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齐王府内,两个人正穿过碧竹修篁的游廊,向府内暄和院走去。
暄和院便是当今皇帝七弟齐王顾瑾尤的居所。
“我没来这几日,王爷身子可有转好?”走在稍前方的身穿秋香色翻领月白云缎外袍交领衣的公子,一手把玩着腰间系者的鸣玉,一手端在身前,侧耳问着同行的的蓝衣侍卫。
侍卫答道:“应是这段日子查贵妃落水之事操劳太甚,加之御医讲皇叔受伤之事,淋雨致使寒气入体,诱起在北边极寒之地的旧伤遗症。不过,殿下体格强健,只是此次凶险,今后应是并无大碍,苏公子不必忧心。”
月白衣服公子哼哼一笑道:“就知道王爷不会有事的,不过,王爷这一病也真是稀奇事。我竟不知我家夫人啊竟然背着我送了一颗千年人参,两套泰祥窑雕花玉兰青给王爷。被我抓包了,居然还倒打一耙,说我不关心她,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这位向着暄和院去的贵公子,并非官宦世家公子,而是天下第一商苏家当家小公子苏梓铭,儿时机缘巧合下与齐王交好,如今算是成为齐王心腹。他与苏小夫人伉俪情深,浓情蜜意,苏小夫人一直仰慕期望风采,每每从苏梓铭口中得知齐王有何卓然政绩,定要好好吹捧一番,齐王所作的诗词曲赋也会托苏梓铭寻来,认真摘抄学习。
别家夫妇都是蜜里调油,这对夫妇则是醋里调鲜。
“我家夫人啊,有时候就是有些难缠……”
蓝衣侍卫听着这位公子唠唠叨叨着夫妻之间那些恩爱事,果真……一如寻常的话痨。
他们提到的这位齐王,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弟,乃是怀瑾握瑜之辈,温润如玉,武艺功法出类拔萃,师出无为界老顽童容先生,年纪轻轻已至顺意界。
他出生之时,当今圣上已是舞勺之年,繁忙之外唯以逗乐胞弟为趣,对胞弟喜爱有加。圣上潜龙之时,二人生母孝慈纯太后便已故去,齐王便养在当今圣上身边,耳濡目染军政之事,自有踔绝之能:圣贤之书博闻强记,处理政事通权达变,战场之上对兵法运斤成风,善出奇招,其风华绝代绝不输圣上雄才大略之风范。
琼枝玉树生华彩,说得便是齐王殿下,仿若清冷月色,奢华有度,尊贵无比。
然所有闪闪发光的月色流转背后都有一片掩盖了苦涩的夜幕。
新朝初立之时,由于其风华绝甚于当今太子,利益纠葛之下,于元武二年曾遭流放,但归来后皇帝任其为二皇子之师,坚守本分,为皇帝左右,忠君侧,朝中追随仰慕者甚多。圣上知其秉性,虽时有矛盾,借其以达朝中平衡,然则兄友弟恭,肝胆相照,实为佳话。
齐王有两个贴身侍卫心腹,是王爷在流放期间结实的,于元武八年随王爷一同归京都,分别名为仇铭、仇烁。仇烁沉默寡言思维缜密,常在外暗中办事,仇铭性格开朗适于交际,常陪在齐王身边处理大小事宜。正与苏公子一同的这位便是仇铭,二人闲聊间已经穿了几个月门到了院内。
房门大开,药香先一步袭过来接人。
苏梓铭瞧着纳闷,便在门外问仇铭:“怎得无人在门外候着?院里的侍者呢?”
仇铭伸手止住继续向前迈步的苏梓铭,悄声附在他耳边说:“王爷素来不喜药苦,我跟随他这么多年,他也鲜少生病,从未见他喝药。此次我随侍左右时,瞧他端着神色,忍得十分辛苦,方知他是真怕苦,便嘱咐了其他人,将药端上去便退下即可。”
苏梓铭恍然大悟,不由嘿嘿一笑,神色中多了一分狡黠之色。
如仇铭所说,此时,齐王正倚在软靠上,一口饮尽银碗中的苦药,屋内没有侍者,不必端着神色,于是眉目皱在一起,将那个自己亲侄儿,当今二皇子亲手为自己捏的白瓷嵌银小碗,毫不怜惜地嫌弃地丢在了一旁的案几之上。
如此一个精致可人的小碗,偏偏要来盛药,太苦了,太苦了。
苏梓铭拍了拍仇铭的肩膀,道:“着实心细如发啊,皇叔身旁有你,真也是一个福分。”
仇铭瞧他这模样,不由得手拍了自己的嘴一下,摇摇头,心想,自己这是告诉了苏公子一条日后调侃王爷讨便宜的机会啊,多嘴了,多嘴了。
仇铭立刻作了个揖,应和了几句不敢不敢,便引着苏梓铭进了屋。
二人入室后,方见得身着云纹染竹白色家常锦缎袍子的那个尊贵男人。
他未曾束发,只是一手持书,一手扶几,倦懒地倚在青缎靠背引枕上小憩。听到二人窸窸窣窣进来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二人见了礼后,坐了下来。
苏梓铭与齐王寒暄了几句,关心了一下齐王的身体,待其他室内侍奉的侍卫退下后,仇铭方开口道:“王爷,追拿那陆川的侍卫前几日来信了。说是追陆川到江边,本到了必降或必死的境地,只是后来被一男一女救下。
再后来,几个禁军模样的人居然出现,还拦了他们继续渡江追拿陆川,再接着国师也现身了。为免暴露身份,见国师在,他们就退下了。当夜传信给咱们对岸的人,确认了那一行人的确是国师队伍,现下陆川已重伤,应该暂且不会离开国师身边。
想来不日他们便会道京都地界,仇烁便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所以传信来请示您接下来应当如何。”
齐王边品茗边听仇铭汇报消息,仇铭讲完后,齐王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却看着苏梓铭手边桌子上的茶,讲:“这是北边乐山来的菊茶,尝尝。”
苏梓铭怔了一下,念叨了一句:“不过是菊花茶,有何出奇之处吗?您要是想喝茶,我茗游庄有那么多好茶呢……”
齐王含笑看着苏梓铭不语。
苏梓铭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细细品了品,惊讶地叫了一句:“好茶啊。与寻常的菊花茶滋味更胜一筹,热茶入口香气极醇,回甘还留清凉之气。”
齐王嘴角带着一抹不明不白的笑,又看着苏梓铭不紧不慢地道:“这乐山菊茶多备一些,秋实宴的茶水你供应上,会小赚一笔的。”
听着齐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仇铭和苏梓铭相顾一眼,双双蹙眉,一头雾水。
齐王又道:“前几日,就是你说的陆川被救那一晚,国师便飞鸽传信过来讲了这件事,还捎讲了一些回程路上的趣事。
那个救陆川的女子与国师他们在路上相遇同行,那女子身上带着的远房亲戚到访时送的乐山菊茶,她每日都会煮茶喝,圣僧便每日清晨饮一碗,啊,不,据说是一锅乐山菊茶。”
苏梓铭舒展眉头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咱们这圣僧,虽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般。但也从不在饮食上亏待自己,此番一路过来饮惯了这茶,一品阁上若给他上此茶,他定会赞一句。一如去年他为一道素炒胡萝卜眼若星辰,然后唤来厨子不吝赞赏那样。
世人追随圣僧之风,去年那一品阁就势推出“圣僧素斋”那一系菜式在京中大热,若我今年把这个茶叶的商路买下来,少不了我赚的!”
齐王点点头,果然,凡是跟银子沾边,苏梓铭一点就透。
苏梓铭摸了摸脸,又笑着疑惑道:“还是王爷待我好,苏某马上派人去置办,不过国师虽素来喜得银钱来置办衣物和收藏铃铛古玩,但何时对这生财之道如此上心了?”
齐王听了这话,又道:“信中还说了,要你赚来的银子与他五五分,这点子不是他想出来的,是那女子想出来的。那女子叫颜清是草原之人,他似乎与那女子相交甚好,直称其性情开朗,不拘小节,聪慧伶俐,路上打趣圣僧时,国师将素炒萝卜一事说与她听,她便提了一句让国师买下乐山菊茶的路子,打出圣僧爱茶的名号,定能大卖,还要国师与她五五分。
国师大人,最近看上了皇兄赐给我的一个雕花铃铛,是海上来的贡品,我不给,他想买,大约因此对这个生财之路上了个心吧。”
苏梓铭噗地笑了出来,赞了句这女子好一个妙人,突然盯着齐王的脸,挑了个眉,嬉皮笑脸的问:“皇叔,除了雕花铃铛,还有什么别的好宝贝吗?”
齐王又端起茶杯,看了苏梓铭一眼,微笑不语。
苏梓铭见状,扮出一脸愁容,道:“王爷啊,您这大病一场,且不说我家夫人从我那劫去给您的礼物,就说我吧,就看在我天天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夙夜难眠,变着花样地到您府里,帮您府里的厨子,给您准备养病时的香糯可口的粥和清淡小菜的份上,奖励奖励我嘛,嗯?”
“天天到我府里?”
“嗯……”
“变着花样?”
“嗯……”
“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夙夜难眠?”
“……”
齐王每问一句,苏梓铭便愈发没有底气。
齐王放下茶杯,结实有力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叉起来,一个大拇指玩着另一个大拇指上的扳指,温和地说:“要奖励啊,也不是不行,等国师和圣僧回来后,我做东,咱们一起去你得福楼好好犒劳犒劳你。”
“啊?”苏梓铭嚎了一声,这是哪门子的奖励啊,这还是在坑自己啊,这几位贵人每次去得福楼最后都是苏家买单。齐王继续悠悠看着他,他便只好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声,那好吧。
哎,来日方长,总能回本。
仇铭等着这位祖宗乖巧闭了口之后,便接着问那陆川如何处置,又问救下陆川的颜清会不会与陆川有关系,不然为何出手相救?
齐王道,国师会想办法把陆川留在身边,由陆川入手慢慢浸入掌控月门,再连根拔起。至于这个女子是何身份,国师也看不出,但她与陆川应该不认识。只知道她和那男子年纪轻轻便已至迸然界,应该是有精心修习过的人,在草原长大应是没假。
说到要分崩离析这个原本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月门,便不得不提到让齐王煞费心神的贵妃落水之事。
贵妃落水本是后宫之事,与齐王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只是这位落水的娘娘是当朝郦贵妃,原为隐门中人,随着当年的隐门门主阿依慕一同来中原游学,脱离隐门入了宫,武功已入迸然境,却在前不久的花朝节夜里被击打受伤落水。
缘由便是宫中花船突发失水,这位来自江湖性情与其他女子迥异的郦贵妃,本在舱内小厨亲自为皇帝准备吃食,从小厨房逃脱时,发现有人在作大正上城的暗线名单交易。本要窥其面容,不料被贼人逃船时撞见,未曾想,那贼人武功竟高于她,于是被击打受伤,不得已跃入湖中。
爱妃受伤,又听得那贼人在眼皮子底下张狂之事,皇帝震怒,将此事交于刑部勘察,而齐王一向执掌刑部与吏部之事。刑部查得是那晚是有人与月门中人在做密报生意,说是找到了大正国在上城的暗线。
月门行踪诡秘,何其难查。
齐王费了好一番周折,查出了进行交易的事一个祖上有罪的朱姓官员,但遁入水中的月门中人却消失不见。
最终朝中以朱姓官员卖国缘由斩首示众,但其中蹊跷绝不止于此。皇帝早已想伺机想要拿下上城,统一全国。月门如此不被朝廷掌控,实则莫大隐患。皇帝亲信之人便是国师与齐王,故派二人暗中彻查此事,不能再打草惊蛇,摸清月门,然后分崩离析。
暗波涌动,自此伊始。
仇铭又坐了一会儿,便下去给仇烁传信了。
苏梓铭又提到颜清,颇为好奇,兰哲如何与那女子相遇又一同来京都。
按着苏梓铭自小对兰哲的印象来看,他明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性情难以揣测,相交好友甚少。就如苏梓铭、兰哲、齐王其实自小便玩在一起,苏梓铭和齐王关系亲密,时常来往,人人皆知,而兰哲与这二人莫逆于心的深厚友谊,只有三人彼此知道。
兰哲并不常与二人一同走动,仅仅是府内相聚,也就是前不久因皇帝将差事安排给齐王和国师,三人共同进出的多了些。所以在外人看来就是平淡相识而已。这突然来了一个十分投缘的女子,定然令他讶异。
苏梓铭贼贼一笑:“国师这株大兰花不会是,忽然开了桃花儿了吧?”
七皇叔瞥了苏梓铭一眼,摇摇头称不知,在心底暗暗念了几遍兰哲形容颜清的话:武功卓然,已至迸然,聪慧有趣,不拘小节。
这边两个男人正念叨着颜清时,殊不知在皇城宫墙里,这个少女也正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