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炎炎,十几平米的收押室内,密不透风,四面环墙。一束强灯光打在中间的那把铐押椅上,沈归半垂着眼,顶着闷热被拷坐在那儿,额头上冒着一层层细密的虚汗。
六点刚过,厚重的铁门突然从外面被拉开,沈归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蹩脚地说了句的英语,且带着股浓郁的法国口音:“Youonlyhavehalfanhour。Mustbehurry。”随后很快铁门又被再一次插上了锁。
沈归强撑着掀开眼皮,迷迷糊糊地瞥见一个气宇不凡的黑色身影渐渐靠近,最后在一张距离自己约两个身位之远的胡桃木椅上坐下。
他艰难地提着手铐,举起两只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几秒种后,慢慢定睛看清了那位西装男子的面孔。这张脸,沈归虽是第一次见,却不算目生。霍家七爷---霍裴东,向来是媒体新闻头条的常客。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归内心方生出困惑,却见男人微微颔首,端正地向他致了个礼,然后从西装的外口袋里拉出了一块怀表,将表链井然有序地绕在指尖。镀金的景泰蓝表壳在强光的折射下,光芒很是刺眼。
而沈归认出这块熟识的怀表则只用了一瞬,他倏然放大了瞳孔,抬头望向了对面的男人,旋即听见男人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沈伯父,您好。我是霍裴东,您女儿沈莺晚的朋友。我来的时候,她特意让我捎上这块表,我想您应该明白她的用意。”
沈归闭眼轻叹了声息,舔唇咽了两口唾液,再睁开双目时,眸底竟布满了红血丝:“莺晚……她还好吗?”
“伯父放心,有我在,定当竭力护她周全。”
沈归按了按额头,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而低下头,陷入了沉吟。
“伯父……”霍裴东正想说明来意,然而却望见沈归摇了摇头,紧接着便听到他突兀地沉声问了一句:“霍先生,今日是几号?现在又是什么时辰?”
霍裴东被问得略微有些莫名,顿了顿,还是配合地按了下掌心里怀表的盖扭,瞄了眼上面指针的位置,回答沈归:“6月26日,早上六点零八分。”
沈归点了点头,淡淡地翘了下嘴角:“霍先生,你的能力,我毋庸置疑。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原委。我知道你们有意救我,但霍先生,回去替我劝劝莺晚,别废这周章了。”
“伯父,我没明白您的意思。”霍裴东显然对沈父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沈归没抬头看他,继续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北洋要员与外籍财团之间的那些笔黑账以及调查结论,两日之后便会公布在香港的《华字日报》。到时想取我性命的,可就不只是那些军阀了。霍先生若是救我,只会连累了你,还有莺晚。《淮南子·说林训》里有一句古训:逐鹿者不顾兔。霍先生,今日我斗胆偷换一下这句话的概念。我想说的是,以你所处的社会角色,与这种事牵扯不清是大忌,有些牺牲你不该管,也做不得。”
“伯父,这都是您预谋好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霍裴东心思缜密,听后蓦然绞起了眉宇。沈归虽说得隐晦,但提到的“香港”二字无疑让霍裴东联想到了《东方杂志》夏主编的去向,两者之间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沈归谨慎地用余光扫了一眼铁门,留心一下外面的动静,又收回目光对上霍裴东,眸底的欣赏之色一晃而过:“霍先生果然机敏。既然莺晚信你,我也不必再瞒你。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调查他们的金融账目,无异于虎口拔牙,不可能不落下马脚。所以,我和老夏商量,不如就让老夏把我拿到贪腐账目的消息透给他们,让他们放松对账目监管的警惕,同时促使其将注意力转移在我一个人身上。故意留下调账线索,掩护老夏暗中调查取证,自投网罗的目的是为了掣肘,给他的脱身争取时间。现在这个时辰,老夏应该已经到香港了。”
“那您为何能确定这封匿名信的内容就是可靠的?还是说,您其实早已知晓了这个匿名寄信人的身份,因而您根本就不需要查证这封信件内容的真伪,便能与此人里应外合,默契配合,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查出账目?”
“是,我知道!他的字迹行文,我刻骨铭心。我仍记得,在这滚滚红尘之中,这位故人也曾受命于败军危难,效力于是非曲直。而今,虽是廉颇老矣,总还不算英雄迟暮。”
此言一出,收押室内刹那间鸦雀无声。那一刻,霍裴东紧紧注视着沈归,在此之前,他推测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出卖沈父的恰恰是他自己。他是在用他的这条命,试图换一个能够唤醒国人,改变国运的真相。他恍然想到了当年谭公在狱中的那一句题壁: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莺晚呢?您考虑过她吗?您有没有想过,您亲手缔造了一个悲剧,撕碎了扔在她面前,该让她如何自处?”霍裴东终于将这句卡在喉间许久的话问出了口,神情甚是凝重。
沈归盯着霍裴东看了一会儿,又重新埋下了头。半晌后,他忽而苦笑了一声,喉结微颤着,只言片语里竟藏着几分苍凉:“莺晚啊……这孩子从小生性淡泊,懂事乖巧,我想她能理解我这个父亲。而且这五年,我看得出来,其实常常都是她在迁就我,照顾我,掩饰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活得那般辛苦,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
“过得更好?”霍裴东杵了杵眉,仿佛不认同,脑海里一幕幕,都是那个小姑娘饮泣吞声时的模样:“伯父,有些话或许有些唐突,但恕我直言:没有谁生来就是淡泊的,有的人只是因为害怕被辜负,所以才习惯了不去期待。莺晚或许理解,但她并不麻木。”
沈归猛然一怔,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似凉薄,形如浮冰,对莺晚,竟远比自己这个父亲看得通透。他回望向霍裴东,几乎证实了心底酝酿着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霍先生,不只是把莺晚当做普通朋友吧?”
尽管有些出其不意,但霍裴东应对自如,毫无避讳地对上了沈父的视线,像是默认。
沈归见霍裴东如此坦诚,心中原先的顾虑且消退了几分,语气温和了不少:“我沈归留洋多年,儿女婚嫁之事,我本不愿干涉。但霍先生应该明白,以我如今的处境,莺晚留在国内,绝不是明智之举。不知你可否答应我这个将死之人一个不情之请?”
“伯父请说。”
“事发之前,我曾托她的导师,为莺晚联系美国的学校,在这两天之内送她离开。她导师那儿,有我给她留的书信和盘缠。还劳烦你去替她取一下。霍先生,无论你对莺晚藏了多深的心思,这个节骨眼儿上,任何可能影响或阻扰莺晚离开的行为,我希望都不要发生。”沈归一边窥视着霍裴东那越发僵硬的面色,一边又态度坚决地补充道:“你方才说:‘有你在,定当竭力护她周全’,但霍先生,请你谅解,作为一位父亲,我必须确保的是万无一失。你是学金融的,我是学经济的,你我应该都懂什么是风险。”
“伯父……”霍裴东西装内的薄衫此时早已湿透,他伸手摸了摸鼻尖上冒着的热汗。胸口压抑着的闷堵让他一时哽住了声。
“佛曰:缘分有三,善缘,孽缘,过客。命里有时终须有。”话说三分,沈父便不再多语。他耐着性子,凝眸睨视着霍裴东,两人相对而坐,默不作声了好一阵……
霍裴东屏息,无言地望着沈归,在他的身上,霍裴东骤然体会到了什么是千帆过尽,什么又是中年华发。他终究还是闭眸,选择了妥协:“伯父,我答应您……放她走。”
时间将至,前来催促的警员已候在了铁门口,霍裴东正准备起身时,听见沈归最后唤他,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些许恳求:“霍先生,还有一事……我死后,若是还能找到尸骨,能不能烦请你将我葬回姑苏老家。来时无口,树高千丈,唯愿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