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静，风却很凉。
本就静谧的树林，在月色的照耀下更显得安静起来，偶尔有一阵凉风吹过，伴随着一些动物钻动的声音。
而这样的夜，自然是最适合杀人的。
在森林外围，有一群黑衣人正在树林里窜逃，追他们的人却只有一个。
他们每个人都身手不凡，经验丰富，借着树林的地理优势，不停地转变位置，可他们面对的人太强，有时候甚至直接斩断他们躲藏的树木，一刀将人和树直接劈成两半。
刺客的各种技巧，在他面前都犹如小孩玩闹一般，幼稚且没有意义。
“你是任……”
话还未说完，便是一道身影掠过，连带着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头颅飞起，这个夜晚，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任苍生面无表情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断魂山刺客，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一股疲惫感罕见的涌上心头。
“经脉虽不知因什么原因被重新接好，但心脏却被人取走，体内的灵气支撑着我不让我死去，可灵气没有心脏来作为支点，便没有办法运转周天，若等灵气耗尽，我岂不是就要再次死去？”
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任苍生在心中想着，他倒不是说怕死，毕竟已经死过一次了，只是这种一点一点丧失力量的死去，实在是让他难受。
自杀？这是绝不可能的，他还要去报仇，以及，帮默默一家人彻底解决被追杀这个问题。
可若一直这样坐以待毙，根本过不了多久，他便会耗尽灵气，一瞬间就死去。除非……能在这之前找到自己的心脏！
他隐隐感觉，取走自己心脏的人就是救活自己的人，或者说是当时吊着自己一口气，不让自己真正死去的人。找到那个人，一切疑团都会解开，至于到时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那时自然会知晓。
“不能再拖下去，明天直接带他们去断魂山问清楚，或者直接灭了断魂山，一了百了！”
眼中冷光闪烁，任苍生内心变得急躁起来。其实他最开始就是打算直接去灭了断魂山的，可还未动身，就发现有一批又一批的人盯上了默默一家人，便决定先解决这些人，再去断魂山。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追杀默默他们的人竟如此多，他已经杀了五六批刺客，可下一批还是会来。
他现在也有些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断魂山派出如此多的人来追杀墨询，为了利益？还是仇恨？
若不是他现在灵力消耗实在太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是不打算让默默一家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因为即便到时灭了断魂山，可一旦被那些正道人士知道自己没死，并且还为了一家人灭了断魂山，他们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或许不会做什么，可一旦自己有一天灵力耗尽死了，必然不会放过默默一家人。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看来，这些要来追杀他们的人，根本不是墨询一个一流高手能应付得了的，为防止时间久了出什么变数，只好提前行动。
略微休息了片刻，将身体的疲惫感消除，任苍生便继续往默默他们的方向走去。
他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到了默默他们夜间休息的地方，是官道旁的一家客栈，看起来很普通，没什么客人。
他轻轻的从空中落在树枝上，这个距离他能用灵力感应到客栈里的一举一动，也能很好的观察到屋顶的动静。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三更已过，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你果然还活着。”
随着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一位瘦弱、穿着黑袍的身影出现在任苍生站立的树枝下面。
在黑夜的遮掩下，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常人根本看不到他来时的身影。
枯荣靠在树上，对着“头顶”的任苍生说道：
“贫……我离去后不放心，又回去看了一眼，发现埋你的土坑已经被挖出，便猜想，你应该是还活着。”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寻死？”
任苍生开口，他当然察觉到枯荣的到来，只是并未在意而已。
“杀戮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唯有感化，才能让这世间真正少一个魔头，多一个好人。”
枯荣笑着道：“你如今已非他日任苍生，否则不会如今日这般在乎一个人。”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曾造成无数杀戮的魔头，已经不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冷血。
或许死一次，能在深层次的改变一个人。
“他日的任苍生……”
任苍生低语呢喃，而后抬头看向星空：
“那是怎样的任苍生呢？”
枯荣闻言并未直接回答，而且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说道：
“一个不在乎他人情感，我行我素，不以人命为人命，不知对错，只管自己喜好的，恶人！”
“恶人！？”
任苍生低喝一声，从树枝上落下，正对着枯荣。
“我要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他们要杀我，我杀他们，他们嘲讽我，看不起我，我杀他们，他们欺负我认识的人，我杀他们，我错了吗？错在哪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惊得这树上的鸟都飞了起来。只是，在他对面的枯荣却仍旧一副笑脸，看起来尤其慈祥。
“你这是什么表情？”
任苍生杀意甚至已经升起，准确的说他从来没想过让枯荣活着离开，只是之前并未将杀意暴露出来而已。
他从来不会对仇人心软。
“我是在想，你有这么多想杀之人，那其他人呢？他们没有吗？他们为什么不杀？”
枯荣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任苍生的杀意，依旧笑着说道。
“他们没有我的力量，自然无法和我一样。”
“没错，他们弱小，无法像你一样无视规则，不考虑后果行事，可他们这样是错吗？如果他们不这样，像你一样不管不顾的去杀戮，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这与我何关？”
任苍生随口说道。
“世界会乱，说明这种做法是错的，而你很强，所以无论对错，你都不在乎。连对错都不在乎的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树叶，从树上落下，但还未碰到任苍生身上，便已经被他周身的刀气切碎。
任苍生怒了，彻彻底底的怒了，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些，他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其他人来评论！
“你是想做万万人之外的另类，成为一个永远不会被接纳的魔头，还是想做一个实力强大的普通人，这一切就在于，你能否知道对错。”
枯荣不管任苍生的刀气，一步迈出，任乱窜的刀气割破他的衣袍，甚至有一道刀气划破了他的侧脸。
可他始终是那副表情，仿佛永远也不会变。
“魔头？世人皆说我是魔，可杀人者哪个不是魔！？”
任苍生挥手大喊，他指着天道：“这天下，正道人手染鲜血就为善，魔道人屠杀正道就为魔！同是杀人，何分正邪，何分魔与侠！”
“知自己错，却仍然错下去为魔，知自己对，却不满于此，为侠。”
“侠与魔，对别人来说是一辈子的愿望，但对你来说，却不过是一念之间。”
枯荣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有些怅然若失的看着无心寺所在的地方，如将死之人眺望家乡一般。
噗嗤！
疼痛，从腹部蔓延到全身，枯荣嘴角流出一行血迹，眉头紧皱，忍着剧烈的痛楚。
“如今，我一念为魔，你却要因此而死，若来日我心情好了去做好事，你说，我算是侠吗？”
任苍生有些戏谑的看着枯荣，手迅速从枯荣腹部伸出，看着枯荣强忍着疼痛的样子，不由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是魔又如何，侠又如何，我想杀谁，谁便活不了！你今日来度化我，可曾考虑过我根本就没想过放过你！”
“我……贫僧自知今日必死，也没想过活着回去，只是想告诉施主，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的强大让你为恶则是江湖第一魔头，为侠则是整个天下的幸事。”
枯荣弯着腰，捂着腹部说道。
他的胡子已经染上了血液，全身真气也开始逸散，可他仍旧没有后退半步。
“可我一心成魔。”
任苍生停止了大笑，冷声道。
“贫僧也没想过今日就能度化成功，只是想用生命告诉施主，何为魔，何为侠。以便施主有一日恍然大悟，能有一盏足够亮的灯，为你寻到自己的路。”
枯荣摇头苦笑，说道：
“比如今日，你杀了贫僧，这时的你无疑是魔，因为你是因为贫僧说了你是错的，愤怒之下才杀了贫僧。可若来日你救了别人，并且决定做一个好人，那你便是侠，无论贫僧愿不愿意承认，世人愿不愿意承认，你都是侠，是你自己心中的侠。”
任苍生沉默了，他看着这个将死之人，想了一会，开口问道：
“你不后悔来这里，死前对着一个魔头苦苦劝导？”
在他看来，这个和尚很愚蠢。话，活着的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死了之后便没有人再能听到了。
“不后悔，不后悔，贫僧怎会后悔。”
说着，枯荣的泪就流了下来，他看着无心寺的方向，心中多么想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那个生活了大半个人生的，家。
当他握起屠刀之时，便已注定无法回头，这是佛门每一任佛主的地狱，没有人愿意入地狱，除非对面是比地狱更难以面对的世界。
“我是魔，我永远都是魔，不会成为侠。”
任苍生转过身，不冷不淡地说道，说完他眼往一颗大树的方向撇了一眼，冷哼一声，抬脚就要离去。
“不，你会成为一个侠的。”
见任苍生要走，枯荣苦笑着说道。
“你若看不到未来，便不要说这些笃定一般的话语。”
任苍生停下脚步，头也没回地说。
“贫僧自然看不到未来，但贫僧能看到，你已有了在乎的人。而……”
枯荣正说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摇晃着身体退到树旁，靠着大树坐了下去。
“而一个人一旦有了在乎的人，心中便错了温柔，这温柔是世间最热烈的火，无论多么寒冷的冰都会被融化。”
“那我杀了她，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说着，任苍生看向客栈的表情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杀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想法之间就决定的，这世上，尚没有他不可能会杀的人。
即便他很在乎那个人。
“不可！”
见任苍生真的起了杀心，枯荣连忙大喊，他用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可他伤的太重，根本站不起来。
“杀了她，你定会后悔一辈子！”
“……”
任苍生沉默了，他看着客栈里睡得很熟的一家三口，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但最终还是将心头的杀意散去。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别人关心过了，那种感觉甚至都已经忘记，他虽然极难克制自己的杀意，但仍旧为了那一日的几句问候，几句祝福，强压下了从未被压制过的杀心。
“我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而去杀人。”
最后说了一句话，任苍生身影直接消失在原地，连阵风都没带起。
“这身法……不愧是任苍生啊，若他能为侠，一定是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天下的幸事。”
望着任苍生消失的地方，枯荣看起来有些呆滞。
“师兄。”
枯荣还在发愣，一个看起来比他年轻的……老和尚从不远处的大树后走了出来，来到枯荣身边，与他一起靠在树上，坐着。
“古心。”
枯荣看着一旁的师弟，应了一声。
他俩谁也没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枯荣身形一顿，一大口鲜血喷出，古心才慌乱起来。
“师兄，我救不了你。”他握紧拳头，心中沮丧。
刚才他便用真气，通过大树给枯荣疗伤，可无论他输入再多的真气，都无法遏制枯荣的伤势。
他再次清晰的体会到了，江湖第一魔头的强大。
“答应师兄的，可别忘了。”枯荣仿佛压根不知道自己就要死去，仍在笑着。
“这……师兄，你认真的？”
古心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那么后悔一件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枯荣认真说道。
“可、可让我去度化那魔头？你这不是让我去送……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古心本想说“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可转念一想，这话有些不吉利，还是别说出来为好。
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师兄的恶意，来之前居然用自己的生命筹码，让自己答应他在他死后，继续度化任苍生。那时他一来由于师兄弟那么多年感情，说起生死来有些感动，二来听说那魔头经脉尽断，死过一次，想来应该没了往日实力，才答应下来的。可现在看来……
秒杀江湖四主的实力，这还怎么度化？师兄方才说的很精彩，自己都有所感悟，可那魔头居然直接把师兄杀了，这……
“对了，他刚才好像发现我了。”古心才刚说完话，就接着连忙说道。
他才想起来，任苍生走的时候撇了自己一眼，还冷哼了一声。即便他瞎了，可他看的那个地方就是自己藏身的大树后，不可能是在看别人。
“你从一开始就没瞒到过他。”
枯荣语气很平淡。
“可我感觉……”
“我死后，把我葬在普通弟子葬的地方便可以。”
古心还想说服枯荣放弃度化任苍生，可枯荣不等他说完，就开口说道。
“师兄……”
古心听枯荣这么说，咬了咬牙，狠心道：“师弟答应你便是！”
“阿弥陀佛，我死而无憾。”
枯荣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终于面露笑容，双手合十道。
夜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望着无心寺，直到人生的最后一瞬。
随着扑通一声，枯荣走了，无心也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魔？侠？我只做我自己！”
随着一个黑衣人的倒下，任苍生抬头看着星空，冷声说道。
他的路，没有人可以约束，即便是自己在乎的人，也不能！
夜，悄然流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