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着剧痛站起身来,扶着女儿来到了卧室的床上。林若兰背过身去看了看受伤的手,从抽屉里找出一些纱布,草草地缠了上去。虽然她尽量遮蔽着,可小黎露还是看见了,心疼地问她还痛不痛。
“不痛,妈妈最结实了,露露别担心。”林若兰埋着头没看女儿。
“我们中班有个小朋友摔伤了,阿姨就给他抹红花油。妈妈你也用那个吧。”
林若兰强忍泪水,挤出了一个微笑,“乖女儿,妈妈没事儿,你快去穿衣服吧。”
小黎露听话地换衣服去了。林若兰开始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皮包,装进了一些随身的衣物和用品,然后又从衣柜的角落里抽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里边是一沓钱,清一色的第三套人民币里夹杂了几张当年——87年新发行的第四套人民币,包括了一张面值100的钞票。
林若兰揣好钱,收拾好行李,给小黎露穿上雨衣,俩人出门了。
关门的一瞬,楼道里的灯光铺在林若兰回眸的脸上,晕染出无尽的哀愁与不安,昏黄的光线则为那刻镀上了一层悲壮。
晚秋苍凉的午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只有她们母女俩人在艰难前行,身上的雨衣根本无法抵挡大雨的侵袭,在珠帘一样的雨幕下她们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助。
但是,小黎露没有丝毫畏惧,她懂事地牵着妈妈的手,用力迈开了步子紧紧跟随。如果那一刻她能跳出来远远地看见自己,一定会想起小人书里的刘胡兰。
二十多年前的,即便是在大城市里,也没有过多的夜生活。一到午夜,整个城市都会进入休眠,鲜有人迹。然而,又无论在哪里,即便是无人知晓的小城镇,它的火车站也都是午夜的绝缘体,通宵达旦的喧嚣着。更在八十年代下海打工的浪潮里,成为了午夜的闹市。
那一晚,在苏南的某个火车站里,就曾出现过林若兰母女俩不协调的身影。
火车站的广场上,林若兰和女儿挤进了售票口前扎堆的人群。要说二十多年前与现在的不同,其实,大部分城市里还没有排队的习惯便是其中之一。看着黑压压拥挤的人群,林若兰单手抱起黎露,硬着头皮挤了进去。怀抱女儿已经很吃力了,又在一群混乱的男人堆里突围,林若兰几乎无法站稳,但她一直坚持着挤到了能够看清车次表的前排。然而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班次,比她身边的人群还要稠密还要混乱,她焦虑地思索着,顿时没了主意,只不停地嘀咕:“去哪儿呀?能去哪儿呀?……”
身边的人群在不停地拥挤,突然,谢黎露尖叫一声,林若兰惊慌地护住女儿询问她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有人推搡的时候弄疼了她。林若兰气愤地责怪起周围的人群,而匆忙焦急的乘客也发出了阵阵抱怨,其中不乏有好事者说出的难听话语。林若兰争辩几句,小黎露便拽住妈妈的衣服央求她不要跟人冲突。单薄的母女俩惊慌失措地从人群里挣脱了出来。
林若兰把黎露抱到一处空地,又询问了一下刚才的情况,确实无碍才稍稍放心。
淅淅沥沥的雨水还在不停地冲刷着大地和母女俩的意志。
林若兰沉思一下,试探性地开了口:“露露,你还没见过外公呢,妈妈带你去找他,好吗?”
那时的谢黎露毕竟还小,混乱的世界和这个一直令人心悸的夜晚最终冲淡了她对家的恐惧,忘记了临行前的短暂坚定。她摇了摇头。同时,不知是因为愧疚于自己不坚定还是因为刚才一切的委屈,谢黎露又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对林若兰说:“妈妈,咱回去吧……”
林若兰不知所措了,该怎么办呢?当初,她跟谢煜辉私奔出来,就没想能再回去,可不回老家又能去哪里?如果带着女儿去到陌生的地方,那该如何安家和谋生呢?孩子又该如何过户上学呢?原先就曾无数次打消自己逃离念头的种种困难与茫然,在关键时刻再次压倒了自己。
哭泣是会传染的,听着女儿揪心的哭声,林若兰抑制不住,抱住她又一起痛哭起来,似要将这七年来受的磨难一股脑儿的从身体里喷薄出来。然而,大雨却无情地淹没了她们的泪水和哭声。没人会问津他人的眼泪,更何况在雨中这两个可怜的母女。
两个人哭累了,林若兰一遍遍抚摸着小黎露的脸颊喃喃地说:“露露,妈妈带你回家。妈妈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要好好争气,等你长大了就都好了。”
关于争气和长大的含义,那时的小黎露并不怎么理解,但她还是非常卖力地点了点头,脸上再次浮现出无比坚定的神情。
林若兰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牵着小黎露离开了车站。
而此时此刻,谢煜辉正在情人的怀里尽情云雨。直到后来,谢黎露才知道,每次父亲打完妈妈都会去找他的情人。他的情人有很多,年轻姑娘已婚妇女同事街坊甚至远房亲戚,有姿色有机会可趁的他都下手,这些女人在他心里都有不同定位,但唯独挨打的角色永远只有林若兰。
谢煜辉捻着一颗黑棋子放在围棋盘上,嘴角扬了一下。棋盘的另一边是十六岁的谢黎露,她仔细地看了看棋局,说:“我输了。”
已是花季年龄的谢黎露,脸上没有一丝同龄人的天真烂漫,眉眼中只有早熟和内敛。
她伸了下懒腰起身回屋,经过谢煜辉身边时,屁股被摸了一下。
“你又进步了。”谢煜辉得意地说道。
谢黎露只是白了他一眼,径直向屋里走去。
谢煜辉的手边是一套高档的茶具,他惬意地品了口茶水,转而怡然自得地哼着小调欣赏起院子里各式各样名贵的盆栽来,远处鸟笼里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脚边的小水池中锦鲤也在无忧无虑地嬉戏。
整体式的大厨房里,林若兰和保姆正在洗碗,下完棋的谢黎露进餐厅找水喝,看见妈妈在洗碗,有些埋怨。
“妈,最近你不舒服怎么又来洗碗了?”
“没事儿,今天碗多我来搭把手。”
“我不让你妈妈沾手,可怎么说她都不听……”保姆赶紧插嘴解释,“还是我来洗吧,你快休息去。”
“没事儿,别听露露瞎说,我哪有那么娇贵。”
“还是我来吧。”保姆争抢道。
“不用,你正好提淘米水浇花去吧,剩下的我来。”
保姆不好推辞,便提着水桶出去了。谢黎露放下水杯,走过来帮林若兰归置餐具。
“妈,咱雇保姆为的是什么?你身体又不好,凉到怎么办?这不是得不偿失嘛。”
林若兰笑着说:“最近你爸挺正常的,我感觉身体顺畅多了,要不趁着好精力多动弹动弹,身体会再出毛病的。”
“你学人打太极拳去!我还真没听过有靠刷碗锻炼身体的。”
林若兰笑了笑没回应,而是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你爸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呀……”
谢黎露沉下了脸,林若兰并未察觉,继续顾自地嘀咕着:“这都半年多没怎么喝酒了吧?他这次会不会一直好下去呢?”
谢黎露不搭腔,看东西差不多收拾好了,便直起了身子,“妈,我睡午觉去了,晚上还得上晚自习。”
“快去吧……”
说着,谢黎露便外往外走,边走边抱怨:“学校的制度越来越教条了,星期天晚上还得上自习……”
“快中考了,学校严一点应该的。”
“没什么用的,不学的学生再怎么管也白搭。”
林若兰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露露,出门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教人打太极拳的书,有的话帮我买一本。”
谢黎露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心里莫名的有些酸楚,神情也无奈和黯淡下来,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好,便回屋睡午觉去了。
卧室虚掩的房门上明明有门锁,却还钉着一个突兀的插销。此刻,被子里鼓鼓囊囊的有东西在蠕动,谢黎露翻了个身,一下子惊醒了,谢煜辉的脑袋立即从被子里缩了回来。
谢黎露蓦地坐起身来,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怒目圆瞪,使劲压低嗓门吼了一声“滚”。
谢煜辉咧嘴一笑,却说,“睡得这么死,以后要是让别人摸了怎么办?”
谢黎露怒不可遏地拉长声音又低吼了一声“滚”,谢煜辉这才探头看了看门外的动静,满不在乎地走出房间。殊不知,谢黎露的手已经偷偷摸到藏在枕下的改锥了,她做好了随时都可以同归于尽的准备。
此时的谢黎露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女儿伸出魔爪时,谢黎露还不知所以,只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厌恶。而实际上,更大的恐惧是来源于拒绝父亲后招来的毒打,因此,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反抗的本能。但自打父亲伸出咸猪手之后,谢煜辉突然就把女儿当成了收藏的古董,虽是玩物藏品,但多了一份喜爱和爱惜。当然这比喻放在人身上就极为不伦不类了,而这人还是自己的女儿。不过,此时,对于随时都有可能被打致残的孩子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的自我保护,一种最卑微的把柄。因为,既然是古董藏品,那就可以观赏可以把玩可以探究,但是不能因为不谨慎而让它走了样,出了豁口,更不能破坏了它,碎了它。同时,把玩珍品还不能让他人所知,招来横祸,更要小心谨慎,百依百顺。所以,在严酷中已经被历练得无比敏锐但又极其悲观消极的谢黎露,不动声色地拿起这卑微的把柄,默不做声地达成了这令她绝望,令谢煜辉满足但必须变得畏手畏脚的隐形交易。从此,谢黎露很少再挨打,更无数次地暗暗阻止了他对林若兰的虐待。当然,这一切林若兰全然不知情,不知情的还有——这个家庭已经形成了一种畸形的博弈关系与岌岌可危的平衡。
不过,若眼前的这个胆敢越过雷池半步,越过侵占自己身体的底线,打破那脆弱的平静的话,谢黎露将拿起那冰冷的改锥狠狠地刺向他的身体。
幸运的是,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谢黎露一直安然无恙。不过,闲暇时间里她幻想最多的就是如何用不留痕迹的方法杀死谢煜辉,几年下来,她在日记本里至少写出了二三十种毫无破绽的手法。然而,这一切只是存在于她的幻想里,因为太多的顾虑和胆怯从没间断过对母女二人的折磨与束缚,谁都不太想面对没钱没着落、颠沛流离的生活。幸好谢煜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对外的偷情上,极度癫狂的状态一年半载才偶尔发作一次,这让母女二人能够喘息和适应,也安于了现状和自欺欺人。
那三年,家里确实安宁了许多,但安宁只是短暂的,软弱、纵容、侥幸和幻想从来都不能结束家庭暴力的悲剧和磨难。
卧室的墙壁上换成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十八岁的谢黎露打了个哈欠,准备收拾书包上学。临走前,她规整了一下书橱,把她那本写满秘密的日记本往大书中间又使劲塞了一下。
她背起书包从卧室里走出来,经过林若兰房间的时候探头看了看她,“妈,你怎么还没起床?”
林若兰看着有些憔悴,头发蓬乱,倚在床头上,显得很没气力,“想睡懒觉了。”她回了一句。
“嗯,天也不好,那就多睡会儿吧。”
俩人同时看向风雨大作的窗外。
林若兰侧了侧脸,“露露,下这么大的雨,不然今天就别去上学了。”
“那怎么行?马上高考了,学校管得严,越这种天气老师越防着我们找借口请假……”
林若兰浅浅地一笑,“那快去吧,好好学习,你可是妈妈的希望……”
最后那句话,林若兰说的很慢但咬的很重,淡淡的笑容依然挂在她憔悴的脸上。
此情此景让谢黎露突然感觉很温暖很温馨,暖得让她并没有深究母亲眼神中的异样。
“知道啦,你快睡吧,我走了。”
谢黎露欢欣地答复了一句,便匆匆下楼了。林若兰久久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刚才异样的眼神此刻暴露无疑,什么异样?或许是对女儿的深深眷恋吧。
谢黎露走下楼梯,看了一眼倒在沙发上醉得不醒人事的谢煜辉,喊着家里的司机老赵,上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