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日光转过勤政殿屋脊的琉璃鸱吻,镶着金边的一缕云缓缓追上那束日光。一位衣着木兰青夹金线绣白玉兰花宫装的妃子,身后跟着两名宫女,踏着那束日光走到大殿前的台阶之上。守门太监通报一声后拉开殿门,妃子及两名侍女走入殿中。
大殿一侧的书房里,皇帝端坐于榻上,手持书卷,眉目轻敛,威严褪去,满是安宁。
妃子进入屋内见过礼后,皇帝放下书卷凝神半刻后,满目柔情道:“朕的郦儿来了,今晨下朝后,则胜说你昨日梦魇惊醒,可让宫人慌了神,现在可好些了?”
郦贵妃微笑着坐到皇帝身边,握住皇帝的手道:“三郎不要忧心,倒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只是昨夜梦到了尹府那夜,后来……后来梦到师姐。师姐托梦于我,说她的女儿已到出隐门游学的年纪。她一直小心教导这孩子,可保其无复仇之心。托我们莫要因过去之事为难后辈。师姐消失后我怎么喊也再寻不到,于是便大汗淋漓着醒来了。”
皇帝摸着郦贵妃的手,耐心听完,不语。
过了一会,他忽站起身来,携着郦贵妃来到殿外高阶上,向着远处眺望。
秋日天高气爽,时有飞鸟从天边略过。
皇帝看着南边城门方向,轻声道:“恍惚十五年,又一位隐门门主要来了。”
郦贵妃站在他身侧并没有追谈,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元武十五年九月十八。清和公主于枕香楼亲手杀夫,全城哗然。
清和公主乃皇帝之妹,先帝独女,素来温婉知礼,聪慧善良。五年前元宵出游时,与状元郎相遇,两情相悦,一年后,皇帝选状元郎周尧韦尚主,佳偶顿成。后二人渐生隔阂,驸马留恋于外。
一月前,公主迎十八名面首入公主府,时常出入花红柳绿之地,驸马无动于衷,今公主积怒顿发,亲去枕香楼寻驸马,刺剑入其腹。
垂拱殿中,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英眉顿蹙,侧首不言。殿中多位官员出列,是为弹劾请和公主之事。
御史郭如翰秉笏躬身道:“天下皆知,公主娴雅淑慎,乃天下女子之榜样。然其先迎十八面首入府邸,流连男色之间,如今又亲手杀夫,实在是惊骇物听,有悖伦理,更违律法。如今国中又有水灾,如此一看,便是天变示警。圣上若是,若是……”郭如翰并未接着说下去,但其意不言而喻,他顿了一下道,“还请圣上以法为先,以严后戒,以全天意。”
此言一出,殿中多人附议。
皇帝正首,颈筋微动,下颏绷紧不语,正欲开口,太子出列道:“郭御史所言实在牵强附会,清和公主与驸马之事乃昨日才发生,海北水灾乃是多日前之事,怎会是天变示警。郭御史这是有意污蔑公主吗?你也说皇姑温婉淑善,此前她择面首入府、流连烟花之地,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驸马看罢了,这是夫妻家事,此番她也是由于驸马背叛皇姑与他人苟合,皇姑定是怒及,失手而至,况且驸马此举本也该与那女子一同沉江。纵是皇姑杀了他又如何?”
皇帝有二子,太子为皇后所出,母强子愚,嚣张不已实则内里懦弱,处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二皇子为郦贵妃所出,贤德智慧,虽年幼但颇有持重之色,深得皇帝宠爱。
太子此言颇为嚣张,大殿上无人应和。皇帝皱了眉头喊道:“住口!”
一折文书自御座上投下,砸到太子脚下,长卷顿开,带有撕裂之声。
太子与殿中诸臣顿时颤颤巍巍地跪下,唯有一个身影依旧站着,只是微微躬身。
皇帝额间青筋颤动,看着伏在地上的太子道:“太子已及笄两年,为何还学不会谨言慎思?朝堂之上,怎由你藐视大正律法?”
“父……圣上息怒,儿臣……儿臣并未藐视大正律法,只是,不喜他们如此说皇姑……”太子声音颤颤,惶恐不已。
“行了。”皇帝深呼出一口气,顿了良久,看向殿中唯一被允许面圣不跪,直立如松的齐王道:“齐王以为,当如何处置清和公主?”
齐王微微侧身向皇帝,清冷平和的声音在殿中传开,似潺潺流水冲散适才殿中的僵持气氛:
“启禀圣上。臣以为郭御史与太子所言,皆有可取之处。清和公主乃国朝唯一公主,行为不端,可能在国内引起不当之风,的确有碍社稷。按大正律法,皇室中人若无令状无故杀人,当与庶民同罪,斩首示众。然,又如太子所言,公主虽无令状,但也不能算无故杀人,所以罪不至此。”
齐王顿了顿,瞧得皇帝神色松了几分,继续道:“按礼法来讲,周尧韦尚主,在平民中便为入赘,不可同平常男子一般三妻四妾。如今驸马与青楼女子私通,便与平常妇人家与外男行不苟之事一样,确实该沉江。公主只不过怒及,未持状令先处置那罪人罢了,于理,圣上若要治罪,只需按律法治其无状令而现行之罪便可。”
“驸马之事,本就不执礼道,惮贱其主,公主亲手处置此人,于情可解。清和公主乃是先帝长公主,圣上与臣之爱妹,一母同出,圣上曾于先帝与先皇后前答应要照顾好清和公主,护其一生安乐。从轻处罚,也是圣上对先帝的一片拳拳孝心,可彰仁孝礼义之风。虽说杀人一事有损公主美誉,但圣上多加训诫,相信公主必回从善改之。”
齐王话毕,皇帝心中怒火渐歇。殿中之人皆可听出来,齐王这是有意曲徇公主,但这也正是皇帝要的。
清和公主素来得皇帝疼爱,视若珍宝,当年她下嫁周尧韦,本就不如皇帝之意,如今皇帝心中的确觉得杀了便杀了,可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出列谏言,万全不给他讲话的机会。皇帝昨夜与皇后动气彻夜未消,前几日海北水灾还未处理好,今晨诸臣便对公主口诛笔伐。一件接着一件,直叫皇帝气的上头。
皇帝咳了一声,威声道:“众卿先起吧,你们再跪也跪不出个所以然来。众卿可知我为何动怒?”
殿中臣子窸窸窣窣地起身,躬身不敢言语。皇帝接着说:“朕动怒不是为太子出言不逊,而是为你们主次不分。皇室之人行事确为天下典范,公主此举有违律法礼俗,朕自会严惩。朕只想问,海北水患灾民可安置好了?朕爱民心切,众卿今日一开始却只字片语不提水患,反而拿着朕的家事说个不停,只顾唇枪舌剑对着清和公主,岂不是主次不分?”
皇帝顿了顿,接着道:“行了,朕会将清和公主禁足,让她好好反省。齐王、韩相、王相、周相来殿后议事。既然众卿无事上奏,那便退朝。”
随着内侍一声传呼,皇帝退到偏殿,众臣面面相觑,有人擦擦额间汗退殿,有人驻足原地无奈摇头,也有人在皇帝走后摔袖阔步离开。
龙涎香萦室,皇帝坐到御案前驻足,一手扶腰,一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内侍给齐王及几位大臣上座。皇帝放下茶盏,揉揉太阳穴坐到御座上,齐王与大臣也随之坐下。
“昨夜可有海北水患的消息?”皇帝沉声问。
韩相道:“启禀圣上,昨夜得来的消息,三日前海北二省所颁政令已尽数落实,朝廷下拨的赈灾银粮也均已发放各郡县。灾情已有较几日前已有大缓。”
皇帝点点头,又从奏折文书中挑出几件要事与几位大臣商议,午时一刻才遣了诸位大臣离开。
室内只余皇帝与齐王兄弟二人。
遣退诸内侍之后,皇帝道:“前几日暗里随着赈灾银两去海北的暗卫上报,赈灾银中约四成均被沿线官员贪污了。”他从案上堆积如山的密匣中取出一个打开递给齐王:“这是贪墨名单。”
齐王接过来,眸中寒意愈深:“大半都是魏家的人。”
魏家是皇后母族,六朝望族,大正初立时,有助皇帝稳定朝政之功。皇帝潜龙之时,为反前太子暴政,为得诸望族支持,娶魏家女为妻,登基后,又取诸族嫡女为后妃。
政局稳定后,皇帝改革吏治,铁腕削权,无论士农工商,择贤能为官,发展民生。这些名门望族中确有不少贤能之人,但大体来比前朝失势许多。近几年魏家依仗中宫,私下广派旁支于各州郡县为官,虽未侵掠百姓,但瞧着国运亨通便愈加猖狂,近年贪墨居多。
皇帝道:“趁他们还未无法无天起来,该敲打敲打魏家了。”他看向齐王唤道:“韫怀。”
“是。”齐王应声。
“秋日已到,临近年下时,最易收受贿赂。你广派暗卫到魏家从官人的家中,暗查其功绩过失,凡是功不抵过之人,列下名单上报。顺便,暗中查巡当地可堪官任之人。秋实宴与太后寿宴过后,你便以随圣僧南游讲经为由,代朕亲去江南,详装偶然查到魏家旁支贪污,捏造几张其与京都来往的书信。届时,以魏家旁支为首,朕要一批一批的罢去那些不堪官责之人。”
“是,臣弟会派人出京暗查的。”齐王神情严肃应下,皇帝又问起月门之事,齐王将近日消息悉数告知。
“月门之事不急,如今还未到拿下上城余孽的日子。你与兰哲且缓缓查着。”
“是。”
“可曾商议过擒得陆川后用何法问出月门之事?”皇帝问。
七皇叔抿抿嘴,微微敛睫道:“自然是,用国师善用的套路法子。”
“嗯?朕怎么不知?他善用什么法子啊?”
七皇叔挑了眉,看向皇帝,颇为郑重地道:“美人计。”
“咳,美……美什么?美人计?”皇帝端着的神色顿时垮掉,一脸讶异,“胡闹?如此重要之事?用什么美人计?你别忘了,陆川虽被外界称‘三叔’,可她是女的!”
“皇兄放心,臣弟自有分寸,自然也是相信国师,才应允他用此法的。”
“罢了,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务必要将月门这隐匿之患拿掉。”皇帝顿了顿问:“他可从雪域快回来了?”
“是,就在这几日到京都。”
皇帝又似是想起什么,问齐王:“韫怀可记得尹家?”
齐王双睫微微一动,略略思量了一下道:“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具体缘由只在翻阅整理历年卷宗时看到过。”
皇帝举目望向屋内一个挂卷,七皇叔认得那是隐门门主,啊不,如今应是前门主的遗作。前门主当年堪称天下女子第一人,曾与皇帝乃知交好友,后嫁与尹家家主尹禄,齐王自请流放没多久,尹家便伏法了,前门主归隐门再嫁,成了草原王庭的英王妃,两年前病逝。
“可还记得阿依慕?”皇帝问。
“记得的。”
“当年先帝还在世,荣弟还未登基,朕还是皇子。朕还记着,她来京时是朕亲自迎她入的城。如今回首,居然已经过去多年了。”皇帝目中似有一丝沉沉的忧伤,“朕与她也曾是知交好友,也是因她朕才得郦贵妃相伴左右。当年尹禄谋逆,朕因担忧打草惊蛇,未曾告知她,便直接灭了尹家一族。自那起,便再没见过她,如今,却已是天人两隔。”
齐王静静听着,皇帝继续说:“这么多年……如今……她的女儿也要来京了。”皇帝眼中柔和起来,敲敲书案凝视齐王,嘶了一句问:“你见过那孩子吗?不对不对,那时她才一两岁,你在营中,应该是没见过的。”
齐王微微颔首道:“臣的确未曾见过。”
皇帝含笑道:“朕抱过她的,那小娃娃当时还抓我的脸,跟个小老虎似的,娇憨可爱。”说到这里,皇帝面容带上一丝遗憾:“只是,不知那个孩子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性情如何。”
齐王思量半刻,似乎明白了皇帝为何要提起这些事,询问道:“尹家后人……皇兄可是忧心她会复仇?”
皇帝摆摆手,微笑淡然道:“倒不担忧这个,一个刚及笄两年的小孩子,就算她真要复仇,还能把我大正王朝掀翻了?不过,若她有此心,自然也该敲打一番。这样,你注意着些,按阿依慕族中习俗是,血亲逝世守孝两年。如今因她的身份,隐门的处境有些尴尬,朝中不会再去派人迎隐门门主了。不过,她应是今年秋冬会来,你且注意着些吧。”
“是。”齐王应允。
皇帝点点头,看着端坐如松的齐王,忽然问:“饿吗?”
齐王愣了愣,看向皇帝道:“臣不饿。”
皇帝摇摇头,松了身子倚着身后背枕悠悠道:“哎,与你讲话越来越费劲,还是想念你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给朕要蜜饯,要果子,要宫外新式糕点,说着皇兄我饿,皇兄抱抱……”皇帝不再自称“朕”,提到这,脸上丝毫没了适才的正经颜色,侧仰着头,手中端着杯子,眼神陷入回忆,唇角带着一抹有趣儿的笑。
齐王脸实在听不得皇帝煽情,插声道:“看来,皇兄您是饿了,今儿中午是要去皇后宫里用午膳吗?”
果然,听得“皇后”二字,皇帝立马脸僵,用眼神刺了齐王一眼:“皇后什么皇后,去她那儿不用吃,朕气都气饱了。”
齐王这看着皇帝悠然而笑,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向着外面唤道:“来人,摆驾毓秀宫。”
齐王含笑:“那,臣弟便先行告退了。”
“走走走,悠悠还是悠悠,就会惹你皇兄不快。”皇帝特地唤了一句齐王的乳名,齐王走时回过头来堪堪干笑了一下。皇帝得意地站起身来,跟个小孩儿似,顺了顺自己的肚子,畅快的呼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