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月如钩,夏虫狂鸣……
霍裴东屈着长腿,斜靠着红砖墙,抿着冰唇,认真听完沈莺晚东拼西凑地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面色徒然紧了几分,拧着眉迸出了心底的犹疑:“你父亲在杂志社只是个副主编。按常理,这封匿名信也不应该直寄到你父亲那儿。除非……”
沈莺晚猛地看向他,抢先一步道:“除非寄信人认识我父亲。”
“他让你父亲协助查账,说明他很确定,你父亲有基本的金融素养,并且对外籍资本的运作模式熟念于心。”霍裴东将目光对上咫尺之内的沈莺晚,接着问她:“你父亲学过财会?”
沈莺晚轻轻“嗯”了一声:“我父亲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主修的是经济。他回国后,做了几年洋行襄理,但发现自己在英国所学的那一套经济理论,在中国根本毫无用武之地,于是转而做了报刊。按他的说法,文以载道,新闻也能成为社会救亡图存的一把利器。”
“难怪……你父亲有洋行工作的背景,自然不缺查账的渠道和人脉。所以,这个人与你父亲,应是旧相识。”霍裴东循着沈莺晚的话,迅速剥丝抽茧地提出了自己的假设:“你父亲被捕有两种可能:一,寄这封匿名信的人率先被捕叛变,供出了你父亲。二,是你父亲周边对此事的知情者走漏了风声。”
“不管是哪一种,既然我父亲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那些人便不会轻易放过他,对吗?”沈莺晚神情凝重,眸底一片黯淡,兀自冷笑道:“三界轮回利为先,无论我父亲有没有找到证明金融贪腐的账目,他所做的事无异于断其生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霍裴东收起长腿,立直了身子,转眸谛视着她,语气里带着稍许安抚:“真相尚不明朗,别急着下结论。夜深了,先跟七哥回公馆,我连夜托人去巡捕房打探一下情况。只要人还在法租界,就还有法子。”
午夜一点半的上海街巷,已是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唯有霍公馆一楼客厅内,还留着一盏铸铜落地灯,像是在等待那些烟雨夜归之人……
沈莺晚一言不发地随着霍裴东回到了公馆别墅,进门时,为了不叨扰院内旁人的歇息,故意放轻了落地的脚步。男人在客厅玄关口搁下行李,正准备转身打开上方的玻璃吊灯,倏然从背后伸出了只素手,覆住了他刚摸上吊灯开关的指尖。
指尖如柔荑般的触感不知是太过于陌生,又或是真实,使得霍裴东不禁浑身一怔,随即背脊处涌上了一股酥意。
沈莺晚很快缓过神,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举动,似乎颇为暗昧,旋而扯回了手臂,默默低下了头,咬了咬唇瓣,嘴里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那个……别影响德叔他们休息。”
指尖的余温渐渐褪去,霍裴东意犹未尽地回过头看沈莺晚,见她视线躲闪,耳后白皙的脖颈处,明显染上了几抹红晕,心下忽而也有了半分了然。
不管自己对她存着什么的心思,霍裴东都明白现在绝不是合适的时机。于是,他转而干咳了一声,试图化解女孩的尴尬:“莺晚,你要不要先上楼歇息,我去文房拨几个电话,有了消息,我再叫你。”
沈莺晚心重,她深知,自己这一晚,注定难以入眠。因此,她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抬头眼巴巴地凝睇着霍裴东,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讨好的意味:“七哥,我睡不着,让我陪你一起等吧。我就坐在客厅,很乖的,不会打扰你。”
霍裴东拗不过她,只是勾眉笑了笑,从茶几上给她倒了杯凉白开。时间已然刻不容缓,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更衣,随手解了两颗衬衫纽扣,便疾步上楼进了文房。
客厅座钟的钟摆日以继夜地左右摇晃着,指针嘀嗒嘀嗒,匀速交错地打着点。
半小时后,当玻璃罩内的长短针都统一指向数字2时,二楼文房半掩着木门突然被推开。
沈莺晚下意识地抬眸,望见霍裴东顺着楼梯飞快而下,那发梢凌乱,神色复杂的模样,影影绰绰地让她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她镬铄的目光紧随着他,直到他落坐在自己身侧的沙发椅上。
霍裴东知道她心急,也不卖关子,看向她后即刻说明了当前的情况:“我方才同时联系了法国领事馆参事和租界巡捕房的督察,目前得到的消息是:巡捕房确实在你家搜到了几十张花旗和汇丰银行的调账单,和尚未刊印的报道初稿,其中内容都很不有利于当局要员。而且,北洋当局正在急催法租界巡捕房办理引渡手续,要求其将你父亲移交给公共租界,由北洋方面接管。但显然,北洋当局有意向法国人隐瞒,你父亲所调查之事牵扯到了当局要员与外籍财团的私相授受。”
“倘若我父亲被移交给了公共租界,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会必死无疑?”沈莺晚正襟危坐,后背一阵阵地冒起了冷汗。
“你父亲手里,极有可能已经掌握了他们的把柄。为了保障自己的权益,他们必然会采取非常手段。”霍裴东耐心地斟酌着措辞,尽量使自己说得不那么直白。
“还有转圜的可能吗?”虽然这么问着,但沈莺晚心里明白,父亲无权无势,如同草芥,他们势必有恃无恐。况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父亲已是刀下鱼俎,强权之下,又何谈公道。
霍裴东闭了闭眼,将茶几上,沈莺晚尚未动分毫的凉水往她面前移了移,极力避开语气里暗浮着的凄然:“我询问了霍家的私人律师,眼下保命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巡捕房以违反中国临时刑法第221条和违背法国领事有关中文出版物的条令对你父亲进行起诉。这样虽然免不了牢狱之灾,但至少可以保证你父亲不会落入北洋军阀之手。”
“但……很难对吗?这件事涉及到了北洋派和列强之间的互惠关系。法租界公董局一旦知晓其中内幕,必然会全力配合北洋方面阻止事态曝光,以防激化民众的反帝情绪。岂是能被左右的?”沈莺晚僵着的脖颈带动着上半身,克制不住地开始发颤,泪水的雾气滔滔不绝地挤入眼眶。
霍裴东在一旁看得揪心,明明想再多靠近一点,却又顾忌着她会因此而反感。霍裴东恍然发现,他开始愈发得把控不住自己与沈莺晚之间原本该有的分寸。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再握拳收回,挑升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若要刻入她的心底:“莺晚,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七哥便不会放弃。我适才打点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巡捕房见你父亲,再根据情况从长计议。在事情结束之前,你最好不要出面,留在霍公馆更为安全。”
霍裴东其实并不擅长宽慰之辞,却恰恰每一次都能让沈莺晚体会到莫名的安心。
她仰头用指腹拭了拭眼角的残雾,深吐了一口气,双臂绕过脖颈,解下了挂着的一块景泰蓝镀金怀表,递给身侧的男人,声音略微有点嘶哑:“一会儿你把这个带着,我父亲看见它,会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