机。
约翰顿觉五雷拱顶：“立言在哪里？”
“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软禁她？你软禁我的妻子，就因为你怀疑她是商业间谍？”约翰激动地站起来。
“你冷静点，听妈说完。”凯瑟琳按住约翰的肩膀。
“约翰，她刚在霍华德拍卖行工作一年，就收集这些证据，让我没办法不怀疑，她想搞垮我们拍卖行。”霍华德夫人说。
“立言对文物鉴定很感兴趣。我相信这只是她好奇心使然。这是误会，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任何拍卖行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失窃文物被拿来交易，她会理解的。”
“她收集的这些证据，足够毁灭我们拍卖行。”
“是你在小题大做。立言从没有做过伤害霍华德拍卖行的事情。前些日子你还力劝她留在拍卖行工作。”
“约翰，你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双眼，这些证据还不足够么？”
约翰：“你把立言放出来好不好，我们当面对质。”
霍华德夫人：“不可能！”
约翰：“大家当面对质才能把误会解开。除非立言的怀疑都是真的？”
霍华德夫人的脸瞬间凝固了。
“我们早就不是什么贵族了。”霍华德夫人说，“你们高祖父（安德鲁··霍华德）挥金如土不善经营，加上英国增收遗产税，霍华德家族早就濒临破产了。后来他卖掉了几箱子殖民时期从中国带回的艺术品才勉强保住了庄园。但是这根本不够，后来他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直接从中国走私文物到英国倒卖，因为怕人揭发，他就自己开办了拍卖行，这就是霍华德拍卖行的诞生。”
约翰和凯瑟琳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刚知道这些的时候和你们一样震惊。”，霍华德夫人继续说：“你们的爸爸身体不好，在你们十三岁的时候我不得不接手拍卖行，也就知道了这些秘密。我原本以为嫁进霍华德家族是命运的眷顾。但事已至此，我也别无选择，作为母亲，我希望我的孩子能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不用为了生存压力而焦头烂额。”
自从霍华德夫人接手拍卖行后，欢声笑语便从这个家里消失了。母亲对约翰严苛而冷酷，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了，而是她每时每刻都活在诚惶诚恐中，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感到无助和焦虑。她希望有人可以和她分担，但为了保守拍卖行的秘密，她只能咬紧牙关挺下去。她要等他成长到足以肩负起让霍华德家族延续荣耀的使命，她才能稍稍喘口气。约翰对年少轻狂时的叛逆抵抗母亲的良苦用心感到自责，他怜悯起母亲来。霍华德庄园奢华的生活原来是包裹在谎言外面的糖衣。多亏了母亲的担当，他才能在霍华德庄园安然地渡过衣食无忧的青年时代，尽管现在约翰对霍华德拍卖行的生意心知肚明，他却无法责难母亲当初的选择，他甚至还有点感激她。
霍华德夫人：“难道你希望霍华德庄园的一切，因为你妻子而幻灭么？”
约翰：“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会说服立言。”
在霍华德夫人和凯瑟琳的目送下，约翰行尸走肉般地上了二楼。
约翰来到他小时候不听话的时候被妈妈关禁闭的房间，他隔着门听到立言在屋子里哭泣，他心软起来。约翰敲敲门，轻唤沈立言的名字。
“立言，是我约翰。这门的下面三分之一处，有个小机关。”约翰打开小闸门，这个闸门大小和平时可以塞信封的邮筒口一般大，约翰记得他小时候被关禁闭的时候，妈妈会让南妮管家从这个缺口塞三明治进来。约翰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头正好和闸门齐高。
“对不起。”约翰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哽咽了。
“约翰，放我出去好不好。”立言隔着闸门对约翰说，两个人都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妈妈怀疑你是商业间谍，想让霍华德家族身败名裂。”
“我不是的”，立言辩解道：“我是无心发现的。”
“你就当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好不好，我们还回到以前那样。”
“约翰，假装这些事情没发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就为我假装一次好不好？”约翰恳求道。
沈立言：“这是要装一辈子的。你先放我出去好不好？”
约翰隐隐感觉到沈立言的倔强，她现在无论如何是不肯妥协的。约翰回忆自己小时候被关禁闭的第一天也是这样倔强，但是时间一长，他迟早会屈服。
“你先好好休息，过一会儿我给你送三明治。”约翰站起来，在门前伫立许久，离开。
从约翰的口气里，沈立言什么都明白了。嫁到霍华德庄园以后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飞转。求霍华德夫人放她出去是没可能的，约翰会忤逆他妈妈的命令么？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很难说。沈立言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的恐怖情节，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庄园，少了一个人也不会被发现的。晚上她会被南妮和老汤姆杀掉么？沈立言安慰自己：我不会死在这里的。要么取得约翰的同情，要么就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这个房间和其它上锁的房间一样，窗户被纸糊的密不透风，窗户内部被木条钉的密密麻麻的，要从窗户跳出去是不行的。事实上，就是叫破喉咙，外面而也不可能听到。约翰说的那个小闸门只能从门外面打开，所以，除非是有人送吃的，沈立言已经与世隔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