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个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世间浑浑噩噩中有个神,独孤的在浑噩里徘徊。无阴阳相隔,无天地分割,他或是睡着,或是醒着,他造出一个又一个世界,又一个接一个毁灭,他想多些同类,但他嫌弃这些无趣,他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吵杂,他并不想听,挥了挥手,那些声音变成嘶吼,那些人影化为尘埃。他又是一个人。在绝望里挣扎,在挣扎中自我厌恶。陵嫣想去触碰他,给他些安慰,又不能与之近分寸。
醒来时,正听窗台嘀嗒水滴声,昨夜暴风骤雨,这会,果真小了些。帐中徒留她一人,二姐陵苏的锦被还凌乱着,梳洗的侍女进屋见三小姐陵嫣醒了,打水供她洗漱。
窗下风景叮当响,她不知为何早晨会做这种梦,她想看清梦里之人,却只有一个孤单背影。单薄而颓靡。
她摸着陆压替她改的玉簪,若她需要,这玉簪会化成绝仙剑,很是方便,她摸索着玉簪花纹,不知陆压做了什么,玉簪上的花纹变成了绯羽花,很是精细,陵嫣想知道陆压是否熬了一夜,就为给她个惊喜。她很喜欢,更喜欢他的心意。
玉簪被人拿起,陵嫣抬头,是二姐陵苏,姐姐替她梳头。
昨夜二姐答应她的。陵嫣很开心。
“有些许日子未替你盘发髻了,你这发我瞧着确实好看。”
风起,细碎雨点飘至陵嫣裙上,湿成奇异的形状,她用手擦了擦。
和二姐一人一把伞,走过街道、走过石桥,今日不知为何,陵苏话很少,往常就数她最吵闹,陵嫣小心问:“二姐,可有心事?”
“这天,想起了些事,我自凡世归来这万年间,并未同谁说过,我当时去往凡世时,醒来也是这样的天气,然后我独自在林中行走,那地每每阴雨绵绵时,总能遇上个公子,后来我才发现,是你姐夫故意为之,这天,让我想起些旧事。”
“你在凡世,吃了些苦吗?”
“差不多吧,但我还是喜欢凡世一些,这些年,沧海桑田世事变幻,还是会去,那里的凡人,命虽短些,悲欢离合大喜大悲却一样不少。”
被二姐一说,陵嫣对凡世更有兴趣,她想着她也有一天回去看看凡世到底是和模样吧?
她二人划着船,慢慢悠悠晃着,微雨细碎,荷叶上层层露珠,陵嫣伸手摘下一朵莲蓬,又采了一朵荷花,开得这样好,陵嫣想要不晚上做个荷花灯?陆压回来,会不会瞧见?他应该会喜欢啊?他连玉簪也改的如此好看,这荷花灯,他肯定也能弄的更好看,到时自己屋中也要摆上一个。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陵嫣感觉自己被什么电了一下,她缩了下手,哪来的电?她抬头瞧,却不知何时天空变了色,本是灰蒙蒙的天直接乌云密布,云间似有雷电隐隐闪光,她正要回头叫二姐陵苏,却听陵苏突然大吼一声。
“嫣儿快走!”
她感觉自己被推了一下,本就不大的船摇晃一下,她跌入池中。陵嫣挣扎中隐约瞧见水面上,二姐被天雷击中,她瞧得真切,眼前一片雪白,只陵苏的声音在回响,她不知何时已抱着浮木在离她二姐不远处,目睹这场毫无预兆的天劫。
紫红色的闪电由天际直直劈下来,一道道无处可逃的天雷,照的原本黑暗的周围明亮,她在这白光中瞧见陵苏被狂风裹挟到半空中,第二道天雷劈下时掩盖了陵苏凄厉声声,此撕心裂肺,抽筋剥皮的痛,陵嫣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她只见二姐陵苏五官拧成一团,声嘶力竭呐喊着,陵嫣听说过,这天劫之所以叫仙劫,也是“在劫难逃”之意,她喘了两口气,但困住陵苏的天雷似乎不打算放过她,第三道天雷落下时,陵苏连嘶吼的气力都无,她不知被切割了多少伤口,如同浴血。被天雷波及,陵嫣感觉自己全身有些麻木,四肢不听使唤,她努力瞧着二姐。
她脑海里没有什么想法,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了过去。
明晃晃中她摸到了陵苏,浑身冰凉彻骨,只能摸到温热的血迹,她用尽全身气力抱住陵苏,她听见雷声轰鸣,但她没有任何知觉,方才她感觉身体被什么贯穿,自己疼的仙魂都有些散了,感觉自己灵根已灰飞烟灭,她疼,很疼,她感觉到周身已被电流电麻,她感觉自己身体中有什么在破碎,她眼前只有细小的血珠在往外冒,在空中乱舞,她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陵苏的血,她由内而外身体每一寸都在沸腾,她觉得自己要完了,但她并未叫出声,她只全力抱住陵苏,她的姐姐。
长生帝不知为何方才手中茶杯裂了条缝,他隐约有丝不安,但他努力安慰自己说没事,他拎了陵嫣问他讨要的糕点,以及他夫人最爱吃的果脯坚果,想拜别东岳帝君,正要开口,就见成秋进屋,对他拜了一拜,对东岳帝君说:
“府君,今日似有仙众在历天劫,南边那此刻已电闪雷鸣,需要我等去查查是何人,以备更新仙籍册否?”
长生帝手有些抖,他瞧了瞧裂开的茶杯,茶水泼了半桌,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算过日子,他夫人还需几十年后,不会突然提前的,今日他本打算回去就携陵苏回凡世逛一逛,他不在她身边,她若有何事,他要如何独活?
长生帝踉踉跄跄往外冲,东岳帝君瞧他模样,似乎有些明了,一把扯住他,道:
“你切莫乱想,我携你回去。”
昆仑山草屋后,陆压刚埋好最后一坛梨花酿,这十几坛酒,够陵嫣喝上好一阵,等来年春暖,他便携她来此处,带她逛逛昆仑,她若喜欢,将这山间种个百里绯羽花,亦非不可,若她喜欢曼珠沙华,他也为她种上,这昆仑山,没有他做到不到的事,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她开心便好。
但为了免她闯祸,还是得告之她,只冰洞深处不能去,那里他镇着宇宙间的污浊和鬼怪,也算是他的罪过,当年他第一次沉睡,梦魇生出些气息,不想汲了灵气,成妖成魔,惹了洪荒大乱,虽世称神王之争,实际是神魔之战多方混战争夺三界。但那都是千万年前之事,如今他镇压的基本已消失殆尽,只地界还有些许残余,那些残兵败将,地界的北阴可以代劳,他现在担心的,只是这两日离开,不知陵嫣过的如何?
这会儿是不是同她兄长姐妹在玩闹?还是在学塾里进学?总之,她一定时刻在笑着。
陆压从怀中摸出个红宝石流苏珠钗,她发饰只一枚玉簪,配她寡淡了些,落日红明艳而热烈,同她最是相配。他前些日子便动手开始做这珠钗,但他并未为谁做过此等女儿家玩意,费了不少功夫,若说做个法器、灵宝、武器什么的易如反掌,但女儿家的那点东西,着实为难,他有偷看凡世那些工匠如何做,自己动手还是难些,但他希望她收到的每样东西都是他做的,他喜欢看她收到礼物的表情,笑颜如花,暖的冰封亿年昆仑融了雪。
“改日为她酿个桃花酿试试。”
他微笑着细细摩挲珠钗,仿佛能瞧见陵嫣戴上的模样。他用陵嫣寄他的云茵罗帕包好珠钗,却没来由锥心一疼,喉间涌出一股鲜血,他吐了一口,赤金色的血液在地上沸腾起来,陆压从未有此疼痛感,自他诞生以来,未有经此痛,他正诧异,一片雪轻落他手。
接着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窸窸窣窣的落下,在陆压睫毛上静静融化,陆压竟哈出一口暖气,这才什么天?怎的就乱了这昆仑山天象?
雪落的很轻,静谧无声,安静冰冻一切,陆压感觉不对,掐指一算,他并未有何闪失,何以引了这异象?
珠钗落地。
陆压瞬间消失在昆仑山。
陵嫣感觉身体很轻,仿如一片秋叶,静静飘零,她努力睁开眼,姐姐在船上,尚有一丝气息。她放心了,她护住了姐姐。她真厉害,明明只是个六万多岁的小凡仙,却替姐姐挡了三道天劫。
她感觉好冷,她越来越冷,她想到了陆压。
她还欠他誓约,她最不爱失信,可她知道,自己已然仙魂飞散,灵根已灰飞烟灭,此刻撑着她的不过一口仙气,但怕是熬不到陆压回来了。
想他,很想他,想再抚摸他的眉目脸颊,她想再同他醉一场,她想起来了,她那日在地界忘忧酒楼上亲了他,他眼中映着她,她知道。
陆压,我还想嫁你,我……是不是没机会了?
“嫣儿——”
谁在叫她?她听着像她思之念之之人,但他从未叫过她乳名,对了,他只叫她三殿下、三小姐,其实,若是你叫我乳名,也不错。
她沉入池中,越来越深,周围越来越黑。她不想待在黑暗里,她害怕……
“不要丢下我……”她说不出话,口中灌满水……
“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