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而平淡。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北方,一立冬一上冻,也就休工了。对于北方的建筑工人来说,冬天寒冷而且漫长,喝酒、打牌,无所事事。所以在我家那秋天出生的孩子最多。冬天也是看守所最忙的时候。
我爸打算在这个冬天帮爷爷干点木工活,爷爷年龄越来越大了,做的活确实越来越不行了,有几个老主顾拿到家具都摇头,样式没有创新就算了,活做的也越来越糙,连我爸都看不下去了,实在是丢手艺。
晚上,爷爷还在院子里做活,我爸过去接过斧头和锯。
“爹,这踢脚线是歪的,你看不见?”
“哪有歪?别胡咧咧了。”
“爹你是不是眼睛有啥问题?“
“没有啥问题,能有啥问题。”我爷爷转了转眼珠,“就是有时候老觉得云山雾罩的,好像在云彩上面走路。”
“你甭动,我看看。“
我爸带着我爷到屋里灯下面,拿着手电一照,两只眼球好像糊上了一层半透明白油纸。
“爹,明天带你去卫生所看看。”
“不去,去那干啥!我一辈子都没去过医院!“爷爷倔强的走出屋里,重新拿起工具,蹲下,“就是老了,老了有啥办法,医院能治老?”
我爸看着爷爷佝搂的身影,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爹老了。啥时候变老的呢?他不知道。他不能清晰的知道。是三年前用鞋底子打了他最后一次鞋底子断了而被打的他他却岿然不动的时候?是今年秋天送老二去省城的大学在门口被老二要求回去竟然连个不都没敢说就悻悻的扭头走回去的时候?是从省城回来在车站迷路手里拿着马上要出发的车票急得快哭了的时候?是老三又在学校打架他去领三弟被老师呵斥把你爸爸叫来别总叫你爷爷过来的时候?
什么时候呢?
我爸回忆不起来,抑或是某一天突然就老了,可能吧。好像从妹妹走了以后,他爹的话就更少了,有时候安静的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爷爷说话本来就特别晚,三岁多才开口叫爹,他家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所以他的小名就是“小亚子”,三岁刚会说几个词,他爹就因为痨病走了,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就这样没了。爷爷他爹没了以后,爷爷他娘带着他去邻村给地主家当下人,住在地主家的小草房里,挨着地主家的猪圈。后来这个地主破产了,另外一户把他家的地买了过来,就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另寻出路的时候,一抬头发现收这家地和房的地主是我爷爷他爹二李的亲哥!
我爷爷他爹二李共有五个兄弟姐妹,两个兄弟、三个姐妹,三个姐妹早已嫁人,嫁人之后就没有音讯了;我爷爷他爹的哥叫陆永安,他不姓李,因为他嫌家里太穷,十七的时候就入赘到陆家当了上门女婿,我爷爷的爷爷老李觉得李家出了这么一个不孝之子简直是败坏门风,从此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老年之后一直跟着二李生活,二李给他爹妈养老送终。虽然老李说永远不再见陆永安,老李去世的时候,二李还是偷偷想办法告诉了陆永安,陆永安在老李下葬前还算是见了一面,也就是那次,我爷爷的妈第一次见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大哥。
这些年陆家做煤炭生意,发展的不错。陆永安的老丈人死了以后,陆家基本上就交给陆永安掌管。现在看到自己的弟妹落到这步田地,他十分震惊。
“弟弟他什么时候走的?我近些年忙于家中生意,久未去探望,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罪过罪过!”他一边说一边转动手中佛珠。现在陆永安每天吃斋念佛,手中每日转佛珠500下。
爷爷的母亲要辞别,带着爷爷另谋出路,陆永安死活不许,好说歹说把他们留在陆家,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偏房,就像陆永安承诺的:“只要有我陆永安一口饭,就得有你和我大侄子一口吃的!”
爷爷的妈妈是一个贤淑勤劳的女人,虽然陆家有下人,但是她也不能坐享其成,吃大兄哥的白食,洗衣、做饭、打扫房间,都抢着做。
陆永安的妻子近40岁了还没有生育,他们就从南方抱养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和我爷爷年龄相仿,常常一起玩耍,到了上学的年龄还请了私塾先生教他们念书识字,一大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就这样过了3年。陆永安的妻子逐年衰老,生子的可能性越发渺茫,陆永安虽有心纳妾,但是碍于陆家权势,也只能忍着。有天雨夜,陆永安妻子去走亲戚无法返回,陆永安捻着佛珠四处转看,发现我爷爷娘俩的房间的灯还开着,油纸湖着的木头窗框里隐约能看到我爷他娘补衣服的侧脸,里面穿着肚兜,外面披了件单掛。路永安看看看着就着了迷,竟然不知不觉的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见有个人影,我爷他妈吓坏了,手一哆嗦,扎了自己一下。
“大哥......你有啥事么?”说着不由自主的紧了紧外面的掛子,以遮住里面的红肚兜。
陆永安觉得自己一分钟也等不了了,饿狼一样把李刘氏扑倒在床上。
李刘氏挣扎着要喊,陆永安说:“你不怕你儿子醒来?”
李刘氏绝望的闭上眼。
李刘氏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带着爷爷准备离开这,爷爷哭着大喊不走。李刘氏气的拽着儿子往外拖。这时候陆永安出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呢?”
李刘氏低头不语,只是拽着孩子走。
陆永安命人把孩子抱走,“要走你自己走吧,我大侄子就跟着我了”
爷爷那时候5-6岁,也不知道大人们这是闹哪出,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大哭着喊:“妈妈咱们都不走!”
李刘氏一狠心转头走出家门。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呢?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找了一家地主当女工,帮人家干农活。几个月过去了,她放不下年幼的爷爷,天天梦见他。她不知道他们对爷爷怎么样。实在想的受不了,她无奈之下又回到陆家。
陆永安和他媳妇说李刘氏的哥哥给她找了一户人家嫁了,孩子就给他们了。陆家媳妇信以为真,对爷爷视如己出,当李刘氏回来的时候,看见爷爷竟然又白又胖,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但是,爷爷见到她,哭的撕心裂肺,说什么也要和她一起走,李刘氏紧紧抱住爷爷:“放心,我的儿,妈妈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说着就要带爷爷走,被陆永安拦住。
“你不能带有贵走,要走你自己走!”
爷爷死死抓住他的娘,说什么也不让李刘氏走。
陆永安笑笑:“你要是非带走有贵也行,除非......”
“除非什么?”
陆永安附在她耳朵:“除非你留下我的种。”
李刘氏一听,惊的后退几步:“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陆永安倒是挺淡定,笑了笑:“你自己决定。”
李刘氏仰天痛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为了早日和爷爷离开这个鬼窟,李刘氏忍受着屈辱,被那个禽兽日夜糟蹋,终于怀上了他的孩子,后产下一名男婴。生下孩子几天后,李刘氏就带着爷爷离开了陆家。
从此,爷爷和他娘相依为命,经历了打长工,大饥荒,两个苦命人一直逃难到我的家乡X市才算落下了角,我爷爷跟着一个师傅学习木工,奶奶纳鞋底卖点钱,长年累月在油灯下面做活计,李刘氏40岁的时候就患上眼疾,后来几近失明。我爷爷就带着这个瞎娘艰难度日,一直到他娘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