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开始于我突然发现自己在那个重点中学的重点班里难以生存,不论是成绩、家世还是性格。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于是开始到处乱晃。
我在晃日子的青春里一点点消磨自己的意志,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这不是我能选择的生活。因此,那一阵子恐怖的梦经常在我睡意正酣的午夜拜访我。我梦见过一片荒漠。忘了是什么时候,反正全世界变成远至天际的沙漠,人们都死了,尸体在脚下蜷缩着。只剩我和一小拨人在炙热的沙漠中绝望沉默的等待着。因为到了某一时刻,我们所在的沙漠将会有一片塌陷。两拨人,隔着一道矮沙丘。其中沙丘的某一边将会塌陷。
我闭着眼等着。
有的人惊恐地望着和沙漠一样混沌的天。毫无征兆地,刹那间地动山摇,大人孩子们的哭喊嚎叫声连成一片。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所在的那片沙漠塌陷了。我只看到对面的人和景象以极快的速度在头顶消失。和我一起坠落的还有一些同样绝望的人,我们的头发被迅速下坠的风卷起。我们向下坠落着,四周是空洞且无法触摸的抽象的黑色,不着一物,我什么也抓不到,只能任身体流星一般滑溜溜地坠落着。我心里很清楚我们的结果只是掉进脚下火焰一般的岩浆里活活烧死。就这样往下掉着,岩浆却也似乎跟随我们往下掉,就在我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掉在一片陌生的黑夜里。
那片黑夜似乎长了很多荒草,当我抬头,天上飘着各种各样的灵魂以及还没来得及变成灵魂的尸体。灵魂,死人和尸体各有其状,并不全是恐怖片中千篇一律的长发白袍白脸伸着舌头或是龇牙咧嘴两手伸直僵尸状,也有和人差不多的,有些人的脸甚至比死时还要安详些,比如爷爷。我在挂满死人和灵魂的黑色草原中恐惧着,举步维艰。那时我的脑袋空洞恐怖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和我掉下来时的那个黑洞相似。
就在这种日子里的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奶奶照例和一群没水准的麻友搓麻,一下午牌都很背,在下午五点二十六分神助一般自摸三筒,大满贯,还是庄家,于是禁不住得意地笑,她得意地笑,她得意地笑,正要推牌,突然头向后一仰,翻倒在地上,其他三个哈哈大笑说奶奶一下午好容易和了一把乐昏头了。39秒以后,她们笑着笑着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走过去,奶奶死了。心梗。
我像往常一样,在吃晚饭的时间从大街上晃到家里,邻居用摩托车把我载到医院,让我和死不瞑目的奶奶告别。一切非常自然,非常自然。
奶奶甚至不屑和我说一句话,撇着的嘴角和半睁的眼睛好像在思考关于人生某个深奥的课题。当然也不排除在为下午那副绝好的牌没有打完而深深遗憾,算下来那一把能收回大约十几块钱呢。“那帮老混帐,又便宜她们了!鳖孙….....”她分明在骂人。想着她忿忿地说这句话的时候鼻翼的皱纹微微颤动的样子,我站在她的床边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眼泪,久违的眼泪,从奶奶脸上面内容丰富的瞳孔里掉到我空洞麻木的高度眼镜片上。可那眼泪却像羽毛一般在我看上去并不悲痛的脸上飘忽。
死去,原来可以是如此轻盈的事情。我一心想着为她陪葬。在这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连撒个娇、骂个娘都只能对着白墙和灯泡了,这真他妈令人沮丧!
可是更令人沮丧的是,溜溜(这个溜溜是老溜溜的女儿)竟然先我一步跟随了过去,真让我惭愧。奶奶火化的第二天晚上它整夜的趴在屋顶的瓦砾上,怎么唤也不下来。屋顶离地面大概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可它的神情似乎已经登入云霄。她兀自的站在哪,一动也不动,冷眼旁观这个没有人味的寂寞小院。突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支黑色肥硕的老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参差的瓦砾中抽身离去,朝着背向小院的方向飞奔而去。我呆呆的望着,像看着自己的一个梦,直到它流星一样的白色尾巴尖消失在黑夜的劲头,那只苍白病态的猫手才撤走。
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嚎了起来,真正像一个死了亲人的家伙。
后来我的梦魇里多了这样一只猫;直立行走,音容笑貌都不清晰,纵使走近看,也没有清楚的脸孔,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这黑洞坚定而忧郁,并且时时变换着,白天是一种样子,夜里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这就是一只老猫殉葬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