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瞬息之间事。
因片刻前谈及之事对她冲击实在太大，陵嫣放下茶杯，拿出酒葫芦饮了两口压压惊，陆压，乃神尊这事，她至死也不曾想到，她本还有疑问，关于她曾是迪丽古丽时的事，她还惦记着阿依努尔，话未问出口，就听窗外楼下人群呼救之声不绝，她扶窗探身，街上似有衣着破败之人在抢劫他人之物，江陵州境内难民来此，怕是生活无依之顾。
“你我本是三界之仙，凡世之事插手太多易改其宿命，并非好事。”陆压亦来到窗口，左顾楼下人群，右盼陵嫣。
酒已饮过两杯，陵嫣瞧着楼下的乱世，眯起眼，甚是不悦，转头问陆压：“我若是开了杀戒，你会不会……”她不再言语，却见陆压在她额间轻落一吻，道：“莫要伤了自个儿便好。”
方才还同陆压调笑的陵嫣，确实有一刻忘了，她所在的代国，早已不是三年前的代国，而是纷乱不堪的凡世。
来此，不过因她想着，念着，想给自己期盼已久的凡世有一个结局。
绝仙剑是绝不能祭出的，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她并非天降正义的仙女，她只是三界最渺小的存在，即便她已是陆压的“尊后”，她的一切，都不足以在三界闯出一番名堂，而她，并不甘心。
若一定要历练，凡世就是她的初次战场。
从前她有一柄普通的仙剑，然于凡世同普通剑不同，这便是仙凡之别，她重又化出自己从前的剑，此剑本就名：尘缘。
她果真是“尘缘未了”。
从窗口跳下，几乎一招撂倒一个流民，只敲晕并不伤性命，此乃她最后的善。作乱的流民见有此厉害之人，并不敢攻，又退不得，他们无路可退，仍有人拼死同陵嫣比试，“我们只想活着，为何不让我们活！”“凭什么！”
什么是对是错？善恶的界限又在何处？她这一刻有些迷惘，人命精贵否？若是精贵，何以这一路来尸横遍野？若是不精贵，何以人人都想活着，哪怕抛弃尊严，亦要活下去？
直到差役来时，陵嫣才躲了角落，她本意不愿闹事，然她又非坐视不理个性，出手乃是必然。
忽闻身后传来陆压之声，“闹事之人，恐怕之后下场不会比现在更好。”陵嫣一怔。
正义，到底是什么？陵嫣瞧着自己手中剑，有些无措。
“你要坚持自己所信，无关对与错，你信的便是你的道。”陆压将马匹缰绳放到她手中，“该走了。”
未来之事不可说，纵然为神仙者窥天机，操控世间万物，然过不得自己心者甚。
出城一路向北，陵嫣话极少，眼中略带颓靡之意，陆压看在眼中，却并未开口相劝，她总要选择她自己的路，有些事，旁人说了再说亦是无用，须得自己想透，方能坚信自己的理，此生不移。
杀，有时不过是为了生，而不杀亦是为了生，生存这事，于三千凡世而言，最是艰难。纵然明知短短数载千秋，亦不能看透。
又途径一村，陵嫣远眺，人丁单薄亦是破落，食不果腹之人连目光都如同野兽，露着凶光。陵嫣不再多做停留，沉默在二人之间略显沉重。
权利和欲望重要吗？对已饱腹之人而言自然重要，人是不会满足的。贪念，永难填人心。
前一日所闻她还记忆犹新，阿史那社同李长修现在腹背受敌，然代国的北疆还有阿史那社所防，多少令陵嫣安心些，若是代国国破，恐此世再无一日安宁。
杀一人，可救十人，你如何选？
古往今来帝王者，不拘小节方成大事。
溪边休憩整修时，陵嫣瞧着水中的自己，久久出神，她于三界，能做何呢？如今三界安稳的如同仙众的养老之地，虽偶有摩擦，皆非大事。她所求，又是什么？
悠悠鸟鸣清风拂面，她从未深思大争之事，寄情山水，逍遥自在才是她所好，她从前爱凑热闹，哪里有新奇之事必有她，如今她反倒更喜清静些，此刻她内心倍感平静。
身后传来器乐声，陵嫣转头，见陆压在吹一箫，然此“箫”却与平日所见不同，开孔数与造型都不同她所见相同，“这是何乐器？”
“尺八，我偶然得之之物。”陆压拿着名为“尺八”的乐器。
此乐器虽细，音色却清脆，偶有沉吟之声，闻着皆有身处竹林之感，又似深夜观月品茗的舒心。
“你还会器乐？”
“仙途漫漫，寻些事打发罢了。”陆压将尺八放至唇边，又吹一曲，陵嫣仰面望着天，感受阳光洒在面庞的温暖，活着，总会有好事吧？
“走吧，还得去东都，见了李长修，问清楚到底发生何事，我已有主意。”既然来一趟，总不能虚度而过，就算搅个天翻地覆，重立此世规矩，也好过如今的混乱。
谁知是否能再与阿史那社、李长修谈笑论古今呢？
侧身上马的陵嫣忽想起一件事，“陆压，你是否有事诓我？”陵嫣突然一问，陆压却是一愣，他心思他诓她之事多矣，谁知她想起的是何事？本想用读心之术逃过一劫，然他不忍心如此对待陵嫣，故装作不解反问陵嫣是何事，他并不知她在说甚。
“当年我从代国皇宫出逃，受伤在车辇中躺了三日，三日而已，何以能从久安城到达江陵州？那时我以为两地靠的近，今日驭马反倒比车辇快些，行了一日不过才出了江陵州地界，当年何以能三日到达江陵州？昨日你同我说，你在凡世，恪守天律，能不用仙术就不用。你说说，这是怎回事？”
他必然用了仙法！不是他就是她师傅东岳帝君所为，但东岳帝君在陆压面前，岂敢未经他允许就擅自行动？说穿了，不是陆压授意东岳帝君，便是他自己动手罢了！
陆压未曾想到这事，他作何解释都不好，怕是以后不用仙术这事要被她诟病，陆压略微一思，忽然指向陵嫣身后道：“有流寇。”陵嫣回头瞧，流寇她未见到，却闻得陆压马蹄声。他已快马加鞭逃了……
“陆压，你给我站住！”
路上扬起一阵尘烟。
地界，纣绝阴天宫。
宫中只八殿黄长行立于酆都大帝台阶下，他无惧无喜，面色很是平静，当初他做了决定，便将生命置之度外，仙途于他而言并不漫长，然他日日面对哭闹凡世魂灵，早已倦怠，他在其位不过因他职责所在，他既已入了地狱，旁人便可另觅他事，只要他承住地狱苦，便无人顶他。
同十殿阎罗某些阎罗喜好折磨不同，他不过是扛了凡世怨念的仙人，即便被凡世魂灵唾骂，他亦要秉公。
不想，这次为南荒朱雀府三小姐，破了例。
“十殿阎罗，乃是地界最为秉公之仙，而今你破了例，吾若不罚，今后更无公平可言，人人皆有自己欲念，如何把握，才是决定他地位高低关键，八殿阎罗，你如今所犯之事，吾包庇不得。于公来说，你徇私枉法，难以服众。于私来说，你惹得乃是陆压神尊，吾等见之尚且要拜之神，你给他添堵，阻他？你既已做了，就该担下结果。”
空旷殿内，酆都大帝声音如洪钟。黄长行并未说话，只等酆都大帝开口，他等着责罚。
“八殿，今日四下无人，吾大可同你说些肺腑之言，十殿阎罗中，你算是聪明审时度势又心性向善之仙，吾一直对你颇为欣赏，然你所缺并不是狠心，而是你太过矛盾，你可知为何？”酆都大帝从椅座上慢慢走下台阶。
“臣下自知，亦懂大帝苦心，然矛盾乃是众生之心，臣下亦逃不过罢了。”黄长行拱手，他知道，他所求必然不可得，她从前就心中有了人，他不过是无用功罢了，然他愿护她安稳，哪怕能助上一丝，他亦无憾。
“你心善，却并未抛弃歹念，你有歹念却又为己心所困。”酆都大帝立在他面前，轻叹气，“八殿，吾说与你一事，你细品。”
黄长行不解，只道：“愿闻其详。”
忆起往事，酆都大帝颇为感慨，作为鸿蒙纪年远古之神，他见得事太多，听过的事亦太多，桩桩件件都不叫人愉悦，他见过三界各种模样，同样，他知晓陆压，知而不懂。
“你可知，陆压虽为神尊，却被一众古神逼到走投无路？”
不曾想还有此秘闻，黄长行忆起六万三千年前，他在地界见证地界崩塌之势，待他随酆都大帝赶往南荒时，再见陆压，却是陆压大开杀戒时。他曾在地界同陆压过了一招，只看清他面容就被陆压敲晕，又将他瞬移至膳房锅中，他那时便觉得此人非善类，如此强悍之人，何以被逼迫？他并无威胁何人，更无官职或是祸害苍生。
“书籍记载，上古大战，乃是东华同东岳二位治世理念不同，故而引了古神们大战，实则那时不过两兄弟为了争一玩物闹了脾气，史官并不敢记，鸿蒙纪年末，洪荒纪年初期，远古之神皆纷纷羽化归天，起因乃是古神们争抢三界罢了，谁人甘于屈居他人之下？陆压神尊从昆仑归来时，见三界生灵涂炭，意欲调停止战，他本意是好，然一不知死活古神却埋怨陆压，他既造了三界，为何不人人均分，分明是他造了他们，却让他们争斗，如今三界遭殃，乃是他故意为之，陆压神尊那时并未动怒，只听此远古神论辩，聚众愈来愈多，纷纷要陆压一死以谢天下，推说陆压若是偏袒谁，便是不公，况他只手能遮天，乃是对三界仙众的威胁。言下之意便是要陆压神尊自行羽化归天，留得三界让他们自行分配。”
背过手，酆都大帝望着殿内梁上暗纹，他许久未曾回忆。
“陆压面对众神口诛笔伐，只悠悠说：‘即使如此，愿意我存在的仙众，到我身后。’只有一些性情较温仙众选了陆压，陆压一展江山社稷图，将吾等纳入画中，而后，吾等便在画中，眼见陆压道君大开杀戒，反叛之神，无一留存。那时东岳东华年未见之此景，一度陷入恐惧，日日不得眠。你知吾后来问陆压何以至此，竟杀得古神余不过百人……”
“因他乃天地唯一？”黄长行第一次听此秘辛，有些发憷，他居然同这等神尊动手，他确实胆子大。
“陆压说：我便是这宇宙，我若死，怕是这天要归我才对，他们从始至终就错了，他们弄错谁才是他们的主。陆压所言非虚，什么公平、礼节，于他来说不过废话。三界不过是他一时无聊用以取乐罢了。八殿，你同我说，你可有能耐做到如陆压，杀便杀的理直气壮，毫无愧疚？不杀便为了一丝仁慈？“
八殿黄长行立在殿前，低着头，他做不到。他并非是纯粹之人，即便他是纯粹之人，亦非绝对的强者。
“你回罢，惩戒，待吾去同陆压神尊商议再说，你既为吾臣，吾自当保你一保，然你命，由他不由你。或许……你当庆幸，你在凡世的仙魂，似乎深得陆压意。”
凡世仙魂？八殿黄长行蓦然想起，当初分了仙魂并未将之淋忘川，那一缕仙魂确然知晓他一些事。如今那仙魂是何模样，他并未分心在此身上，凡世之事究竟不是他能触及，来去自如者不过大罗金仙以上仙阶，他只上神仙阶。
纣绝阴天宫外，八殿黄长行抬头瞧着乌云密布苍穹，莫非他还不及那缕仙魂？望它在凡世，能护陵嫣一二便好。任何惩罚，他都可接受。只要她好，他再无所求。
“今日未曾带谢礼，待我择日回南荒，定当备些礼物再去叨扰。”
“这不行，我虽年岁小些，但我阿娘戏曲本子里我是有看的，允人诺者皆没好事，要么违背誓言，要么应允之事有为道义，总没好结果，你若不愿，我这就……”
他还记得她那时于忘忧楼屋顶，慌慌张张模样，她跌他怀中，他都记得，却说不得。
纵然欢喜，均为不可言，直到他发现她心念之人，却救不得她半分，他决定做点什么，若那人护不得你，便换我来。黄长行如此想，然聪颖如他，却低估了陆压。
此时，能护陵嫣者，独陆压而已。
苍生万物，死生，皆由他。旁人，做不得半分主，恐怖如斯，令人又爱又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