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雾绕,步摇共鬓影,吹入花围。管弦将散,人静烛笼稀。泥私语、香樱乍破,怕夜寒、罗袜先知。归来也,相偎未肯入重帏。
--《步月·翦柳章台》
花边廊庑,池畔凭栏,沈莺晚倚坐在亭桥,指尖拨弄着攀援如瀑的紫藤条。昨夜三更梅子黄时雨,风乍起,临水处,夏日晚风还寒。
沈莺晚只着了一身无袖长裙,微风穿堂,她忍不住交抱起了双臂。倏然肩颈处覆上一层薄衣,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涌入了女子的鼻梢。
“喜欢紫藤?”一道温厚的男声从身后响起,沈莺晚转眸,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独属于那个男人的轩昂身影。光线幽暗,残照着他立体分明的五官。霍……七爷……沈莺晚心中一颤,连忙起身,手下意识地扶上了肩头的薄衣。
“披着吧。初夏湿气重。”男人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的行迹。
沈莺晚本就不是矫情之人,见此,也不再扭捏。她微微欠身,喊了一声:“七爷。”
男人勾唇,颔了颔首示作回礼。“你还没回答我,喜欢紫藤?”霍裴东挑着一双剑眉,再次问道。
沈莺晚提眸瞅了一眼亭顶上悬垂着的紫藤,只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还好。”
霍裴东不禁摇了摇头,这个小姑娘,还是与之前见到她的那几次一样,偏好什么,憎恶什么,从不轻易显露声色。
沈莺晚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霍裴东远远不止见过自己三次。
霍裴东仔细回想着,初次遇到这个女孩儿,大概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是一个隆冬,他开车送霍舒妍去参加圣约翰大学的入学考试。圣约翰大学的入读者大多都是政商名流的后代或富家子弟,来去皆有专车接送。唯有她,是一个人从有轨电车上跳下来的,可气质妆扮却又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霍裴东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恰巧撞见这有趣的一幕,自然在脑海里也留下了几分印象。
几个月后,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霞飞路上的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那是一家俄式餐馆,但很早便以欧式甜品在上海滩著称,尤其是他们家的“拿破仑”法式千层酥,往往需要排队购买,并且时常脱销。
那天,他刚刚走出餐厅,擦身时正巧辨出了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步子,随之听见小姑娘近旁,有个看似已过不惑之年的长者,一拢教书先生的打扮,像是小姑娘的父亲,开口问她:“要不要买一个千层酥回去尝尝?”语气里稍显着生硬。女孩扫了圈店前汹涌的人潮,又瞄了眼父亲的脸色,或许是觉察到父亲心思里的言不由衷,明明看着美食的双眸里,闪烁着精光,却还是口是心非地,胡诌着说自己不喜甜食,扯着父亲回家。那种克制压抑,而又乖巧懂事的模样,很难让人不心生怜惜。
后来,他又无意间看到了霍舒妍散落在客厅里的一本黑皮书。霍裴东对这本书自然不陌生,列夫·托尔斯泰的经典著作《战争与和平》,他在美国读书时便已能倒背如流。
他内心对自家小妹会读这样的书,也颇为惊诧。故而随意翻开了几页,却发现,字里行间和空白处,满满地遍布着红蓝相衬的评论与批注。
其中还有一条是用英文做的批注:
“When/the/dragon/awakens,scattered/sand/is/easy/to/go,but/the/desert/is/difficult/to/get/rid/of……”
(神龙觉醒时,散沙易去,然大漠难除……)
钢笔字迹工整,整洁隽秀,显然出自他人手笔。最终在扉页的右角落里,他找到了这本书所有者的落款--锦颀。霍裴东曾在《东方杂志》的财经版面上看到过这个笔名,她笔下对于中国现实金融矛盾的分析,练达透辟。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沈莺晚的乳名,取自《诗经·卫风》---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落款下方还附有一行小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霍裴东渐渐开始对这个有趣的小女孩多上了几分心。他阅人无数,可从未见过如沈莺晚这般的脾性。这姑娘,心思重又有点小倔强,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却总是回避他人的付出;习惯了隐藏自己,但内心通透得常常会令他感到叹惋。比如此时,他不开口说话,她便绝不会逾矩,先发制人。
想到此,霍裴东即使纵横商场多年,也满是无奈。他移了移步子,缓缓坐到她身边:“不问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吗?”
女人含笑着没有作答,可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她。
沈莺晚垂目撩了撩额前的碎发,作罢,重新看向男人,以轻松的反问语气说了一句陈述句:“护花使者兼职挡箭牌,不是吗?”
霍裴东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如今七爷激怒了北洋方面,四面楚歌。这就像是一盘赌局,您不缺筹码,但有一条,霍舒妍是七爷唯一的软肋。”沈莺晚定睛看着身边的男人,轻轻吐了口气,“舒妍一直都被您保护得很好,可心智却不够成熟,您知道她应付不了这些波涛暗涌下埋伏着的陷阱。把我放在她身边,也算是替您留个心眼,至少不会被某些人利用。”
几乎是一语中的,这个看似柔弱温顺的小姑娘,不仅通透,胸中竟自怀着丘壑。霍裴东的眼底,悄然间流过一抹浮光。他快速地收回了视线,神色清冷道:“怨我吗?这些本与你无关。”
“这世间,棋子与操棋者都是相对而言的。我们每个人,都被这个时代所操控着。落子无悔,说的不单是下棋之人,更是甘愿为棋之人。”
沈莺晚失笑了一声,两人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彼此也不再作无畏的试探,隐藏,坦然道:“更何况,于私,霍舒妍是我的朋友,即使七爷不替她谋算,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于公……”
沈莺晚眼神掠过他侧颜深邃的面部轮廓,顿了顿,接着道:“七爷,莺晚虽只是一介女流,但父亲告诉过我一个道理--‘英雄若神授,大材济时危’。莺晚明白与虎谋皮的不易,饮冰者,热血难凉,方能暖了山河。”
没有怨,没有被轻视的不甘,家国危殆,大计为先。人人皆是棋子,人人也都不只是棋子。
霍裴东发现,他到底还是小瞧了这位年方二十的小姑娘……
“舒妍应该快过来了。气透够了,我也该回去了。”他拂了拂西装衣祙,随后站起身,迈腿往回走了两步,又忽然撤回了半身子,语气坚决像是不容有商量:“以后,别再叫‘七爷’了。随舒妍叫我‘七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