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我准备好行囊，动身前往那个陌生的城市。
临别时，木耳帮我提着大包小包，我俩在车站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木耳的眼泪里有对好朋友的不舍，也有对自己第二次高考落榜的失落。
直到火车要开动了，在列车员的推搡下，她才依依不舍后退着下了车，一边往后退一边抹眼泪一边喊：“李夏至！要是去看黄磊演唱会帮我要个签名啊！”
我红肿着眼睛，趴在车窗上和木耳拼命挥手，被列车员骂了好几次。
直到木耳在火车“轰隆隆”的声响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一个黑点，我才顿觉我离开了生活了将近20年的故乡，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依然背着爸爸的军用挎包，挎包四个角已经被补了好几层补丁，补丁摞补丁，每一层补丁都露出一圈好看的花布。
挎包里有一卷卫生纸，一个塑料水杯，一个厚厚的日记本和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看着录取通知书，有点高兴也有点茫然，我要成为大人了。我终于要成为不同于中学生也不同于爷爷奶奶的那种大人，那种刚刚好的大人，那种大人大概就是我爸爸的样子吧。
孩子一个世界，成年人一个世界，老人一个世界。我一个世界，爸爸一个世界，奶奶一个世界。人活一世，全在这三重世界穿梭，但是有时又会被这三个世界完全割裂开，以至于我们像活了三次。
火车轰隆隆的驶出我的家乡——那个闭塞沉默的小城，就像我一步步走出我的小世界，慢慢驶向爸爸的世界。
绿皮车真是够慢的。感觉能走一辈子那么久。
随声听里面张信哲的磁带听了一遍又一遍。“你的宽容，还有我温柔的坚持，没有泪的夜晚，是天堂。”
我靠着火车车窗睡了醒，醒了睡。
一觉醒来，黑森森的车窗外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绿光。
“鬼火！”我想起我小时候和奶奶看到鬼火的童年往事。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和奶奶外出晚归，路过一个小山包，我指着几处星星点点兴奋的和奶奶说：“奶奶，你看多好看的光！肯定有萤火虫！我去抓几只！”奶奶看了一眼，马上攥紧我的手：“瞎看啥！那是鬼火！”然后就拉着我飞快地走出那片小山包。
那天晚上我俩的卧谈题目就是“鬼火”。
“鬼火”原来是死人发出的光！
奶奶说，人死后，人的灵魂要找一个安家的地方，于是就在墓地周围晃来晃去找个适合安家的地方，不再流浪；不过有些灵魂迟迟找不到自己喜欢或是能容纳自己的地方，就四处飘来飘去的，找不到它该去的地方。
奶奶说她小时候在农村见过很多种鬼火，有在死人肩膀落着的，还有飞起来的，有飞到亲戚家告知自己已死的，还有飞到庙里的。
那天晚上吓得我失眠了好久，她讲完了倒是呼呼睡着了，还打起呼噜。后来在她的呼噜声中我终于勉强睡着了，但是一晚上都在做梦。
梦里有个披着黑斗篷的鬼，耳朵边有团火。
那个鬼就站在我床头，我头脑似乎是清醒的，而身体却不是自己的，有一个恐怖神秘的黑色力量要把自己从人间拽走似的，我想死命的抓住什么或大声喊救命。但手不能动，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挣扎又挣扎的睁开眼睛，当确信自己呼吸的空气属于人间后，才稍微舒了一口气。然而断然不敢再闭眼，尽管两张眼皮管不住似的老往一起贴。有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懒得挣扎或是没有力气挣扎，也许就被魇这家伙带去另外一个世界了吧。这就是有的人在睡梦中死去的原因。我想。
等我挣扎着醒过来，刚才的感觉仍然记忆犹新。我推醒奶奶：“可能我刚才看见鬼火把鬼带回来了。”
“啊！”奶奶赶紧起身，我听见后屋叮叮当当响了半天，从厨房鼓捣出来个腌菜坛子，一股馊臭的味道迎面而来。她找了张纸蒙住坛口，另一手拿着饭勺子，用饭勺子敲一下坛边，对着腌菜坛子叫一声：“李夏至！”大半夜的，伴随着腌菜的馊臭味，听着坛子里发出的我名字的回声，这事几乎比刚才遇见鬼还让我后背发凉。然后又见我奶奶熟练的用饭勺子舀点凉水，倒在蒙着纸的坛子里。就这样，敲呀，叫呀，倒水呀，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然后笑眯眯的和我说：“好了，我的乖乖，睡吧！”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套仪式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效果让我奶奶终于放心睡去，只知道躺下去以后，完全睡不着了。
我亲爱的奶奶真是无所不能！
后来在化学课上，降到“磷”的时候，竟然提到了“鬼火”，那真是我听得最认真的一节课之一。
老师那天讲课的情形历历在目：“同学们，“鬼火”实际上是磷火，是一种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是人体内部，除绝大部分是由碳、氢、氧三种元素组成外，还含有其他一些元素，如磷、硫、铁等。人体的骨骼里含有较多的磷酸钙。人死了，躯体里埋在地下腐烂，发生着各种化学反应。磷由磷酸根状态转化为磷化氢。磷化氢是一种气体物质，燃点很低，只有四十度，尤其是盛夏天气炎热，温度很高，由于生成的着火点非常低，遇氧气即可自燃。在常温下与空气接触便会燃烧起来（公式是：Ca3P2+6H2O===2PH3+3Ca(OH)2， PH3+2O2===H3PO4)。磷化氢产生之后沿着地下的裂痕或孔洞冒出到空气中燃烧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磷火，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鬼火”。
那为什么“鬼火”还会追着人“走动”呢？在夜间，特别是没有风的时候，空气一般是静止不动的。由于磷火很轻，如果有风或人经过时带动空气流动，磷火也就会跟着空气一起飘动，甚至伴随人的步子，你慢它也慢，你快它也快；当你停下来时，由于没有任何力量来带动空气，所以空气也就停止不动了，“鬼火”自然也就停下来了。这种现象绝不是什么“鬼火追人”。那是因为，当人移动时，脚周围空气流速快，压强小，所以磷火在大气压强的作用下，就会跟着人走了......”
我从此以后几乎爱上了化学老师！因为他挑战了我所向披靡无所不知的奶奶！
有时候觉得人生真滑稽，一门最不喜欢的课，因为和你最爱的人相关，所以学的很好；一个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你想起她的时候既不是她伟岸的身躯，也不是她动听的摇篮曲，而是她三更半夜神经病一样帮你“叫魂”。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
我迷迷糊糊的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诗。
《呓》
睡了。
沉默
在彻透之后沉默
你之后
我不再看
你在天边种下的的流星
遥远的后窗
我突然领悟
坠落本是一种彻悟
快乐源自疼痛
梦归于绝望
火车
刺穿夜空
土地上微微凸起的部分
绿的眼睛一眨一眨
后退
这世上有鬼
我从后窗
看到那鬼的脸和灵魂
天！
竟和你认识的我一模一样
野地里的花火盛开
我等花落
你来了
又匆匆离开
花毕竟开过
半睡半醒写了些文字，然后就抓着笔靠着硬座能把人硌出颈椎癌的硬座继续睡着。
早上被对面的人喝方便面汤的“滋溜”声吵醒，嘴边流着张着嘴仰着头留下的几道口水。
睁开眼一看，天蒙蒙亮了，火车上的时辰分不清昼和夜，现实和梦。梦里依稀可见麦田，电线杆，铁轨及铁轨两旁的景色以及景色中徐徐吹来的微凉的风。我倒情愿躲在梦里醒不来。
到了一个经停站，下车买了一袋子苹果（平归-平安归来）和桃（逃），独自上车继续朝一个陌生的地方行进。牛仔裤和黑T恤，光脚一双塑料拖鞋，脚趾头缝里都是出汗和的泥。
啃一口苹果写几个字。
头发，衣服，裤子全都是又粘又脏，而挎包，毛巾，眼镜更是无一干净。脚上磨破了五六处，全身被火车上食量巨大的旅行蚊子咬了几十个大包。只有坐上八月份的绿皮火车，一个人才知道什么叫做‘一路风尘”了。原来就是很脏的意思。
傍晚快要来的时候，凉爽了很多。车上很应景的放起齐豫的橄榄树。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醒来。再次醒来时，已经换成黄义达的《蓝天》。
突然想起那年在录像厅看比约克的《黑暗中的舞者》，里面的火车声令人战栗。然现在我在闷罐一般的绿皮火车上，仅仅是不经意间，那咣擦擦咣擦擦的声音已经长进了耳朵里拔不出来，心中又浮起久违的震颤。并且突然间领悟原来全世界的火车们奔跑的时候都是一个声音，所不同的，只是坐火车的人心情不同而已。
而这一次，我没再逃走。因为我已经在练习黑暗中凌乱而细碎的舞步，因为我已经不能控制的在路上了。
咣-擦擦，咣-擦擦……
陈升一把辨别度极高的声音又把我唤醒。我看着自己脏兮兮一副流浪儿的样子，果然是像去私奔，和我自己。
私奔，已经成为一个旷日持久的梦。在没有人陪伴的日子里，私奔，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
武汉，我似乎看到另一种生活正在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