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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子青,梅子黄

一个半月前。

正值梅子青青待黄时节,杨柳堆烟,欲晴还雨。

天庆街的邻巷有一处天庆观,初建于晋朝,后续朝代相继修葺扩建,以宋朝建造的主殿阁为中轴线,至清朝时已然形成一片巍峨壮观的道观建筑群。香火极盛时期,周边几城的佛教寺庙都不能及。

但遭遇太平军战火后,此观渐趋衰落,观内最大的宝阁也失火焚毁于民国元年,至此,天庆观香火不复如初,如今更有凄落之景。

是日,天朗气清,上午九时许,锦笙至天庆观烧香祈福。

在三清殿敬完香,锦笙闲逛了一会子,才由关帝殿绕行至后院香工家眷所居的房舍,程藕初及常在丝路茶馆做买卖的六个丝绸商人已等候了半个钟点。

此六人虽说是丝绸商人,但称呼他们为“大丝绸贩子”更为准确。他们先是由丝织厂或绸缎庄批发丝绸,然后沿着私下分配好的贩卖区域零售或批发。若批发给小城小镇的绸缎庄、估衣铺或者小丝绸贩子,便赚取中间差价。若要零售到偏僻村子里,带上几样时新丝绸料子,再捎带一个城里的裁缝,到地主家里转上一圈,专门伺候地主老爷、太太、姨太太、小姐、少爷们,由丝绸料子到成衣,价格至少能翻上两番。倘或碰上人傻钱多的,口齿再伶俐些,利润能翻上好几倍。

利润翻几番的事并不常遇,丝绸贩子的稳定利润来源主要还是靠划分好的贩卖区域。同样的货物,批发给小店、小贩所得到的中间利润都是相互约定好的,有一人的价高,那他的地盘便会被其他人的货物冲击。

故而,大丝绸贩子得到货源的批发价格于利润而言极为重要。所以,当杜衡与苏叶悄然找上此六人,说林五少请他们秘密到天庆观有要事相商时,他们便积极地依照约定前来,即便等了林五少半个钟点,也并无怨言。他们有商人的身份地位,更有自知之明,与林家相比,自己只是个小丝绸商人,靠的是多跑多干,忙活几个辛苦钱。林家五少爷松松手指缝,就够他们半年甚至于一年的营生了。

江北丝绸市场的大局一向都由林家把控着,南地的丝织厂老板虽气愤却也无奈。南地的丝绸同业会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入会者皆心照不宣、各尽其力地阻止秀林牌丝绸流入南地丝绸市场。

然而,林家与日本人丝绸比赛一事,江北内阁卢总理默许办在柳苏城,京陵帅府的穆少帅是比赛公证人之一。《晨钟报》的几大主笔,更多次在报上宣扬此次比赛有关中国丝绸荣誉,引起国内进步人士和热血青年的热切关注。

有两大军阀势力和《晨钟报》参与其中,南地丝绸同业会虽有心阻止这场比赛,却无力也无胆干涉。

不似南地丝织厂老板的忧心忡忡,丝绸贩子们倒是很希望这场比赛快点开始。耳聪目明者早已揣摩出林家与日本人的这场丝绸比赛,其实是林家丝绸与东洋丝绸的价格战。自古对立商家打价格战,于自身都有损无益。这次林家和日本人打价格战,南地丝织厂老板也祸连其中。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除却外国洋行的渔翁,中国的渔翁自然是他们这些丝绸贩子,他们借由低价批发大量货物,转手再卖到小城小镇,利润甚为可观。

屋舍内,沾了污渍灰尘的黑色布窗帘半垂悬着,锦笙乍一进来,视线在黯淡中模糊了几秒。宝阁失火后的断壁残垣又晃在眼前,却也转瞬即逝。

很狭小的一间屋子,方桌与床铺仅隔两三步。七人或坐或站,把屋内占了大多半。见到锦笙,那三人也立起来,腾出方桌给锦笙独坐。

锦笙对众人弯唇一笑,走近,却并不坐下,只单手背后立在壁橱边上。壁橱里放置着上香的香品,香味浓郁冲鼻,她虚掩鼻息,笑着说:“大家不必拘礼,在神仙的地盘上与诸位见面,咱们就尊个众生平等吧。”

有两位年长、资历老的人顺着锦笙的手势坐了下来,锦笙对程藕初点头,示意由他讲明此次秘密会面的用意,自己只管把各色香品观摩个遍。

说是众生平等,但待程藕初说完,六人都没觉出平等在何处。

原来,锦笙是要借他们之手,待林家与东洋丝绸互斗价格降到极低时,由他们出面代买东洋丝绸。买得的东洋丝绸,再秘密运到锦笙指定的货仓,运费由林家负责,他们只需出面买上一大批东洋丝绸即可,不用发愁如何售卖,转手之际,便是一匹丝绸得一块大洋的利润差价。

毫不费力,一匹丝绸即得一块大洋的利润,已是不薄。南地丝织厂的工人,一月最多也不过是十五块大洋的工资。

但六人是贩子里的老油条,如何会只谨遵命令行事,而不去忖度锦笙此举的用意。这场丝绸比赛是林家与日本人的旧恩怨引起的,如今林家表面上与日本人打价格战,私下里却大量购进东洋丝绸,意欲何为?

林氏一族家大业大,背后深意远非他们所能揣测,可他们知道,林五少既然要大量购进东洋丝绸,势必会引逼日本商会把东洋丝绸价格降到最低。届时,一匹丝绸的利润,又岂止是一块大洋?

六人两两相对看了一圈,又低声议论一番,方由资历最老者开了口:“林家既然要买东洋丝绸,又何须费这么大的周折,办出一场国人瞩目的丝绸比赛来?以林家在江北丝绸市场的地位,就算把价格压到极低,日本人为了打开东洋丝绸在中国的市场,应该也会欣然同意的。”

锦笙的眸光还在香品上,只眼梢循着声音源头瞥了一下,是一个穿黑绸衫的胖子,她惭愧一笑,回道:“我林家有家规,林家子孙是不能和日本人有生意往来的。这批东洋丝绸,权当各位帮在下一个小忙,在下实在是私账亏空过甚,不得不如此。”

这些富家少爷的私账向来是一塌糊涂,黑绸衫胖子了然一笑,眸光与众人对视一番,互相交谈声断断续续地扩散开来。

众人讨论的主题无外乎是帮林家五少爷这么大的忙,一匹丝绸只得一块大洋的利润实在太少。

锦笙微垂眼皮,把麒麟戒指对向窗牖把玩,两枚戒指上各有一颗大主钻,窗牖缝隙里透进一束细光,折射了白金钻石光辉,经由锦笙转动戒指,光芒在略暗的屋舍内游移着。

六人交涉一番后,依旧由黑绸衫胖子开口:“既是林五少的私账,我等不便过问详情。但购进大批东洋丝绸的利润远不止这一块大洋,我等为林五少效力,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瞒住他们,实非易事。我等有心要放下其他营生,只专心为林五少效力,但又得顾虑到养家糊口。”

锦笙听得出黑绸衫胖子在以向日本人泄露这个秘密为要挟,钻石光芒在他的黑绸衫上停留了一会儿,她抬眼向他望去,眸中冷光乍现。黑绸衫胖子脸上的和善笑意也瞬间不见:“林五少零零散散地找些小丝绸商人购进东洋丝绸,人数一多,保不齐谁就泄密了。一旦日本人知道,林家的百年招牌受损不说,卢总理和穆少帅那里,林家也不好交代圆说。而且,经此一事,林老太爷是绝不会再把耆德印传给林五少的。林五少找上我六人,不外乎是因为我六人一直做的大宗批发,人少,泄密的可能性就小。并且,日本人疑心最重,大宗订单,肯定要调查客商来历。林五少找人冒充丝绸客商,是瞒不过日本人的,反而会打草惊蛇。林五少是为财,我等也是为财,尊个众生平等,林五少和我们才皆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尊个众生平等?这是要与她均分利润呢!言外之意,若他们捞不到满意的利润,就会令此事败露,彼此间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锦笙眸光扫过六人,狡黠一笑:“你们考虑得很周全,替我考虑到了所有后果。可你们为何不想想,比你们更大宗的客商也有,我为何找上你们?”她略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我手上有你们私贩烟土的证据!”

六人面色一怔,旋即又释然,一着灰绸对襟短褂的壮年男子不屑地笑道:“私贩烟土的证据?西南、西北不少军阀都强制农民种罂粟,沪海有数千个地下烟馆,哪个达官显贵的府上没人抽大烟?杜江城贩卖烟土都走了明路子,也没见有人把他怎么着。”

黑绸衫胖子也点头道:“对,我们私下运的都是‘杂膏’‘劣土’,根本算不上烟土,价格和烟卷差不多,轿夫、脚夫、人力车夫,甚至于乞丐都抽得起,实在算不上烟土!”

锦笙道:“你们在贩卖丝绸的同时,在杜大哥的眼皮子底下私贩‘劣土’,既抢了‘洋土’的生意,也逃过了关卡税收。虽然你们只是小鱼,但杜大哥和那些关卡背后的军阀肯定都想由你们揪出更大的鱼来。并且,‘洋土’‘西土’只不过是祸害有钱人,也是那些有钱人自找的。可你们的‘劣土’‘杂膏’连车夫、乞丐都不放过,想让中国人人都变成大烟鬼,沪海禁烟局的官员虽不甚有所作为,但与你们较起真来,也够你们进监牢了。”

黑绸衫胖子刚要说话,灰绸对襟短褂男子冷冷一笑:“杜大哥?各位,听出来没有,林五少这是在暗示咱们,他找上咱们,还有一个原因,咱们的家眷可都在沪海呢。若咱们这一次不为林五少效力,林五少的杜大哥可不会轻易放过咱们!说不准,还会祸及咱们的父母妻儿!”

锦笙心中惊诧,自己的话语并无此意,更不会卑劣到以他们父母妻儿的性命作要挟。她面上不动声色地望了那壮年男子一眼,这次仔细看了,瘦高个,三十岁左右,面容黝黑,益发衬得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壮年男子复又说了许多不为锦笙效力的后果,皆指向他们的软肋,引得其余五人虽对锦笙不满,却顾忌种种后果,只得一一应下此事。

锦笙隐约觉察出,灰绸短褂男子虽一直在激起其余五人的不满,实际上却是在帮她,以他对其余五人的了解,引着那五人同意此事。

待六人走后,锦笙有事交代程藕初出来得晚,候在外面的,除守门的苏叶,还有那灰绸短褂男子,立在庭院内远远等着。见锦笙出来,男子立即走上前,锦笙冷傲看向他,他微躬了躬身,说:“我有事想跟林五少单独谈。”

锦笙不言语,又退回到屋舍里,程藕初去准备比赛的事宜了,外面仍旧由苏叶守门。灰绸短褂男子跟随锦笙进来后,直报名讳:“我叫金鑫,名字加起来,一共有四个金。”锦笙神情冷傲,揶揄道:“看来私贩烟土赚了不少钱啊,连名字都镶了金。”

金鑫笑着回道:“我私贩的烟土,只卖给日本人,从不祸害中国人。”锦笙不在意地点点头:“你要跟本少爷谈什么?”金鑫直言道:“林五少暗地里购进大量东洋丝绸,总要卖出去。既然是掩人耳目偷偷购进的,在中国售卖,终会纸包不住火。不如,走私到朝鲜?”

锦笙本是冷傲闲适模样,闻金鑫最后一言,眸中骤显惊愕。待敛尽眸中异样,她才淡淡抬眼看向金鑫,嘴上说着:“哦?走私到朝鲜?”目光却仔细打量着他,想推测出他是何来头,又是何目的。

是的,锦笙的确要把大量购进的低价东洋丝绸走私到朝鲜。

朝鲜曾是中国丝绸重要的传统出口市场之一。中国丝绸质地上乘、经久耐用,且花样款式繁多,很受朝鲜人喜爱。

十九世纪末的几年内,朝鲜平均每年从中国进口十三万余匹的丝绸。在朝鲜每年的丝绸进口额里,东洋丝绸仅占百分之七左右。

然而,自日本在朝鲜设置朝鲜总督府对朝鲜实行殖民统治以来,为了霸占朝鲜的丝绸市场,在日本定的关税法里,把中国丝绸的进口税率由百分之七点五提高至百分之四十,远远超过了正规关税法。锦笙听闻,近期日本有意颁布实施《奢侈品等进口税法》,要将中国丝绸的进口税率提高至从价的百分之一百。

接连提高的关税令中国丝绸商人获利微薄,大多数中国丝绸商人早已放弃了朝鲜丝绸市场。

此次林家与东洋丝绸的价格战,日本商会为了赢得比赛,定然会跟着林家降价。彼时,他们在中国损失的利益,一定会在自己的殖民地找回来,朝鲜丝绸市场的价格一定会上升。锦笙把低价购进的东洋丝绸走私到朝鲜,再低价售卖出去,虽说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大幅度扰乱朝鲜丝绸市场,但一定能冲击到一些日资丝织厂。首当其冲的,就是在中国的日资丝织厂和缫丝厂。

金鑫颔首:“对,走私到朝鲜。林五少应该很清楚如今的朝鲜丝绸市场的状况,在朝的日本政府对中国丝绸的管控很严,中国丝绸几乎已退出朝鲜市场。五少既然只为补私账亏空,那就无关乎卖到何处。既然都是要出手,为何不以东洋丝绸去冲击东洋人所把控的朝鲜丝绸市场?”

锦笙问:“走私到朝鲜?这可不是普通的出口,需要找一家洋行负责,把该缴纳的款项交付了方可。你既知道日本政府对于丝绸贸易的把控很严格,那你说说,该如何走私?”

金鑫道:“比赛馆一开,待引逼日本人降价销售,林五少私下购进的就是日本人威逼耆德堂林记绸缎庄卖的那一批货。这批现货数量太大,来来回回地折腾,日本人肯定会在私下里注意这批货。我没能力、没人脉,更没资本能悄无声息地把它们运出沪海,但是林五少有林家的人脉和资本做后盾,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它们运出沪海。林家曾在朝鲜设过绸缎外庄,定然结交了不少朝鲜商人,只要能让这批货过了日本政府所控制的朝鲜海关,接下来的事由我负责。我一直在往朝鲜走私小宗货物,结交了不少朝鲜的走私小贩。小商小贩不懂什么商人大义,只要能赚钱,这批货他们就能卖遍整个朝鲜。自然,如此一来,曲折费事,林五少就会少赚很多钱。”

被殖民后,朝鲜已彻底沦为日本的资本输出地、商品倾销地、原料供应地。日本根据其侵略与掠夺的需求,开展朝鲜与中国的贸易往来,其间以海上贸易为主,陆路贸易甚微。

日本统治朝鲜后,大量掠夺朝鲜农产品,尤其是大米,运回国内供本国人食用,致使可供朝鲜人食用的大米数量骤减。同时,日本又管控着朝鲜的贸易往来,从中国大量进口小米、高粱,供朝鲜人食用。

而中国从朝鲜进口的商品,主要是红参,其次是海参、海带、海菜之类,但进口量远远不及朝鲜进口小米、高粱等粮食的数额。

林家早先在朝鲜设过绸缎外庄,专门负责林家丝绸出口朝鲜事宜,与不少朝鲜商人结为了世交。近几年,林记粮食铺也经常帮着朝鲜友人的贸易行收购大米、小米、高粱等农产品。他们捎来红参卖给林记药材铺,再运走大米、小米、高粱等粮食,若行情不错,也会带走一些丝绸或者其他货物。有时,他们还会从中国转出口一些欧美工业商品到朝鲜。

届时,锦笙要走私的这批货物,还是按照朝鲜贸易行友人的运货线路,由沪海港口直达仁川港口。

沪海这边,海关关员是林家相交多年的熟人,且租界有杜江城,护军使亦是林肇聪的老相识。只要不出大意外,这批货物装在运粮食的船里悄无声息地就能出沪海。

仁川港口那边,亦有朝鲜友人相助。自被殖民以后,朝鲜就冒出了许多走私商人,他们私下里走私的种类很多,如鸦片、粮食、欧美工业品、枪支弹药等,有他们协助,要过仁川海关不成问题。当初林肇聪与朝鲜友人商议此计划时,朝鲜友人应允后,却不免自嘲:“以前,你们是宗主国,我们是藩属国。在贸易上,虽然清国给予我国朝贡的回赐两者价值相等,可这属于纳贡与回赐,算不得什么贸易。我父亲与林老太爷还曾在言语上有过不快,现在我们倒是不对中国朝贡了,可在自己国做生意,得不到日本人的批准,惹急了他们,随随便便就能给你安个‘走私’的罪名。走私?呵!我在自己的国家正正经经做生意,竟然是走私,这算怎么回事啊!”

这批东洋丝绸,锦笙根本不在意能不能赚钱,只要朝鲜商人能把它们卖掉冲击东洋丝绸在朝鲜的垄断地位,就如她所愿了。当然,她的底线是不能倒贴钱。

她仔细思虑过,这次丝绸比赛,渡边次郎等人决计不敢把损失附加给关东州铁道株式会社、三井洋行、伊藤洋行、片仓集团。那么,倒霉的只是那些中小型丝织厂。

这些中小型丝织厂,若背后有资金支撑倒还好,挺过这一关,还能慢慢回春。若没有资金支撑,它们就是在中国丝绸市场吃了亏,货物在朝鲜也失掉了市场。流动资金变为货物,货物堆积,就把活钱压成了死钱。对工厂而言,有活钱才能养活工厂,没了活钱,危机一环扣一环,根本挺不过这一关,只能宣布破产倒闭。

锦笙不知日本工厂的劳作、赏罚方式是如何的,但日本人在中国建的缫丝厂和丝织厂,强令中国工人由上午五点劳作到下午七点半,中间只休息一次,劳作时间长达十三个半小时。工资由管车间的人扣扣减减,到工人手里的数额只够他们勉强糊口。而且,他们对工人动辄打骂,工人挨完打依旧得去劳作。

林家几位爷以及少爷从小受的教育便是不能苛待做工的人,故皆看不惯苛待工人的厂子。

走私东洋丝绸到朝鲜一事,是整个丝绸比赛的第二个重要环节,一旦此事败露或不成,林家大房将要损失两百多万大洋。并且,日本商会定会借机给林家泼一盆脏水,说林家表面上是为中国丝绸荣誉而比赛,其实是以诈骗手段谋求巨额金钱利益。

金鑫虽然是中国人,但是锦笙不知他的底细,谁知是不是日本人突然想到这一招,特意派奸细来试探她呢?只要进出海关做得隐秘,她并不担忧被日本人知晓她私下购进东洋丝绸一事,只不过被日本人知道了会添许多麻烦而已。

她不敢在金鑫眼皮子底下表露出任何异样,仔细忖度半分钟,皱眉对金鑫摇摇头:“走私到朝鲜,费钱又费事,我是为了填补私账亏空,自然哪种法子赚得多,就按哪种法子来。”

霎时,金鑫面上显出怒气,又竭力压下去:“前清嘉庆年间,耆德硕老德高望重,曾得朝廷数次嘉奖,有耆德印传承于林家子孙后世。列强联军攻入燕平时,烧杀抢掠,林家多处店铺遭难,账簿亦焚于大火之中。但林老太爷不愧是耆德硕老,张贴告示,寻觅债主,把林家未结的款项一一登记,并悉数结清。而燕平人所欠林家债务,一概不予登记,一笔销去,留下资金给欠债人修复生息。那些想要恢复买卖,而家财毁于列强联军之手的,林记钱庄更是免息借钱,是借钱而非施舍,保留他人尊严且助以恢复生息。有不少商铺正因林老太爷此举,才没有举家饿死。林家诸如此类德望之举数不胜数,想必林五少比我更清楚。其他大义商人经商最看重‘诚信’二字,而林家人经商最看重‘耆德’二字。耆德硕老有《耆德堂鉴》传世,尽显儒商精神风范,重于大义,重于诚信。‘耆德’二字更是林家生意的招牌,为诸多大义商人所钦佩。拥有如此家世,林五少还能只为赚钱,而不顾其他吗?”

待他义愤说完,锦笙方慢悠悠问道:“你既如此了解我林家,怎还可大言不惭地劝我走私?走私这种事,是不入流之举,坏我林家名声。你觉得,本少爷会做吗?”

金鑫脸色骤变,随即反驳道:“林五少私下购进东洋丝绸,也是不入流之举,就不怕坏林家名声吗?冲击朝鲜丝绸市场,给日本人点颜色瞧瞧,两者相抵,不算坏林家名声。”锦笙笑着调侃道:“真是强词夺理!你如此恨日本人,你跟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啊?”金鑫老实答道:“我父亲和两个叔叔皆死于甲午年那场海战。”锦笙脸上调侃笑意立即收去,咳嗽一声,严肃了面容:“事关重大,你容本少爷想一想,待本少爷吩咐你们收东洋丝绸的时候,你们先收着,尽量多收。至于怎么处理,以后再说吧。”金鑫心中拿定了主意,到时,林五少若不运往朝鲜,他便把这件事捅出去,让林五少来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遂,他也不再多言其他。

金鑫先出去,锦笙因忖度利害关系,晚了一会子才出。出门之前,她决定冒险信任金鑫一次,他不失为一个得力助手,只还不到时候,待货物准备着朝仁川港口运时再告知他。

正在晌午头,烈日当空,日光碎金子般倾泻而下。小庭院游廊外种着一棵青梅树,枝叶茵茵,卢柏凌一袭白色西服闲倚在树干上。衣披翠影,眸如点漆,唇角弯起,笑得花枝乱颤。

对视瞬间,锦笙脸颊浮起深深酒窝,疾步走向他,与他有两步距离,连忙止住脚步,扭头对身后的苏叶说:“苏叶,你先回去吧,帮杜衡把舞狮子的队伍弄好。鼓挑大的给我搬,什么碰铃、大钹、炮仗,都给我挑响的预备!记住,怎么热闹怎么来!”

苏叶点头说“是”,极别扭地看了卢柏凌一眼才穿过游廊,打小门出去。但卢柏凌的眼里只有锦笙,并未注意到苏叶的眼神。

待苏叶走后,卢柏凌把锦笙拉到绿荫下避日,跟她提议说:“明日还有很多西洋人过来,有报人、公使馆职员、洋行职员、商人等等此类人物,其中有不少身份显赫的,要不要再请一班西洋乐队?”锦笙回道:“虽然西洋乐队奏乐跳舞还行,但我又不是给他们办舞会。再说了,明日大家都各怀心思地过来,谁有心思听音乐啊。舞狮子和炮仗响动大,又热闹喜庆,十里以外的人说不准都能引来。”

锦笙说话时,伸手摘了一颗青梅,嫌果子太小又抛掉了。卢柏凌抬胳膊扯压下一根高枝,二人都瞅见最大的那一颗,他出手略慢,抓住了锦笙的手。锦笙回眸看他,日光被茂密枝叶筛了一遍,化为数点零星,细碎地浮在卢柏凌脸庞上。她忽然觉得昨夜星辰恰似他,于天地而言,是那般渺小幽微,于她而言,却是璀璨星光。

卢柏凌也静望着锦笙,她的两只眼睛映入他眸底,化为两颗耀眼明星,让他再也看不进其他。他的眼中唯有她,她璀璨了他的整个人生。

观外春草萋萋,桑叶冉冉,观内青梅绿枝正低时,恰逢意中人。锦笙的手被卢柏凌愈握愈紧,手中青梅亦慢慢被濡湿,她眼睫微颤,迟了好一会子才回神,手一动,摘下青梅。卢柏凌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擦擦青梅,咬一小口,极酸极苦,知道卢柏凌不爱吃酸,强忍着吞咽下去,把剩余的递向他,说:“甜的。”卢柏凌接过,整个吃进嘴巴里,只眉头微皱,就把酸苦的青梅果子吃完了。锦笙诧异:“不酸苦吗?”卢柏凌笑着说:“甜的。”

情伤处,灯火黄昏。天庆观依旧不复昔年香火,隔绝在十里花河之外,幽静冷凄。夜里的青梅树依旧是绿的,只绿到深处,涌出墨来,浓浓墨绿透不进幽微灯火。

锦笙嘴里的青梅一如上次酸涩,她望向青梅树干,仿若卢柏凌还闲倚在那里,于是对他酸涩呢声道:“不酸苦,是甜的。”

斜月里,两三星火。穆峻潭远远立在游廊上,把一根廊柱踢踏来踢踏去。陪自己心爱的女人思念其他男人,如此憋屈气怒的事,五分钟已耗尽他所有耐心。偏偏他还不能发火,恐惹她生气加重病情。他处在半暗半明中,脸上怒气也显得变幻莫测。

盛吉祥立在一旁,挠了好几次脑袋,眼瞧着道观里给廊柱新刷的朱漆被穆峻潭踢踏个乱七八糟。忽听得少帅低声吩咐:“等她走了,你带人过来,把这棵青梅树给我砍了!砍到与地面平齐!”

盛吉祥连忙立正答一声“是”,穆峻潭已大步朝树下人走去,恶声恶气地说:“担心比赛馆的事,着急回来的是你,现下回来跑到天庆观摘青梅的还是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以大局为重,一心只顾儿女情长!你不务正业也就罢了,我还有军务要回军营处理。快走!”

这话像极了父亲的口吻,锦笙心中生出厌烦,很生气地问:“若我现在心中想的是你,你还会假惺惺地说什么只顾儿女情长吗?”穆峻潭回道:“若真如你所说,情有可原,自然另当别论!”锦笙气得瞥他一眼,把他推搡开,快步朝游廊走去。

她本想着走出天庆观,自己喊辆黄包车回美新饭店,以后能不理就不理穆峻潭,踏上游廊,她却忽又想起,藏在货仓里的货物马上要由沪海运往仁川港口。

一般情况下的货物出口,各海关税务司及所属相关人员只是负责验货,开出税单,然后由商人持单向属于海关监督的银行缴纳税款即可。自清朝晚期始,中国海关的管理权多半都把控于洋人之手。林家与海关外籍税务司的交集由赫德时期过渡到安格烈时期,争争吵吵、磕磕绊绊,也生出了不浅的交情。林肇聪早已私下运作,关员验货这项程序出不了差池,唯一能横生枝节的,只剩下护军府的护军使。

本来护军府不在枝节之内,但十天前,不知为着什么缘由,穆大帅突然把沪海的护军使给换了。锦笙并不关心安系内部的尔虞我诈,也无心忖度穆大帅此举的背后用意。只俗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沪海又历来是军阀捞油水的好地方。锦笙唯恐新任护军使无缘由地干涉货物出口,但凡生出一丝乱子来,她的计划极有可能会前功尽弃。

为防万一,锦笙骤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穆峻潭说:“竞天,三天后,我有批货物必须安安全全地出沪海港口。你能不能跟新护军使先打好招呼,我怕他一时兴起,在那天派人去码头找碴生事。”穆峻潭立住,质问:“这么怕被稽查?你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锦笙不愿告知实情,又很生气他的质问,没好气道:“贩卖人口到其他国家当苦力!够见不得人吧?”穆峻潭厉声道:“你要是敢把中国人当货物一样卖来卖去,我就挑断你的手脚筋!”锦笙道:“那你还不如一枪崩了我!倒还痛快些!”穆峻潭道:“杀你?我自然是舍不得的!我宁可废了你,抱你扛你一辈子,也不让你往大奸大恶的道路上蹦跶!”锦笙冷笑反驳:“说得大义凛然,你们这些军阀头子每每打仗,死的卫兵不都是中国人!”她只顾嘴上痛快,全然不顾穆峻潭神色里浮现的羞愧和痛意。穆峻潭扭过头,默然片刻才认真说:“战争有伤亡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会有中国人不和中国人打仗那一天的,相信我!”

是痛吗?锦笙仔细看向穆峻潭的脸庞,他的鬓角青发影里有三四许星光。青年少帅,气度自是威赫凛然,那层微薄痛色瞬间逝去,令人捕捉不到。记起卢柏凌曾评议穆峻潭,说他虽居庙堂之高,看似显赫,却被重重枷锁拘着,且高处不胜寒;说他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与在军校时的理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走神片刻,锦笙两侧脸颊都被穆峻潭揉捏住,他低头看她,眼底因她脸庞变形显出柔情笑意,面容却十分冷漠严肃:“说,你又在搞什么鬼?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就派人到码头严查!凡是跟你们林家有关的货物,一艘货船、一个货箱都不放过!”

这还当着盛吉祥的面呢,我堂堂林家五少爷的颜面何存?锦笙扯不开穆峻潭的手,气得对他拳打脚踢,结果被他半扛半抱着给运上了汽车。果不其然,穆峻潭的血肉心肝肺,甚至连肠子都是冷的。这样的人,不惧刀伤枪伤,肉不会痛,心又怎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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