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很长,有很多人在八年间死去,诞生,成长。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作为时间纬度之中的生物,我们只能顺着走,不停往前,后面是翻涌的时间海啸,一不小心就湮灭其中,找不到一点存在的痕迹。
木子洲凤留城最大的院落,凤凰依旧含珠而立,腾飞之姿睥睨四荒,这是凤留城的象征,就像镇西王府里的那位一样。
蕴寒湖旁相较于八年前多了一处纳凉亭,因为李府里的两位小少爷很喜欢来这里,李老太爷就令下人建了这个亭子,还给他起了个傻傻的名字,道夕亭,各取一字,自八年前钱夕大伯钱多余将他送来以后,钱夕就很少回去了,他自己也乐意,本来在那就有点尴尬,爹不亲娘不爱的,老人家虽喜爱自己,但总归自己还是像个外人,过来也好,还可以和李道一交换各自的“梦”。
今天的道夕亭只有一个少年人,一旁放置着暖炉,一身青色玄衣,身姿挺拔,丰神俊秀,如墨长发及腰,由红绳收束,眉宇清雅,双眸清澈,就像蕴寒湖的水,曾经可爱至极的雏凤如今容颜长开,并未像一些人一样长残,而是愈发秀丽,自然风光,无有性别之分。
钱夕因为大年回去了一段时间,按以往一样的话,应该快回来了吧。
从头算起的话,今年便是八年之期,那种预感愈发强烈,一种熟悉感和解脱感越来越靠近,不知何处来。
钱夕说他们那边女人有第六感,男人有第七感,潜意识里可以感知到未来的好坏,也许就是说这个吧。
“我快要看不见颜色了……”
李道一这样想到。
他八年的活动范围大部分都在王府,很少出去,因为出去总是很麻烦,没办法,这张脸太明显了,举世无双,莫过于此。
天地共一色,苍白的天与雪白的地,纵眼望去,只有黑与白,洁净与污浊,世间永存的两个色调,只有这一刻才那么和谐,各自衬托,各自美丽,就像湖边的那双眼睛一样。
站在远处的望雨就在廊道里看着这位小少爷,七年前小少爷突然有几天一直没有说过话,原本都以为是性格原因不愿说,渐渐的才明白是不能说,李家小少爷哑了的事也被大家所知。
后来老太爷将她定为贴身侍女,一直跟着小少爷,并赐名望雨。
忘语非失语,忘而回想总比失而复得容易得多,一个依然拥有只是不知何处,一个不再拥有而且不知何处。
李家的人都说,小少爷是因为太漂亮才会有此一难,老天爷不允许完美的事物存在,世之瑰丽,天空流萤,不可长存。
老太爷也没有阻止李府的人讨论,流言碎语都是见缝插针一样,是挡不住的,反而老太爷从稚川先生那里得到了一句话。
“绝世者当自绝于世”
之后小少爷就没有再出去过,不显于世人,也就自绝于世间,老太爷是这样说的。
蕴寒湖是小少爷最喜欢来的地方,也是他呆得最多的地方,这里留有最多的痕迹,热夏的凉意到这个时节就成了寒意,所以她得间断的添暖炉,小少爷不能再出事了,他明白小少爷没有钱夕聊天时只喜欢一个人在这,所以她就站远一点,看着就行。
不知这一副水墨丹青,是哪位神仙妙笔?
她这样看着,心里美丽地想着。
……
天地之间柳絮飞舞,时而狂躁,时而平静,在本应该被染白洛阳皇宫里总是时不时的可以看到雪白色中的桃红,两者相互纠缠,越靠近深宫中的一座殿宇,桃花就越来越多,往年虽然在桃花时节会有很多桃花,但从未在冬天出现过,况且颜色如此艳丽,就像美人胭脂一样。
那颗桃树与八年前并没有太多变化,依旧庞大,笼罩住大半个院子,在其下的嫩绿也如春夏般繁盛异常,流动的溪水依旧不知去处,对比外界,这里宛如世外桃源,没有冰冷,色彩芬芳,似乎除了桃树下的人外,其他的一切都被定格住了。
“八年了…”
桃花夹杂着雪花落下,恰巧此时一只柔荑伸出,指如葱根,合成捧状,将其接住。
雪化成水珠落入花瓣里,晶莹剔透的表面上映出倾国倾城的脸庞,鹅蛋脸上眉毛淡淡几笔的写出典雅,一双如水的眸子里似乎总是含情脉脉,道不尽说不明,琼鼻娇俏,和桃花一样颜色的嘴唇,头发没有任何整理,随意散披,宛如墨色河流倾泻而下,充满写意,没有人会觉得刚刚那冷漠如这凛冬般的声音是从这样的容颜的人说出来的。
手放下,花瓣飘落,寒风不知是否感知到树下之人的情绪一般,突然树梢一阵晃动,裹挟着嫣红雪白两种花卷席至外界。
这样最近洛阳皇城的很多人都发现了雪中有桃花,有人说这是祥瑞,白里透红,新年红火好兆头,也有人说,白上加红,雪上加霜,这是不吉利征兆。
这些说法都各执一词,还指出一些例子,不过这些人都不会知道这只是那位十几年未出现的长公主殿下造成的,他们只能知道这位长公主即将露面前往东晋观礼,观什么礼?禅让之礼,司马炎杀人诛心,欲正司马氏正统地位,想让各国进行观礼,实则就是想让各国称认他司马氏为东晋正统皇室,并不是篡位,毕竟乱臣贼子的名声总是不好听的,总要写史有据,想要坐上那个位置,就要没有给人可以攻讦的理由,可这样看来,那位现在东晋皇帝可就太可怜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叫东晋,按照司马炎的行事方法,应该不会再叫东晋了吧?
毕竟
这是别人用烂的。
……
二月二,龙抬头。
建康城为了这场禅让之礼从年初一直准备到现在,不得不重视,中原五国,这下全部齐了,如果出错,那可就丢大脸了。
建康从大晋朝开始到现在的东晋的皇城,千年的历史冲刷将这里变得愈发厚重,经历大年的喜庆红火还没有完全消退,又引来了第二次庆典,百姓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似乎没人在意自己的皇帝换了,没人为了这件事而伤心,换与不换并无多大区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们而言这曹怀皇帝就已经不算皇帝,他们对皇权的转移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谁坐在那上面,都只是需要他们的跪拜与欢呼,至于不满与怨恨,只能被掩埋在皇座之下。
自一月前就开始有外地人陆陆续续的来到建康城,而今天,则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典举行的位置在建康城外的碣石山,大晋开国皇帝在这里以一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定都建康,至此开启了帝皇之路,如今曹氏的禅让之礼也在这里,开始与结束在同一个地方,命运弄人。
整个大礼由东晋皇帝曹怀领百官自皇宫出发,从建康城东门前往碣石山举行禅让,沿途由军队护卫两旁,而即将登基的司马炎与诸国观礼使臣则在碣石山等候,曹怀将玉玺与如意交接于司马炎时,就是新皇登基的开幕。
这背后的皇宫,我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些宫殿也不在属于我。
曹怀看着背后雄伟的建筑群想到,我曹氏在这里君临天下,如今却由我终结,也不知史书将怎样记载我,死后也无颜面见曹家列祖列宗,苟延残喘至今,虽然早已料到这一天,但是没想到是由自己来完成,也不知当初那位昭帝为何没看出司马氏的狼子野心,所托非人,驾崩以后则挟天子以令诸侯,自此大晋成东晋,版图破碎。
“陛下,时辰已到,该出发了!”
曹怀旁边一人身穿盔甲,腰别青锋,挺身提醒道。
尊敬有时候是毒药,这时候的尊敬只能为自己的未来带来灾祸,这样才显得正常,这位皇帝即将接受万千民众的嘲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担的,就当提前的适应吧,也不知为何要答应举行禅让之礼,就这样死去不是可以痛快很多,何必要让自己背上无尽的骂名,他求些什么呀!
这些也只有曹怀自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缓慢的看着自己的建康城,建国永康,这个背负着美好祈愿的城市也不知未来会怎样,我应该看不到了吧?
两旁的人群都是我大晋的子民,他们的先人曾经见过万国来朝的盛景,曾经为这中原大泼洒热血,曾经对我曹氏躬身效忠,天下兵锋所指,莫敢不从,为何他们的后人现在眼里那么复杂,有嘲笑,有惋惜,有可怜,有羞愧,有感叹,有希冀,唯独没有难过,他早就应该明白,他们效忠的是自己,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条路走完,曹氏曾经的荣耀都将散去,用这些荣耀换来“晋”之国号继续存在和曹氏血脉留存也不知是否值得,孤注一掷的别无选择。
这条路不长,但却足够让他回忆了大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