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此话不假,以前陵嫣尚不能体会个中深意,如今,是真的难。
同陆压道君在地界一别,已过去数月。这数月来,陵嫣思了数日,仍未想好托信鸟送何物,本想让信鸟捎坛酒,奈何信鸟直接躺地下装死口吐白沫,因缘际会到了天界,途径三十三天,想起老君他老人家,又想起他那金丹,甚是不错,自己叫上姐夫一石二鸟之计颇有成效,除却给阿爹阿娘的两粒,她还有盈余,她选了三颗收着,以备不时之需,另外两颗她用云茵罗帕包了包,这帕子防水而柔软,最是合适,此帕取天界云边而制,她平日都不大舍得用。
礼物她是备了,但这信……
这是个大难题,写信者,一如她兄长,写信是与好友,交流鸟兽花草,烧烤作料,火候温度,纸张木柴,又如她二姐,过去未婚时写信与她夫君,基本是吵架,和好,吵架,和好。这两样,她都学不来,她同陆压算不上挚友,她连他来历都未曾知晓,再者,她同陆压更无结同心意,自然不会调情。那这信,她该如何写?陵嫣咬着笔杆,牙齿在笔杆磨了又磨,差点磨穿笔杆。
不如,就事论事,同他说仙丹之事,对了,下个月自己生辰,但仙界约定俗成只过出生、冠礼及婚嫁,其他生辰一类能免则免,若自己同陆压说自己生辰一事,会不会显得自己有些主动逢迎?阿娘常对她说,女仙要矜持些,切莫学二姐。这可如何是好?总是得找个理由见上一见吧?算是好友?
陵嫣迟迟动不得笔,无奈趴在桌上长吁短叹,突然瞧着自己身上薄衫,灵光一现,这不是正好有了借口?约陆压道君,还他薄衫!总不能不还吧?哪能抢占他人之物,于情于理不合适,不合适嘛。陵嫣翘起嘴角,一脸坏笑,但她很快想到后续,如若此次衣衫还予他,下次得寻何借口?这个问题不得不细思一番,自古套路得人心,陵嫣觉得自己确实进步不小,懂得走一步看三步,但问题是,之后,何种借口?她又开始沉思……沉思着……就趴案几上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她轻飘飘落在雪原上,那脚着地亦不觉冷,她这会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只赤脚走在雪原上,巍巍群山白雪皑皑,苍穹黑云压城,有说不出的肃穆气势,或者说,甚是壮观。群山间传来不知何物的嘶鸣声,声声凄凉,忽有蹄声,陵嫣倥偬间转头,却见一头雄壮巨鹿停在自己面前,这鹿通身银白,熠熠生辉,目为海水蓝,它在陵嫣身边绕了两圈,用鼻头直拱陵嫣手,陵嫣顺势摸了摸它,山间的嘶鸣声越来越响,陵嫣想去一探究竟,又有些胆怯,酒壮怂人胆,她摸出葫芦,也是稀奇,梦境中竟也有这酒葫芦,她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鹿啊鹿,我不晓得你名,你可愿载我去瞧上一瞧?”
这头鹿倒也听话,低下身让陵嫣骑了上去,跑的快,连红绫都拉的很长,陵嫣未注意,一缕红绫已飞远落在雪原上,陵嫣一身红衣疾行不止,于荒原,如曼珠沙华落入雪中,是这梦中最美的风景。
绕过群山,落入一处翡翠绿水潭边,一只青鸾和一只白鹤在瀑布边仰天鸣叫,见陵嫣突然出现,却停下嘶鸣,只盯着那只巨鹿,眼神在巨鹿与陵嫣身上来来回来。
跳下鹿背,走到潭边,低头看潭水,水中印出的却非她的面容,或者说,不是她现在的面容,水中那个面容,五官像曼珠沙华一般妖娆,又似绯羽花般明艳,眉黛如乌云,目深而浓烈,如夜黑暗,如星河璀璨,挺拔高耸的鼻梁,薄唇却红艳如鲜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水中人亦摸了摸自己,自己,何时长成了此模样?是一种成熟的美艳,令人挪不开视线。她正要伸手去摸水潭,却被人一把拉住。
“莫瞧。”
她转过头,疑惑的瞧着面前这位青年,似是熟识,似是陌生。他眉俊目明,是个俊俏小生。
见是她,那青年略微一怔,瞧了一眼她水中倒影,有些愕然。
“我们是否见过……”陵嫣有些懵,她觉得自己见过此人,但她此时脑中全然一片模糊,那人却不松她手,只将她拉往远离潭边的石椅,她这才发现,有石桥,还有一间屋子。
“你是何人?”
那青年将她带离水潭,方才松开她手,当下觉得她掌中冰凉透心,见她赤足立于雪中,眉头拧了下。
“原是你未穿鞋之故。”青年边说边变化出一双鞋,蹲下,替陵嫣穿上。陵嫣觉得,这人好生温柔,定然不是坏人。
“你你你……你将鞋递于我便可,怎的摸人脚踝?男女授受不亲,摸了脚踝,是要负责的,将来,我可如何嫁人?你这是登徒子行为!”脚踝上金链声声清脆。
“登徒子就登徒子,此时若不让你穿上,待你醒来,你这玉足得伤。听话,将鞋穿上。”
他语气倒是和善,半哄半怒,陵嫣很是受用,亦觉得周围无人,大可不必拘于礼数,谁瞧见了呢?
“你怎的还能裹着贫道外套睡着?瞧你这样,是伏在哪儿迷糊了吧?”
这人既不自报姓名,也未询问她家门,仿佛熟识她,这倒是稀奇。
“你这人有些无礼,怎不见你先自报家门?”
那人瞧着她,眼中带笑,只取了酒葫芦自顾自饮起来,陵嫣闻到他那酒,同自己酒葫芦酒略微相似,但她却不好张口,只得盯着他酒葫芦,望眼欲穿。
察觉到陵嫣视线,那人无奈一笑,“你倒是始终如一,此时亦只关心这些,却令贫道担心,若有歹人,对你不利,你岂非听之任之?”
“哪有歹人?你吗?”陵嫣挪了视线,瞧了那人一眼,又将视线挪回酒壶上。
“上次予你的梨花酿不多,今次机缘巧合,多赠你些。莫要贪杯。”
陵嫣脑子里过了一遍梨花酿的名字,似乎是酒?跟着青年从屋后梨花树下挖出一坛酒,开坛酒香熟悉,同自己的酒相同!难道,这人……
“你梦中来此,有些混乱乃正常,此地乃多界交汇处,无章法可言,当初创造只为方便贫道罢了,未曾想,你托贫道衣裳些许仙气,竟找了来,莫不是,你睡时正念叨着贫道不成?”
陆压道君眉眼皆透着取笑,但又几分宠溺,他揣着手,似是明白似是糊涂。
这三小姐,倒是有趣的紧,她此刻认不出自己也不妨事,待她醒来,多半忘记。此境,乃他魂灵休憩之地,是个世外桃源之界,可小可大,大到装宇宙、三界仙世,三千凡世,小到藏于针尖。
他倒不急陵嫣出去,只想看她还有什么惊世之举。
彼时陵嫣正脸红,她印象里自己确实在挂念谁人,但她一时想不起,被对面揣着手的看笑话的青年一说,她疑惑起来,难道自己念的是他?否则怎能入他梦?这是他梦没错,自己从未见过此地,也不止此乃何处。她瞧着这青年,目光带笑,藏着星辰的光,脸上挂着酒窝,一颦一笑温柔而柔软,令她放松。
“我好像有认识一个如你的人,也是温柔的人,但我确实想不起他,名都想不起,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
“不会。你很好,但你却不能太依赖此人。亦不要付出太多……很多事,强求不得。”陆压道君拍了拍陵嫣的脑袋。
“为何?”
“你亦是温柔之人,但不是所有关系皆有回应。”
“强求不得吗?”
陆压道君看她有些失落,他略微无奈,“你可有想过,你待他,是何心思?”
一句话问住陵嫣,她未细思,她同那人,该如何定义,陌生人?似乎又不是,他们有过交集,友?他们未共同经历过何事,情?算不上,她觉得这个问题,自己醒时一定思过这个问题,算什么呢?
“神仙,是不是不能有些许执念?”陵嫣觉得,她这或许是有人理她,而令她有了些许执念。
“执念吗?”陆压道君苦笑,她本该是世间最自由的,却因年岁尚幼,只晓得调皮捣蛋,他这千百万年来,难得遇到个令他觉得有趣的。
“无妨,你将来便懂。”
“我现在只有一个执念,我生辰将至,我想见那人一面。”
“生辰?何时?”
“六月初六。”
“好,记住了。”
“你记住做甚?你不是梦中人嘛?难道你能出梦恭贺我?”
陆压道君也不理她,只用指尖在石桌茶杯蘸了水,一弹指,潭面颜色便由碧色变为蓝色,陵嫣还在疑问,突然听耳边有声音道了句“回去吧”,她便感觉重心不稳,被人推了一把,她半转身,瞧见是那青年,见他还在笑,还未发声质问,便落入湖中,一直往下沉,岸边青年身影再瞧不见。
她未化形前,曾经溺过水,朱雀本就属于天空,那时她不懂游水,被淹了许多水,差点归天时,被陵礼上神救了回来,从此以后她对水便有莫名恐惧,此时她就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潭中。她怕的大叫一声。
仰面朝天,桌上的信纸被她泼了一屋,掀起的桌案也不偏不倚砸出了窗……
一片狼藉。
陵嫣摸了摸自己四肢身上,干的,果真是做梦,怎的会能见自己跌落潭中?似乎她梦里还有见了什么人,她回忆不起。看着地上的信纸,她才想起,自己要给陆压道君写信。
挪了桌案进屋,修复了窗棂,陵嫣又开始伏案,此时天将明,陵嫣脱下陆压外套薄纱收了起来,她准备先睡,明日再说吧,躺下,瞧见枕边福袋,摸了摸,心里冒出一句话,“你待他,是何心思”,陵嫣爬起来,披了件衣物,铺开信纸,写道:
六月初六我生辰,可否许我一愿?
随信金丹,乃老君亲炼,助你灵根仙魂精进修行,你可服下,便算我生辰愿望。
陵嫣将信交于信鸟,望着信鸟飞向远方,太阳也在这时露出第一丝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