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霍裴东从沪东梨园离开后,摒退了司机,独自一个人直接驱车行至圣约翰大学校门口。
晚霞云氤,梧桐剪影,将近下学暮归时分。
霍裴东将车停靠在了附近一条街巷的隐蔽处,谨慎地观察着校门口前的人来人往。
沈莺晚一如既往地放学后,陪着霍舒妍走到校门口,送她上了那辆黑色福特车。当沈莺晚正准备转身去坐电车时,突然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又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沈小姐,请上车。”沈莺晚俯身往前探了探,方才看清了驾驶座上那张男人棱角英挺的脸,心下先是一怔,木讷间,男人早已绅士地替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沈莺晚回过神时,自己已然猫着身子坐上了车。车内一片死寂,她踟蹰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七爷找我是有要事?”
“七哥!”男人单手把着方向盘,一手用指腹按了按眉心,纠正着她的称呼。见小姑娘咬着唇,迟迟不愿开口,又出声补充道,“总要学会适应的。”
沈莺晚在男人好以整暇的计较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不瘟不火地低声唤了他一声“七……哥……”
男人满意地弯了弯嘴角,不再浪费时间,开始切入主题。从后车座摸索出了一个黄棕色牛皮纸信封,交到她手上:“我下周要去北京。这个你务必收好。”
“什么?”沈莺晚迟疑地接过信封,视线对上男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绕过弯儿,便又听见男人唤了声自己的名字,“莺晚,‘锦颀’是你的乳名,但也是你在《东方杂志》上投稿的笔名吧?”
那声低沉而又突兀的“莺晚”,让她恍然间,产生了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悸动,但随之而来的,是自己被人当面撕掉伪装后的尴尬。
“抱歉,我知道如此也许有些冒犯,原本我并不想点破的。但我确有要事。我记得你在一篇刊文中提过,中国自1840年以来,由于外债借贷与赔款经收的缘故,关税,盐税及其他税收款项均存于外商银行。而中国金融界又严重缺乏调剂资金,从而给了外商银行垄断汇兑业务的可乘之机,导致中国金融市场彻底沦为帝国主义在华实现商品倾销的工具。”
话既至此,四目相对中是彼此的心照不宣,沈莺晚看着他,知道遮掩已成了徒劳,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我猜,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未来十年,金融必将会成为中国国民经济和综合国力的命脉。此去北京,若我遇到了意外,会有80%的遗产转移到这个账户,保守估计至少会有8600万美元。你替我保管好,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这笔流动资金未来若是能适时注入资本市场,或许可以为中国日后夺回国内金融市场制高点增加砝码,保驾护航。”
“什么时机?”
“中国金融秩序建立之时,便是我们向列强经济侵略之举的宣战之机。”霍裴东双手撑着方向盘,抬头看了眼向晚的斜阳,“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但……我可能等不到了。”
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他,其实早已做好了孤注一掷,两袖清风的准备。
“七哥……”霍裴东摇了摇头,表示知道她还想问什么,轻声笑了笑,道:“莺晚,无论什么世道,贪婪是人的本能,尤其是当一个人重权在握的时候。因而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它远远要比烽火狼烟,白骨成堆的战场更为不堪。再者,江山易改,我们不能把希望全然寄托在孙先生他们身上。”
“可你为何就能信我?”
霍裴东抵着下巴,闷笑了一声,反问道:“岁寒知松柏。金钱,地位,权力,这些你若是在意,以你的才貌,何必寒窗苦读?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岂是难事?”
“那舒妍呢?”
“这些事都别告诉她。我已托了朋友,尽快把她送去美国。信封里有我北京公寓的住址,以备不时之需。但记住,切勿再与我联系。若真出了事,你自会知晓。”霍裴东从不习惯把话说满。哪怕深陷囹圄,这个男人也依旧保持着气定神闲的清醒与从容。
水眸灵动,沈莺晚握着信封袋的力道不经意间加重了几分。那一刻,她忽而想到了晚唐诗人薛能曾写过的一首杂诗:
“何处力堪殚,人心险万端。
藏山难测度,暗水自波澜。
对面如千里,回肠似七盘。
已经吴坂困,欲向雁门难。
南北诚须泣,高深不可干。
无因善行止,车辙得平安。”
盼与千言,欲语竟还休,思绪辗转,到头来却只道得出口一句:
“此路尚远,七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