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于凤南带着许诺来拜访大学的一位教授。这一段时间,许诺的语文成绩,像是受了惊扰的春虫,开始细密地,不被觉察地往上拱,呈现出一条不明显的向上曲线。可是,也正像是地底下不受打扰的虫子,一旦被观察到,仿佛被惊扰了,这个曲线就不自然地又平整下来,甚至调头向下。她接受了李燃的建议,按捺住功利的心思,春风化雨地进行阅读、背诵的薰陶。这些天,她辗转得知同事的一位长辈,正是业内颇有名气的科幻小说翻译家,许诺恰好正是这批科幻小说的忠实读者。于凤南起了点心思,托同事牵了个线,带着许诺,拿上科幻小说,来请翻译家签名。约的就是今晚。
大学城在江边,夜晚比想像中幽静。许诺觉得有一阵清新的风穿堂而过,吹动庭间的枇杷树叶子簌簌作响。他好像听到长笛婉转,虫声起伏,而四下里光线满溢。就像是他小时候去外婆家听松涛时的体验。风鼓胀着他的衣裳,将他吹得似乎要御风而去,成为那一个凌云而上的藐射仙子。他回到原地了,微风散去,只剩路边的蔷薇花枝遥遥向他点头致敬。
他表面上看不出,私底下却有说不出的兴奋,只挺着胸脯一味往前冲。于凤南看在眼里,也觉得好笑。
“哎,诺诺,是叫你去讨签名唉,不是去冲锋陷阵!”
许诺不好意思了,回头推搡了妈妈一把,就像小时候常干的那样。可是他的力气大了那么多,于凤南不自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楞在那里:
“诺诺长大了。”
许诺不好意思起来,去看那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曾几何时,那些肉团团上的小浅涡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瘦长的指节,以及摊开来能撑能打能攥碎鸡蛋的手掌。他有时看着自己却害怕,仿佛一个巨人一样,夜里都能听到骨节铮铮生长、挣脱束缚的声音。也因此,他喜欢那些天马行空、不受拘束的科幻小说、奇幻小说,在那些无拘无束挥洒的想像力里,他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穿越燧道、太空、时间和空间都不在话下。
妈妈不知从哪打听出来,这一系列科幻小说的译作者,就在本城居住,是一位大学城的老教授。她还想办法要到了老教授的联系方式,欣欣然带着许诺前去拜访。这是许诺为数不多的,比妈妈还走得积极的行动。
“你呆会规矩点,别那么大喊大叫,人家是教授,高级知识分子……”于凤南不放心,追上来絮絮叨叨地叮嘱。许诺横了她一眼。
“你以为你儿子真的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啊,我们学校也很多大咖来过的好不好!”
说归说,等到教授亲自前来开门时,他看到的就是个中规中矩、说话羞涩的中学生了。
月亮轻微地触到了蔷薇花枝那些带刺的枝芽了,它起初是柔嫩地,象征性地去触碰了一下,花枝先是颤抖了一下,滴下一两滴晶莹的露水。它的胆子渐渐大了,将银白色的光芒更大胆地下沉,托在那枝桠间。于是月亮下来了,月色清朗,甚至能照耀出那无边杨絮上细细的绒毛。夜仿佛静了下来,如同从未被打扰的深海。猫儿呜咽着抬了抬爪子,又继续回到深沉的睡眠之中。偶尔轻微的鸟叫,像是游鱼小虾穿过,倏尔不见了踪影。
咯噔咯噔,有人下楼了,啪啦啪啦,有人在极尖锐地喊叫。声音像是掷入水面的鹅卵石,发出一阵剧响,惊起一片波澜,然后,晃晃悠悠地,又陷入了沉寂。
少年心里激起的滔天波澜,却远比自然界的深海,要深邃得多、严重得多。
他不知道会在教授家里碰到莫小茗。彼时,他正跟郭教授相谈甚欢呢。郭教授不仅是无敌战纪的翻译者,自己也写作科幻科普类作品。老人家虽然头发花白,思维却敏捷得很,对少年郎密集飞来的问题妙语连珠,听得许诺连连拍手称是。郭教授对许诺的理科素养显然也印象深刻,在谈话间隙,不忘记向一边的于凤南称赞:
“这孩子想得很深,科学方面的东西看得也很多啊。很好很好,你要多保持他这方面的兴趣!”
老人家显见是有感而发: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了,小时候灵气十足,越长大,就越陷入到平庸的境地里,把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作为终生目标。说老实话,真是很可惜的呢,他们本来可以看得更远,发展得更好的!”
这下,郭教授和许诺俨然成了一见投缘的忘年交,他们正在热烈讨论虫洞的可能性时,门铃响了,于凤南赶紧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粉色裙子女生。许诺惊讶地叫起来:
“莫小茗,你怎么也来这里?”
莫小茗也很震惊:“我怎么不能来,这是我外公家啊。”
从郭教授家走出后好久,于凤南还是没忍住,开口发问。
“诺诺,那是你同学吗,你们怎么认识的?世界好小啊,以前你也不知道吗?”
面对于凤南的质问,许诺不耐烦地捂起耳朵。
“别问啦,让我静静!”
两人一时静了下来。于凤南跟在他的身后,诧异于儿子的改变。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个头已经窜过了她,小时候清亮的童音不再,代之以粗重的嗓门。她联想到前两天和李燃沟通时,他笑着说:
“正是中二少年呢,说大不大的年纪。”
他解释给她听,中二病,正是自以为是实际上有很多想法还很幼稚的时候。这个侄子到了城里后,身上的改变也让她惊讶。他似乎非常快又从容地接受了这个城市传递的诸多信息,又还保持着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可能是因为在机构的缘故,他的消息多而且杂,比于凤南听到的远要广阔。这也让她思考,像她这样的中年人,就算再有往前奔的念头,也不可避免地落在后面,成为滞后于时代的那一个。这也就是为什么,人到中年后,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吧,改变的意愿有限,而动力和精力都在衰退,处处碰壁的现实似乎在告诉你,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你所熟悉和把握的那般了。
事实上,于凤南所受到的心理冲击并不小于许诺。她朦朦胧胧地能感觉到儿子对那位姓莫女生的好感,这种青春期的涌动倒叫她觉得亲切,那是一生里所有美好情感的开始吧。况且看那个女生,长得多美好。伸出的手指像瓷器般光洁,脸上红晕起时,像蜜桃般轻微的红,额角有细细的茸毛,头发好厚啊,浓密得好像跟漆黑的夜、木质的墙连在一起……她不由微微地笑了,省悟到自己是在以儿子的视角在看待她。
让她心感刺痛的是莫家的家境。这是一个于凤南向往而不得之的知识分子家庭。由于从小许诺的民办中小学求学背景,于凤南也算是接触到不少家境优越的家庭。虽然在比较中,于凤南会有一些自惭形秽,也有一些退缩和自卑,但是,真正引发她艳羡之情的并不多,严想算是个少见的例外。因为,她在内心深处,始终把学习成绩看得很重,对于学得不怎么样的豪贵之家,有时还有些看不起,怎么,这样的条件,培养出的孩子,还不如我儿子嘛。她想,是许诺的出色,让她那过于敏感的自尊心得到了维护,甚至有一些自大。
但是,莫家呢,毫无疑问是处于社会生存链的上端的。大学教授的外公,孩子的斯文有礼,甚至长得这么美好!于凤南从脑海深处尽力搜索,也很难找到一个像她这样各方面都这样优秀的孩子。而她的前途是看得到的。于凤南想起一句话:人之所以进化于野兽,是因为背后有这么多代人的积淀。毫无疑问,她的优秀将延续下去,连同她的好修养,连同父母的好眼界,优越的环境和人脉,好修养……而这是于凤南和许建涛,穷其一生也无法给许诺的,或者说,莫小茗就是于凤南理想中的孩子。
于凤南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刺痛。她不知道许诺会不会也有这样敏感的联想,从今天晚上的实际来看,他也被刺激到了。这个她一直视为掌中宝,想把一切珍贵的东西都给他的儿子,也会受到打击,而这种打击,不是父母能为他遮荫挡蔽,能够化解的,父母甚至会变成障碍的一部分……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两人在蔷薇和香樟的阴影下,美好的月夜里,却这样默不作声地、似乎鼓着一口气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