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弥漫襄州城，呛的人睁不开眼，四面火光焦灼，熊熊烈焰，烧得各处断壁残垣。
旁人早已逃了性命，陵嫣却与陆压在城中追杀叛军，他们本可轻松杀敌，然顾着自己仙身，不宜多行仙法。陆压不行仙法，全因他历练陵嫣故意为之，陵嫣不行仙法，全因陆压与她说凡世有凡世规矩，更何况她忘了自己已是仙身。
这次襄州城之事，令陆压倒是有了些烦心事，诛仙剑他使不得，斩仙飞刀又短了些，两次遇敌随手捡的兵器又不大称心，想觅件寻常刀剑，他想了想，这事还得找东岳，他所熟识之人中最爱收集奇珍古玩，玉石宝器之人非东岳莫属。过了今夜，明日抽空去三界天都府，东岳宝库找一玄铁即可。
城中一声巨响，惊得四下皆循声望去，陵嫣跳上屋瓦，才见着是群芳楼冒出浓烟。她跳下楼，刚站稳，匆忙往群芳楼那里赶，周围三三两两还有叛军来袭，又被守城将士包围，两军打的不可开交，血肉横飞，城中百姓也拎着农具参加，襄州城太守跑了，根在这里的民却跑不得，他们跑了，又能去哪呢？
部分准备逃往其他城投靠亲戚的百姓，被拦在城门口，根本逃不掉，城门内有叛军，城外何尝没有？救也不救便逃，他们又能逃哪去？家，终究烧了个干净。
待到陵嫣跑到群芳楼前，原本华丽的群芳楼却沐浴熊熊烈火，红漆又添红火，烧得愈加旺盛，陵嫣想起她遇见的，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女子，直往火中冲，陆压刚要拦她，却送了手，只对陵嫣嘱咐一句“保命可使仙法”，见陵嫣点了点头，就任由她冲了进去。
四周浓烟弥漫，陵嫣却觉得于她并无异常，方才她脑热冲了进来，这会冷静些才想起她已是仙身，何况她本就是神兽朱雀，浴火则生，凡世之火于她而言，比之老君的三昧真火根本不值一提。在火中果真不同平时，她能感知火中之物。
楼上有人！陵嫣跑上二楼，见那女子于火中举着匕首，对着一男子。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逃命！”
闻身后有声，那女子回头，正是方才在群芳楼见过的娇媚女子，“你别过来，今日，我便结果了这禽兽。”
男子很是紧张，退到墙边，望向窗外却不敢跳，面前又有女子横刀，步步紧逼，他当机立断跪下身来。
“艽儿，你我恩爱多年，何以逼我至此，饶了我，我们一起逃生可好？”
原来此女子名“艽儿”，陵嫣想，这实在不是一个吉祥名。
“恩爱？当年来群芳楼端茶倒水做佣，我可曾有半句怨言，我所图不过将来共结连理，攒些碎银做个小生意罢了，你却为了巴结太守管事，将我献给半百之人。可真是恩爱两不疑，如今你同我提‘恩爱’二字？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的笑声凄厉而苦楚，“知你有难，我来寻你，趁乱我们可逃走，我们去东都，我们去江南……”男子极力争辩着什么，声音落入陵嫣耳中，极为刺耳，她斜视这个叫“艽儿”的女子。
“你来寻我，不是为了将我再卖下一个春楼，替你继续巴结人吗？”艽儿笑得凄凄凉凉，带着不甘带着恨，薄情之人，负心人，陵嫣想起艽儿对她所说之话：“小妹妹……你可知这世间男子皆薄情……此时深情，不过未遇寡义事……”
“艽儿，你怎能如此说，我知我没用，不过习得几个字，百无一用。”
“你岂止认得字呢？你还会写诗，对对子呢。‘一点朱唇万人尝，一枕卧榻千人上’对的极为工整呢，没有我这‘朱唇’，‘卧榻’何来情郎皆称王？”女子笑着逼近男子，手中匕首落下层层泪珠，涤得匕首如新，吹毛断发了无痕迹。
纵使情根深重，纵使恩爱两不疑，到头来，不过一人执着罢了。
烈焰舔着火舌，落下的碎木散了一地，此时男子觉得只要拼死一搏方能闯出一线生机，向女子扑过去，两人扭打起来。女子终究不敌男子，或者说，她本就不打算活命，只看着男子，嘲笑的笑声在群芳楼回响，陵嫣立在一旁，提着剑，却感觉自己不过一看客。
看了一出薄情寡义的大戏。
“艽儿你莫要怨我，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将来就算做鬼也别找我！我只想活命！”男子说着将匕首刺向女子。
“噌——”匕首刮着陵嫣的“尘缘”，被挑飞，落在女子身边，男子起身要夺匕首，女子却上前一步抱住男子。
“这一世太苦，若有来世，你再还我……”匕首插进男子身体时，女子落了泪，抱着男子渐凉的身体，久不言语。
“我领你出去。这楼，怕是撑不住了。”陵嫣抬头看见不断掉下的木屑，担忧起来。
“你走吧，不用管我了，这里有我唯一在乎之人，我不会丢下他。你的情郎还在外面等你，”
停了一下，女子又补一句：“小姑娘，我阅人无数，我能瞧得出，你的情郎，确实爱你至深，可惜，我却无这气运。”
两人正说着话，浮木砸了下来，陵嫣一躲，差点踩空，待她站稳再瞧女子，却见她被火势包围，陵嫣往她那去，却被人拉住手，回头一看，竟是陆压！
“这便是她的选择……你无能为力。即便你此时救了她，她仍会寻死。不如顺了她意。”一席话，说得陵嫣无法反驳，陆压将陵嫣扛上肩，跳下窗，陵嫣盯着那女子方向，正见她抱着男子尸首露出欣慰笑容，只一刹那，梁木纷纷落下，惹得火舌舔烬楼宇。燃得像盛世烟花，漫山遍野皆红绸。
“不要啊啊啊啊——”陵嫣呐喊之声撕心裂肺，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她什么都做不了，凡世之人有自己的命途，悲欢也好，离合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她在空中握不住的，不知是什么，她努力想抓住的，也不知是什么……
徒留满地寂寥，心碎一地，撵做尘埃。
“我什么也做不了……陆压……我……”陵嫣感觉心如刀绞，痛得她无法呼吸。陆压只抱着她，任由陵嫣在他肩上泪流成河。
“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即便不是最好的，但，亦是他们选择，既然做了选择，就得自己承担因果。纵然我们贵为神祇，也是一样。”陆压松开陵嫣，替她擦了擦泪痕。
早知她如此痛苦，他就不该放她一人去，他不过觉得她救人而已，绰绰有余，谁料想，让她瞧了一出殉情戏。
是他的错。
“嫣儿，凡世并不总是顺心事，你在三界亦有烦心事，三界同凡世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更为无奈罢了，若是顺心顺意，何来三界要来凡世历劫一说？”陆压同陵嫣说这话，眼神却瞟向四周，叛军除却被守城将士斩杀之外，亦逃了不少，襄州城，算是躲过江陵州一劫。
“走吧，这里不宜久留，何况，我们还有别的事，比如，许氏姐弟二人，和弃城的许太守。”
还陷在巨大震惊、悲伤情绪中的陵嫣，只任由陆压将她扶上马，牵着她走，他们一人一马，并肩出了襄州城城门，已有部分楼台灭了火，焦黑色令襄州城看起来同白日天差地别。
站在山坡上，陵嫣回望了一眼襄州城，说不清什么情绪，她只想逃离这里。陵嫣一扬鞭，“我们去捉了那许太守一家，为襄州城陪葬。”陵嫣不知这算不算迁怒，但若不是许太守疏于防范，若不是他抵抗不力，叛军根本不会有机会将半个襄州城付之一炬，若没有许德全，就不会有艽儿殉情的悲剧。
这一家胆敢在襄州城一手遮天，她便要断了他手，叫他再也遮不住天。
追着痕迹，许太守一家居然一路向东，陵嫣同陆压本意北上去往东都，如此不得不改变路线，尘烟一路向东。
凡世丰都山上出现一灵光，却只一闪便消失不见。
落在凡世丰都山时，东岳帝君瞧着这里同地界略有不同的风景，有些许冷清，他看了半天，见无人，从身后拎出碧霞元君。
“说，丢哪了。”东岳帝君知道即便己问也是白问，碧霞元君一定不会说，但他还是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陆压道君若知他领了碧霞元君来此凡世，怕是他仙途就到头了，总之他要使出浑身解数缠住碧霞元君。
“你容我想一下，我当时丢，并未仔细看是何处，我陪你寻觅一番。”碧霞元君第一次来凡世，很是好奇，什么都看着新奇。东岳帝君领她走山道而下，同她吩咐道：“三界有三界规矩，你若违了天规天律，反噬是立刻生效的，反噬效果随着你用仙术的等级而严重，当初陆压神尊造了凡世就对三界订了规矩，仙术在凡世使用乃是大忌，若改了凡人命数，则坏了轮回，地界亦要生出诸多麻烦之事……你有听我说话否？”
碧霞元君正对着密林小道两旁的竹子研究，这里同地界酆都山着实相像。
路转角传来轻咳和脚步声，东岳和碧霞元君立马收了声，原是一老者上山，去往山顶道观。
“老人家，同你打听点事，这里一带，最近可有异样？比如，天降奇石之类？”东岳帝君问得很是认真，一旁的碧霞元君却憋着笑，“天降奇石”？亏他想的出，碧霞元君第一次见到这模样的东岳帝君，很是新鲜。
从前她同他因是同一座山诞生，互生厌恶，从小便互不相让，大些更是兵戎相接，她最是了解东岳帝君，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东岳帝君平日里懒懒散散，很有闲情雅致，却也偶有戏谑之言，但总体来说，在天界的东岳帝君，是个值得人尊敬、仰慕的神仙，但不知为何，来了凡世的东岳帝君却多了一些莽撞，多了一些人情味。
对，是人情味，碧霞觉得自己描述极为准确。
与在三界的东岳帝君相比，现在的东岳帝君更似从前在昆仑山时，那时他们没有忧虑，不为何所困，日日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但好日子总是短暂的，自鸿蒙纪年后期，他们愈发难从三界回昆仑避世。直到洪荒“神王大战”……
拾级而下，饶是如此美景，东岳哪有心思看？他惦记的不过他那折扇与玉坠，想不到堂堂碧霞元君，还学会藏人东西，着实令他有些意外，毕竟在东岳心中，碧霞元君除了有些自负，极其任性外，又很锲而不舍，东岳回头一想，能想起与碧霞元君有关的，居然没有一样好性格……
纵然相识多年，你亦不能保证能了解于谁。何况，人还是会变的。
“这里景色与地界无异，就是没酆都山阴森些，少了些彪悍地界仙众。”碧霞元君似是心情不错，一路小跑去看景。
“地界这里乃是忘川和悬崖地府入口，不想凡世这里也是瀑布，奇哉，莫非跌落这潭中的凡人能忆起些什么？”
“对了，凡世亦有昆仑山，要不去那瞧瞧？”
“听闻凡世江南鱼米之地最是富庶有趣，你可曾去过？”
“我记得历劫归来的南荒朱雀府三小姐，陵嫣，她重塑肉身投的是西域，那里人同中原的确不同，她那模样在西域算是拔尖的，还是遍地？”
初到凡世自然好奇，东岳帝君也不理碧霞元君一直絮叨，只行至山脚时，见有贩夫，卖的是果脯，他略一停，走在他身后的碧霞元君撞上他背，碧霞元君第一次发现东岳帝君这样高，较之陆压道君，他足足有高陆压半个头，比之她，更似高大。
这百万年来，她未曾好好观察过，原来，他已从束发少年身形，变为及冠青年身形。
碧霞元君还盯住东岳帝君后背出神，却见他转身时手中已拿了一包油纸，他摊开油纸，里面有些许果脯。
“同三界口味不同，这里酸些，你尝尝。”东岳将纸包放在碧霞元君手上，悠悠然转身继续往城中走，他需要马匹，或者扁舟，总得讨好下碧霞元君，让她早些想起将自己玉坠丢了何处。
但不知他心思的碧霞元君却盯着果脯一愣，他们二人真的从未有过交好之时，不想如今来了凡世，反倒自然的像是故友。
“顺着这路走，可达丰都城，你想一想将我东西丢了何处，你先同我寻我宝物，寻到了，我再领你去寻陆压道君，否则你我二人只能就此别过，你觅不到他亦回不去，然我觅我之物，不过多费些时间罢了。你选下吧。”东岳大帝盯着碧霞元君，眼神平静，无波无澜，在天界他不能无缘无故动她，但她来了凡世，那可由不得她了。
碧霞元君咬了牙根，“呸，果然有所图！老娘差点上他当！”她暗暗心想，面上仍示好，道：“东岳帝君所言极是，容我三思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