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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尘里,烟霄外

美新饭店一切如初,波澜不惊地迎来送往,把相见离别当作家常便饭。唯有不同的,是锦笙房间对过的房间,便衣警卫不在,亦不会再回来。

锦笙没有开大灯,借着月光走到沙发坐定。她暗自怅然失神一会儿,隐约觉出不对劲来,立即拉开沙发旁那盏橘黄色台灯。茶几上,没了走时的物什,干干净净的几面上,仅摆着峻峻已经僵硬的尸体,龇牙咧嘴,猴脸扭曲到没了猴样。只见它眼睛半开眼珠歪斜,怪异地瞪向凶手的方向。临死前的痛苦挣扎,在它的脸上全部呈现出来。

锦笙骇得瘫软后靠,想喊赤芍,却一口气岔住,化为连串的咳嗽。

赤芍得知锦笙回来,急匆匆跑来,却在房门口遇上苏武,旋即低头让开道路,紧随其后进门。

水晶灯盏乍亮,锦笙压住咳嗽,看向赤芍和苏武,冷厉眸光定在苏武的面容上:“谁杀的?”苏武身姿恭敬,神情肃然地说:“大爷说,猴子极具灵性,又历来不受管教,极爱惹是生非,留着它,容易带坏五少。”锦笙怒声说:“苏武,你少拿大爷压我!宅院里上下叫你一声‘武爷’,你还真当自己是爷了!你算我林家哪门子的爷!不过是我大房养的一条狗,如今竟敢横到我头上!”她怒极起身,浑身哆嗦到立不稳,刚被赤芍扶住,就要赤芍去杜衡那里拿枪。赤芍面带惶恐地连连摇头,苏武依旧神情肃然着开了口:“明日上午八时,大爷在罗汉斋的莲花室见五少。”

锦笙仿若迎头挨了一记天星锤,满眼金星缭绕。她本就虚弱未复原,刚才一番动气,现下立即腿软到立不住,跌坐回沙发上。

依旧是荷叶翩翩的两扇门,莲花向着两边盛开。推门进入,有落地锦屏遮影,屏上鹤瘦松青,与芝兰红日相辉映。屏后,林肇聪的修长身形立在半扇窗后,黑薄绸长衫的一角被风微微吹起。风起,数万点雨滴如约而至。

“儿子给父亲请安!”

林肇聪随着锦笙嘶哑不安的话语转身,锦笙发现,不过两月余未见,父亲的双鬓竟已生了浓浓华发,眉目间也显出老态来。外婆曾说,当年为母亲一掷千金的达官显贵,并非只有父亲,隔三岔五送到幽谧书寓的奇珍异宝简直要把人的眼睛看花掉。父亲在幽谧书寓花的钱最少,不承想,却是父亲抱得美人归。

外婆又说,那时的父亲,沉稳睿智,儒雅俊朗,痴守着疯妻,从不踏足风月之地。父亲为母亲破了原则,母亲亦赠了真心给父亲。

然而,外婆说的那样的父亲,锦笙从没有亲眼见到过。或许哥哥在世时,父亲是外婆说的那般温润翩翩且细心,但那时的父亲,眼中只有哥哥而已。对她,唯有六岁前的漠视,以及六岁后的严厉。

父亲带着慈爱笑意走近,锦笙有些恍惚。父亲亦如她所期盼的那般,一开口并非责骂,而是关心她的身体:“身体如何?有无大碍?”锦笙仿若见到一个温暖踏实的依靠,心中欣喜,却不忍父亲为自己忧心,连忙摇头:“已经完全好了。”说完,却不争气地咳嗽几声,涨红了脸。

林肇聪示意锦笙坐下,倒一盏茶递给她,说:“前日到了柳苏城,赤芍告知我,你生病了,在沪海住院。我派人打听到的风声却是朱五小姐害了肠胃病在住院,穆峻潭又调兵严守整个医院。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不好去医院看你。”

茶水入喉,锦笙从晃神中走出,她不知父亲此行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自懂事后,在她记忆中,父亲的温和平静向来都卷藏着云谲波诡。相比期待,她更惧怕父亲的温和慈爱,遂沉默不语,想以不变应万变。

“卢兆祥、穆炯明曾因你母亲往幽谧书寓送了不少钱财珍宝,他们曾爱慕我的女人,今时今日,他们的儿子竟又同时爱慕我的女儿。此等啼笑皆非之事,唉,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咳咳咳……”

锦笙呛了一口茶水,惊愕地望向父亲,待她确定父亲是在开玩笑,便更加错愕不安。生母出身幽谧书寓,是麒麟五少爷身上唯一的污点,“幽谧书寓”四字,向来是林宅禁忌。奶奶曾重罚过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厮,自此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提幽谧书寓。为着幽谧书寓,当初给白蝴蝶赎身时,奶奶第一次跟她发怒,最后还是父亲需要白蝴蝶为她做戏,才竭力周旋此事。

听完父亲的玩笑话,锦笙不知该惊还是该羞,表情别扭至极地叫了一声“父亲”。

林肇聪见她如此,脸上笑意愈加温和慈爱,还颇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是为父唯一的骨肉,你的终身大事,为父岂能不为你考虑周全?若论眼下,穆峻潭重权在握又仪表俊朗不凡,锋芒太盛,女孩子被他吸引也实属正常。但他风流成性,脾气乖戾,绝非你的良人!把你交给他,为父与你母亲皆不能放心。论家世,卢柏凌也是人中龙凤,只是过于看淡名利,才无心谋得一官半职。柏凌待你之心,这许多年,为父也是目睹了的。你切不可因一时迷惑,错择穆峻潭。你身份与方家小姐不同,一旦摘掉你哥哥的身份,林家与你再无半分关联,你必须秘密嫁于穆家!穆峻潭喜新厌旧成性,若来日薄情于你,又岂会维护咱们大房的名声?一旦你的身份秘密败露,你让我与你母亲死后的尸身葬于何处?况且,你打小就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如今年纪又小,对此等儿女情长肯定不善处理,你心中到底属意谁?你二人又是如何打算未来的?你且告诉父亲,父亲到底比你见多识广,看得长远。择婿不是做生意,生意这次不成,还有下一次。你若择不好夫婿,日后可有得委屈和苦楚给你受。”

这是第一次,林肇聪把锦笙当女儿看待,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话。

锦笙揣摩父亲话风,竟是同意了她和卢柏凌的事。霎时,她心中涌出无限委屈,忘却要以不变应万变,双眸湿润,把自己对卢柏凌的心意,及卢柏淞给自己说了什么,卢柏凌又是如何登上前往美国的邮轮,一一告知父亲;又把自己与穆峻潭的纠葛,拣能说得出口的说了。

听毕,林肇聪沉默十余分钟。风卷雨斜,直把他内心的沉稳打了个稀乱。确如他所料,穆峻潭已成既定的威胁。纸包不住火,这场大火就快要来临了。纵江南有梅雨季,也浇不灭这场要焚烧大房的熊熊烈火。事到临头懊悔迟,他仍要赌上一把,赌眼前这张与赵丹蔻相似的脸庞能魅惑穆峻潭到一切结束。他敛稳神色,对垂首默然的锦笙说:“如此大事,你事前竟半句都不告知为父,你太任性妄为了!”

虽父亲满是责怪,但锦笙心中却涌出许多暖意,觉得父亲是可以护她周全、为她做主的依靠。忽听得父亲又说:“比赛馆的事很快要有个结果,待夺得霓裳锦,你去美国找柏凌吧。届时,为父会对外宣称,林家五少爷在美国染病过世。为了我与你母亲能有个名义上的儿子,你离开中国以后,也不要再用你哥哥的身份名讳了。最好,你此生都不要再回中国!”

锦笙愕然看向林肇聪,林肇聪却起身背手立在窗前,不再与她相对。她眼眶里有待悬的泪珠,霎时碎裂在睫毛上,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想笑,喉咙里却似有异物堵塞,堵到发噎。半月前,她已明确向父亲表明不会再夺霓裳锦。那时,父亲虽气怒却回复她,待比赛馆有结果以后,再说霓裳锦的事。

今时今刻,父亲竟给她这样一个选择:若她夺得霓裳锦,就可以去找卢柏凌;若她不夺锦,父亲怕是不会允准她和卢柏凌在一起。

锦笙心室猝然被剜了数刀,疼到浑身血肉冰凉。她想象中可以依靠的父亲与她真实的父亲,原是两个人。父亲为她做主,不过是要与她做一场交易,仅此而已。

江南细雨熟黄梅,梅子黄,酸涩却依旧。青梅的酸涩味道,伴着父亲的话语涌上她的心头喉间。

“为了迷惑日本商会,短短一个多月,林家丢失了很多客商,包括南地很多丝织厂的一些客商也丢了。族里早已为此事商议争吵过几次,南地丝绸同业会也已经对林家愤懑不平,只是敢怒不敢言,但私下里,他们敢不敢做些什么就不得不防范着了。走私到朝鲜的货物尚不知能不能顺利卖掉,若霓裳锦再得不到,咱们大房的私产会全赔在这场比赛里。你既要远嫁,为父跟你母亲总要为你备些嫁妆。你一走,大房连个假儿子都没了,你二哥又岂能放过大房的产业?为父已经老了,你母亲身体又不好,为父与你母亲总要留些薄产度日。”

“假的就是假的,别说十二年,就算二十四年,也依旧是假的。为父也悔不当初,当时若狠心偷偷买来外姓男童,咱们大房也不用为了你的身份秘密终日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就在柳苏城结束这一切吧!等你手上的事情办好以后,你也不必再回燕平,直接由沪海坐船离开。不要觉得撇下父母远行乃不孝,你离开,带走大房的忧患,已算对我与你母亲尽了大孝。”

一场梅雨后,半河萍风起。

锦笙坐于石桥下的石块上,柳条纷纷披垂在她身上。她隐在柳条后,望向风起波澜的河面。心似縠纹,褶皱连连,她更捉摸不定自己的心思。她觉得自己错了,最初谋划夺锦时便错了。父亲也错了,以不义手段夺得昔日皇家贡品霓裳锦,根本不能为林家增添荣耀,爷爷、泰潍的族公们和林家的列祖列宗皆不会原谅她“父子”二人。

在柳苏城的两个多月里,与进步学生、《晨钟报》的主编们以及景翁的接触往来,她像历经许多年似的,忽然懂得了很多事情。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何爷爷总说她不晓大义,只顾利益。

她觉得父亲的心被仇恨怨世蒙蔽住,迷失了,连带着把她也教育到了歪路上。

但是,只要夺得霓裳锦,她就可以去美国找卢柏凌,就可以和卢柏凌在一起了。卢柏凌可以开医馆或者建葡萄庄园,她可以在外国建一个丝织厂,继续做丝绸生意。

在卢柏凌和张琳琅登船的第二日,卢家、张家同时登报发表了娶媳、嫁女的启事,对外宣布结为姻亲。报文里也未谈及婚礼,只提了一句二人在蜜月期间如何。有人跟着登报评议说,这是西方国家新时兴的文明法子,新人不举办隆重的婚礼,只宴请至亲好友,好给新婚夫妇留下更多的时间去蜜月旅行。

事已至此,不论卢柏凌愿不愿意,张琳琅都已是他的正妻。锦笙也心知,她即便跟过去也只能做妾。

苏叶从棺材铺里抱着峻峻的小棺椁走出来,临近石桥时立住脚步,古铜色的面庞显出复杂不安。他攥紧包小棺椁的黑缎,耳边重重回响着大爷的话。

“待她把这件事情解决好,你就带着她去暹罗。我已经为你们在曼谷置办了一处绸缎店,伙计掌柜早已雇好,你无须操心店铺的事,只需看牢她。你若想跟她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要一直囚禁着她!记住,别对她心软,以你这点心眼,是斗不过她的!”

他虽觉自己配不上锦笙,但会一辈子对她好的,任她骂,任她打,他皆心甘情愿。

锦笙瞥见苏叶僵立不动,站起身向他走过来,检查一番,黑缎里的小棺椁和墓碑都是照她的意思赶制出来的。她接抱过黑缎包裹,低声对苏叶说:“军营我自己雇车去,你去货仓帮金鑫一块盯着,以防哪里出纰漏被人瞧出端倪。还有,这批货量虽大,但你让金鑫谨记一条:人比货重要!走私东洋丝绸到朝鲜,日本人抓住他们,心一黑,说杀他们就杀了。告诉金鑫,一旦被发现,不可自作聪明地与日本人斡旋,让他带着弟兄们立即躲到都先生开的贸易行避难,都先生会安排他们回中国。切记,人比货重要!此计不成,少爷我再想其他的计策。我林锦笙派出去的人决不能横尸异国他乡!”

苏叶的头半点不点,踌躇着说:“五少,军营那种地方,还是我陪您去吧。大爷走之前下过命令,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您。不然我,我没法跟大爷交差。”锦笙挑眉横他一眼:“苏叶,你爹仗着有大爷撑腰,横在我头上。你如今也要横在我头上不成?大爷的命令是命令,那本少爷的命令是废话?”

锦笙知晓,杀峻峻一事苏叶阻止不了。但苏武是父亲的人,她不能把苏武如何,只能把气撒在苏叶身上。

锦笙在军营外等着卫兵层层通传时,恰逢唐义哲和宋连杰坐着汽车出来。锦笙并未看见汽车里坐的何人,只是避灰尘避到一旁。

唐义哲问宋连杰:“那是不是林家五小子?”宋连杰说:“是,据我观察,他与穆峻潭交情不浅,那日在廖师长府上,肯定是帮穆峻潭做戏呢。”唐义哲冷哼:“林肇聪父子俩也他奶奶的不是省油的灯。等老子收拾了穆峻潭,把林家这五小子也一块拾掇了,给林家的麒麟少爷放放麒麟血,榨干林肇聪那个老太监!”又问宋连杰,“那批从美国来的军火什么时候能到?有了这批军火,老子就不用怕卢兆祥那带着东洋味的三万军队了。”宋连杰说:“应该快到了,不然穆大帅也不会强硬地把沪海的护军使给换掉。”

唐义哲说:“行,你密切注意着。穆峻潭这小子也奇怪得很,来柳苏城就酒色不沾身了,一头闷在军营里练兵。这要是给他个半载八月,老子这些兵崽子非得跟他练出感情来不可。”宋连杰说:“穆峻潭想得太简单了,也是上那么多年军事学校害了他。打仗练兵他是一把好手,可他是五省少帅,光会打仗练兵哪儿成啊。半载八月,那也得督军给他才行啊。”唐义哲说:“不对劲,不对劲。这小子头脑简单,戴希闵没那么简单。这几天老子的眼皮轮换着跳,一会儿他奶奶的财,一会儿他奶奶的灾,跳得老子都想跟着跳!本不该来柳苏城一趟,可不来亲眼瞧一瞧,老子真是坐卧不安!你说,咱们准备兵变抓穆峻潭的时候,得到消息有军火从美国运来,别再是戴希闵搞的鬼。”

宋连杰说:“咱们安插在帅府侍从室的眼线很可靠,应该不会有错。并且,穆大帅既然要北上跟卢兆祥打,这批军火就假不了。即使是假的,那也是戴希闵想给穆峻潭练兵拖延时间。若真有假,最迟半个月就能露出马脚,咱们等这半个月也无妨。穆峻潭练兵再起劲,半月的工夫樟西省还是姓唐,他身边只有一些卫戍亲兵,好对付!”

唐义哲点点头,按住跳着的右眼皮:“他奶奶的!又开始跳了!穆峻潭把潇潇囚禁在医院里,是不是她打探到了什么重要消息?”宋连杰迟疑片刻,说:“怕是旧情复燃吧?也极有可能,跟着督军时,朱五小姐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穆峻潭此举并非囚禁而是在明着告知督军,那是他穆峻潭的女人。听闻,他为了朱五小姐还跟方小姐好吵了一架,也挨了穆大帅、穆夫人的训斥。督军可有跟朱五小姐透露过什么机密事?”唐义哲神情阴冷,恨恨咬牙道:“得!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老子这次算栽在阴沟里了!这娘们儿绝不能留!”

因被汽车扬起的灰尘呛到,待汽车行出好远,锦笙还蹲在墙下咳嗽着。穆峻潭由军营急匆匆出来时,锦笙虽不再咳嗽,但眼里呛出的泪花还在,她拿手背擦擦泪花,把峻峻的小棺椁捧高,对穆峻潭说:“峻峻死了,我想把它送到陈伯那里安葬,毕竟它的亲朋都在那里。但是我跟陈伯不熟,也没脸独自见陈伯。陈伯当时就不太信任我,我也没能照顾好、保护好峻峻。”

各式各样的死人,穆峻潭也算是见全了,一颗冷硬的心早已把生死看淡。第一次畏惧尸体,是锦笙高烧昏迷不醒时,他是真的怕,怕她躺在他怀抱里,慢慢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恨不能拿自己的命与她替换。

这次不过是死只猴子,于以前的他,眼皮是动都懒得动的。但锦笙泪花盈盈地望着他,嘶哑哽咽地说话,他心中竟激起一丝悲痛,与她相同的悲痛,仿佛死的不是猴子,倒像是孩子。

走了一里的山路,锦笙已汗流浃背体力不支。她撑住膝盖眺望前方杳杳山道,绝望地对穆峻潭说:“你能不能让你的卫兵去抬顶山轿,我真的走不动了。”不到半里山路时,穆峻潭说要背她,被她冷言拒绝。又强走半里多山路,她当真撑不住了。

穆峻潭面无表情地冲她动下巴,示意她自己跟盛吉祥和叶执信说。她朝后扭头,跟在后面的盛吉祥和叶执信也连忙朝后转身,二人携手看绿树、看飞鸟,佯装不知情。叶执信还指着一只杜鹃鸟跟盛吉祥说:“这黄鹂叫得还挺好听的啊。”盛吉祥很认真地点点头:“布谷……布谷,真好听。”

锦笙厌弃地瞥了瞥二人,再转头,穆峻潭已在她跟前蹲下。她迟疑片刻,咬牙趴了上去。

行一会儿,锦笙气消了,又忖度起夺锦一事,小声问穆峻潭:“竞天,你是不是喜欢我?”穆峻潭冷声纠正她:“比喜欢更加郑重认真!”锦笙怔愣片刻,才问:“假如,你要做一件很伤害方家和少尘的事才能跟我在一起,你会做吗?”穆峻潭回:“那要看是怎样的在一起了,光是拉拉你的小手可没必要。”锦笙在他肩膀狠捶一下,不悦道:“成亲,做夫妻。”

穆峻潭冷眸一亮,旋即又觉察出异样,他停下来看向锦笙:“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得到霓裳锦?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穆峻潭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也不是你所认为的沉溺酒色之徒!我能接受你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我,但你若想以成亲这件事利用我,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那是赔了人也不能达成所愿。”

锦笙神色微变,反驳的话语脱口而出:“你别冤枉人,我没觊觎霓裳锦!我只是好奇你嘴里说出来的感情到底可不可信。我父亲看人最准了,他说你喜新厌旧成性,脾气乖戾,绝非良人!再说,谁要嫁给你这样一个始乱终弃的登徒子!你我既非两情相悦,又无婚约,这辈子都成不了亲!本少爷双手打算盘的时候,你兴许还没学会算数呢!让本少爷做赔本的买卖,下辈子吧!下辈子也休想!”说完,她意识到后几句话有些不对劲,却气恼地不愿再多想。

盛吉祥和叶执信在后面听得面面相觑,非礼勿听,不免后退跟慢了几步。

锦笙趴在穆峻潭背上,话语更是贴着他耳根子刮过去,被她呛一顿,他静然凝视她半分钟,并无怒色,反而郑重有力地说道:“我知道最初和少尘有婚约的是你,但你们方林两家已退亲了。至于我之前的名声,已经那般狼藉,我不想为之辩解什么。锦笙,认定你之前的我,与你并无相关,你无须在意,就算在意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只需在意认定你之后的我,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还不足以成为你的夫君,那我继续改。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改。我没法子许你一生一世白头到老,从我正式穿上军装那一刻起,死亡就注定是在意料之中。我也不会要求你能有多爱我,我足够爱你即可。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死在你之前,你亦无须悲痛,潇洒放下,继续快快乐乐地生活就好!我不信生生世世与轮回,我只认这一世!这一世我穆峻潭爱了你、认定了你,我活着,你就必须是我的!你若妄想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先练出本事来杀了我!”

除在军事会议上,穆峻潭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此番也是情至深处才说出肺腑之言。待他说完,锦笙还怔怔与他对看,他双眸似两汪深潭,把她的脸庞清冽冽地映出来。她仿若跌进深潭,心神俱乱,不知该作何表情,亦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晓,自己是说谎惯了的,着急情况下,谎话总是张口就来。显然,穆峻潭把她刚才的谎话当真了。她一偏头靠在他肩背上不再与之对视,悄声说:“穆峻潭,我是顶爱说谎的一个人。很多时候,我说的话你不必当真。”

风把她的话语吹得零零散散,穆峻潭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只管沉默着背她再次前行。穆峻潭的背很宽很齐整,步履行在山道上也很稳健踏实。她安安稳稳地趴在他背上,悄悄瞥看一眼,穆峻潭侧颜已恢复认真冷峭。承认自己是一个顶爱说谎又爱耍小心思的人,她突然没勇气再对他说第二遍。因为她也分不清情急之下反呛穆峻潭的那番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穆峻潭把她负担在背上,仿若把她肩上的重担也一并扛了去,她依稀感受到他的保护庇佑,对他的厌恶排斥亦在缓缓抽离。分不清是权势还是脾气作祟,他总有法子让她软弱屈服,不与之对抗。

柳苏城日租界自比赛开馆以来,繁华喧嚣一日胜似一日。然而,梅雨季来了,成日雨珠连绵,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势要洗去割地租赁给日本的屈辱。日租界内的盛景也浮游在梅雨中,毫无根基地繁芜着,仿佛雨势再大一些,它们就会被柳苏河冲走,给冲到浩瀚无边的大海,不由自主地漂流向它们的国家。

五百台缫丝车逆着雨雾运进日租界的第一家缫丝厂,厂房用的是上个日商建造好的。也是一样的梅雨季,那日商在萧条的日租界内嗅不到金钱的气味,惶惶然地舍下崭新厂房离去归国。

缫丝车间内有些潮湿,顶壁上悬着惨黄的电灯,把佐藤信长、佐藤英武、渡边次郎三人的脸也映得凄黄一片。缫丝车并未转动,佐藤信长却由记忆里听到了丝车飞转的声音。他摸着崭新的缫丝车,仿佛能预见蚕丝飞绕,在潮湿的空气里缠出银圆的味道。这是由日本运来的最新款式缫丝车,中国任何一家缫丝厂的机器都不能与之相比。

“中国是天然的蚕丝产地,条件不知比日本要好上多少倍,可大多数中国人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不知改良促进发展,白白浪费了如此好的自然条件。”

佐藤信长感叹完,双手扶上跟前的缫丝机,憧憬道:“等着瞧吧!用不了几年,电力织机就会大幅度地替代手拉机、木织机。那时候,整个世界的绸厂、丝织厂都会大大地发展,欧美等国对生丝的需求量也会增大。中国人手工缫出来的丝虽也有质量顶级好的,但粗细不匀,不太符合电力织机的上机标准。咱们守着这样大的蚕桑产地,中国工人又如此廉价,要不了五年,咱们就可以开出十个这样的工厂来。以最有利润前景的缫丝厂起步,渐渐地,桑园、蚕园、缫丝厂、丝织厂……咱们就能拥有一个像林家那般完整的丝绸集团。到那时候,别说南地丝绸同业会这些人,即使林家实力不减,也无法跟咱们相抗衡!”

渡边次郎预见不了那么遥远的盛景,他眼前心中都是近忧:“老师,比赛之初咱们跟着林锦笙降价时,他不降方家丝绸的价格,咱们也没有降佐藤织物会社织物的价格。截止到今日,咱们所有的订单,只最初盈利了几笔,其后,除了佐藤织物会社的织物是盈利的,其余的都在赔钱。咱们的账目上虽然有盈利、有持平、有亏损,但林锦笙不是傻瓜,日本生丝什么价格,他肯定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也一定会派人查咱们的货物成本价。”

佐藤信长逆着一盏黄灯看向他,沉声道:“若是以人造丝为原料报成本价呢?据我所知,国内有些品种的人造丝价格已经比蚕丝低了近五倍。不必担忧亏损,这一个多月,咱们在亏损,林家也在亏损,到最后,就要看哪一方亏得最少。哼!大多数中国人都挨打惯了,被欺负惯了,林家人虽然有骨气有志气,但他们忘记了,并非反抗就不会受伤,挨打时反抗更能伤筋动骨!”

渡边次郎一时怔住,仿佛已经有些不认识自己的老师,后面的话也并未听进去:“人造丝?老师,如果再把人造丝牵扯进来,情况会更复杂、更难以收拾。国内的蚕农和缫丝厂,包括中国的蚕农、蚕丝同业会的人都在抵制人造丝。国内有些丝织厂用人造丝也都是偷偷地用,成品仍以全真丝丝绸的名义卖出去。把咱们的全真丝丝绸打出人造丝的名义,这不是给人造丝做免费的广告吗?这不仅无法跟三井君、片仓君、伊藤君他们交代,也对咱们缫丝厂的发展有影响啊!您明知道,以帝国现在的技术,很多品种的人造丝连木织机都上不了。而且,用人造丝织出来的那还算是丝绸吗?”佐藤英武接话道:“把人造丝牵扯进来,咱们这不是在给帝国丝绸打开中国市场,而是在给人造丝打开中国市场!”

佐藤信长笑望着二人:“用人造丝作幌子只是权宜之计,先赢了这场比赛再谈以后!买丝绸的人,有几个会去探究其原材料呢?只要丝绸料子看起来摸起来是好的,价格也合理,无论原材料是人造丝、柞蚕丝、桑蚕丝,对购买者来说都是一样的。有哪个购买者能拒绝物美价廉的商品?你说是人造丝,他们就会相信是人造丝,你说是真丝,他们也会认为是真丝。同行之间才互相轻贱,真正较真较劲的,往往都是同行。”又问,“南地这些丝织厂是什么情况?”

渡边次郎压住面上的不悦,回答说:“秀林牌最初降价时,有几个大厂的老板私下指使人购进了不少低价秀林牌丝绸,预备以秀林牌丝绸去冲击江北市场,砸在手里以后再没有什么大作为了。”佐藤信长冷哼道:“拙劣!他们也不想想,林家敢到南地跟咱们打价格战,江北市场会一点准备措施都没有?这一次,林家也损失了不少钱。与林家相比,咱们国家牺牲的那些小丝织厂又算得了什么?”

他轻拍着渡边次郎的肩膀:“好好想想,若当年不凝聚国人力量增强舰队实力,如何能战胜清国那么强大的海洋舰队?只有把零散的力量凝聚起来,才能战胜强大的敌人!当年亚洲第一的清国舰队都赢不了帝国,咱们怎能输给一个商人家族?我们无论如何要赢了这场比赛!得到林家部分产业后,以这部分产业为突破口,等咱们完全控制林家,也就等同于控制了整个江北市场。这不光是我个人的私心,也是三井君、片仓君、伊藤君他们所乐意看到的!帝国的国土太小,已没有咱们能施展抱负的场地。你想在中国成为王者,奴役中国人,脚下所踏的不仅有中国人的血肉,还会有自己人的血肉!”

渡边次郎默然一会儿,长吁一口气,点头说:“咱们的人查出来,两天前的上午,林锦笙包了罗汉斋一整层,见的人叫陈庆恒。我发电报问林清菽,林清菽却说不认识此人。但咱们的人调查到,林肇聪父子俩所掌管的出口,多是靠着陈庆恒。这个新加坡商人,祖上是闽南人,靠橡胶发家,主要产业在南洋,但与美国、欧洲的很多商人都有贸易往来。这么多年,不论帝国的洋行如何扰乱中国丝绸出口,林家都不受影响。林家主营柞丝绸是一个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个陈庆恒!”

佐藤信长眸中骤起亮光:“哦?也就是说,林家大部分的外国客商都与此人有关联?”渡边次郎点头:“对!陈庆恒若非对林家重要至极,林清菽怎会说不认识他。只要笼络住此人,就可以截掉林家大部分客商。这一个多月,林家在比赛馆没签多少大订单,林锦笙看着急出了病,咳个不停,原来都是装出来的!真是小瞧了他,身为徐叔岩的弟子,唱腔不行,装模作样的功夫倒是一流!”

佐藤信长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既然是林家的老朋友,单单只为订单,陈庆恒根本没必要亲自来一趟柳苏城。”佐藤英武道:“的确没那么简单!林锦笙想帮霓裳锦重振皇家贡品的辉煌荣耀,想帮着方家改良霓裳锦,像昔年中国丝绸惊艳于罗马王室贵族一般,把霓裳锦和方家丝绸专供于欧美上流阶层。陈庆恒此次亲自来柳苏城,就是要看看霓裳锦和方家丝绸究竟如何,他这两天都去了霓裳锦织造坊。”佐藤信长急问:“陈庆恒现在在哪儿?”佐藤英武道:“就住在美新饭店。”

安葬好峻峻已是半黄昏,穆峻潭背锦笙下山时,锦笙还在犹豫不决,一面想要抛却仁义、情谊去夺得霓裳锦,好脱离这种不男不女的怪物生活,去美国找卢柏凌;一面又觉得这样做,就算能跟卢柏凌在一起,她也要一直活在后悔内疚之中。所以,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不时在打架,想得过于投入,脑袋便一会儿靠在穆峻潭右边,一会儿靠在穆峻潭左边。

穆峻潭不晓得锦笙是为卢柏凌动来动去,误以为是上山时自己的肺腑之言拉近了二人的距离。锦笙有同他做夫妻的想法,却顾忌他是个喜新厌旧的脾性,恐来日薄情于她,他对她说了心里话,这就算确定恋爱关系了吗?背后女孩已是他的小恋人,以后,他也有了正当吃醋的身份了。

这是穆峻潭第一份融于心室的恋爱,太过珍重,他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锦笙又趴在他后背反复玩闹,令他心中漾起无限柔情,步子亦缓慢许多。

忖度了十余分钟,锦笙方意识到,夺不夺锦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如何让方少尘回去继承霓裳锦织造坊,一代又一代地把霓裳锦传承下去。

早前法国信孚洋行、美国美信洋行、英国怡和洋行、意大利开利洋行、瑞士达昌洋行的大班皆说,方家丝绸虽精美,但幅宽和长度不够,不符合欧美人对服饰面料的要求。方少尘一直在想法子改良方家丝绸的幅宽和长度,已经足不出织造坊好些日子。

锦笙猜测,方少尘心中已有八分心思想回到霓裳锦织造坊。剩余的两分,便是军人职责和穆峻潭那句“一个身强体健的少年郎,不去扛枪打仗,天天坐在什么大花楼织机上织锦,成什么样子,岂不懦夫”!

当初是穆峻潭把方少尘蛊惑走的,也唯有他亲自劝说,才能让方少尘下定决心去继承霓裳锦织造坊。遂锦笙停止动来动去,开始对穆峻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他去劝说方少尘。

锦笙一直在说,软丽音色贴在穆峻潭耳畔,他偶尔“嗯”“唔”一两声表示在听,再没有一次说过两个字。从中国丝绸惊艳于罗马到霓裳锦专供罗马皇室数百年,从恺撒大帝到中国皇帝,锦笙虽不用走路,但由丹鼎山一路说下来,口干舌燥,瞧着比穆峻潭还累。

坐上汽车,穆峻潭见她懒洋洋地抿唇不语,把水壶递给她,眉梢微扬道:“不说了?还少了个埃及艳后呢。据说,她也很喜欢中国丝绸。”锦笙顿觉是对牛弹了一山路的琴,气恼道:“登徒子!你也就知道个埃及艳后!”他满不在乎地付之一笑,替她擦拭下巴的水珠。

锦笙偏头躲他手,汽车行在河边,可见河面上点水蜻蜓款款而飞,野花丛深处亦翩翩飞出许多蝴蝶。

蝴蝶,锦笙忽然记起身在帅府的蝴蝶。她以前并不怎么把穆峻潭的感情当回事,想起蝴蝶也无愧疚感。不知为何,她此刻想起蝴蝶,心中竟涌出浓浓愧疚。水壶由她手中脱落,穆峻潭极快地接住,还是倾洒了不少水在他们二人身上。锦笙不敢看穆峻潭,低头拂着素纱上的水珠,轻喊了一声“蝴蝶”。

穆峻潭问:“想去捉蝴蝶?”锦笙摇头:“帅府的蝴蝶。”穆峻潭语声骤起凉意:“那还是你给我送的麻烦!白小姐在帅府也不是很安分,等我回京陵后,会给她一笔款子送她离开。”他语气平缓,并无与锦笙商议的意思,只是在告知她这个安排。

锦笙猛然抬头道:“就像你对朱潇潇一样?朱潇潇是自甘堕落才跟了你,可蝴蝶与朱潇潇不同,她为了你,宁愿去你们帅府当丫鬟。这份情,是你一笔款子就能偿还的吗?”穆峻潭仍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对我有情的女人那么多,难不成我每个都得偿还?燕平一别,我与白小姐本可以再无交集,是你强行把我和她牵连到一起。诚然,我得还她一份人情,若非你送她到帅府,也牵不出我与你的缘分。”

锦笙气噎到发怔,江北第一美人对他深情款款,他却仅还一份人情,只为他与自己的缘分。一念之间,穆峻潭郑重认真的情感在她心中澄明起来。越是澄明,她越是无法直面他。以前是厌恶不想与之面对,现在不知晓是否还厌恶,只觉不知该如何面对。

与她相关的感情,她一向辨认不好,也处理不好。连对卢柏凌的感情,都跌跌撞撞地认了许久,穆峻潭的感情更是令她愕然无措。她唯有逃避,再无商场上那股迎利刃而上的狠绝果断,只能惶惶然地躲避穆峻潭。若不夺锦,待丝绸比赛有结果后,她就立即回燕平,不与穆峻潭再会晤。若能狠心夺得霓裳锦,她就立即去找卢柏凌。不论如何,在柳苏城期间,她不想横生感情枝节。

后座忽地静寂,叶执信与盛吉祥眼尾不约而同地朝后瞥看。林小姐望向窗外,少帅静望着林小姐。摇曳的黄昏光影透进车内,少帅眉宇间的英气晕着几抹柔情。诚然,林小姐算不得美若天仙,在少帅眼中也应是遗世独立的吧?绑带的军用水壶握在林小姐手中,青黛色的带子勾缠了一半在少帅指头上。看似无意的拉扯,却把他与她勾连在一个世界里,其他人都是多余的。叶执信和盛吉祥忽然半敛呼吸,觉得吐纳声都是滋扰。收回眼尾余光,一个专心开车,一个心中却慢慢浮起赤芍的音容笑貌。

夜深沉,戏院捆束了帷幕,乐器拉开了腔弦。王陶杨一双眼睛在江楼月身上,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戏服加身,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男女。他眸光盯在她髯口上,口中跟着她哼唱起来:“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层……”

这方上了九层,副官急急跑进包厢内,附在王陶杨耳畔说:“护军,那批丝绸已经截下来运到大帅安排的仓库里了,林五少派的伙计也押到护军府看管了起来。朝鲜商人很配合,全都办妥了,没走漏一丝风声。”王陶杨道:“那还不赶紧给大帅发电报去!”副官迟疑地说:“护军,要不要告知少帅一声?少帅都提前说了不让动这批货,咱们还私下里截了。虽然有大帅的命令,但少帅那脾气也不是好惹的。”

王陶杨道:“你真以为没走漏风声?唐义哲是吃素的吗?现在咱安系是什么关头?大帅答应帮林老太爷这个忙,自有大帅的打算。少帅若找咱们麻烦,除非他不想要总司令的位子了。这批货表面上是朝鲜商人要运的粮食,走的是正经海关程序,可暗中夹带了那么多丝绸,也不知道林五少要搞什么鬼,搞鬼也没搞过他爷爷。咱们那位爷跟林五少的关系也不咋的,估计他也不知道运的啥,肯定只是客气地吩咐两句,不用当回事。赶快给大帅发电报去!这唱哪儿了,我都跟不上了。”

其实,他也只会哼唱那几句而已。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层。

遇雷电暴雨,蛟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渡劫化为真龙。

京陵帅府,西路后花园的客舍内,穆炯明望不清电闪,连眼前的林老太爷都是模糊的。林老太爷眼睛花了,也不大看得清穆炯明。二人彼此相望,映着雪亮的电灯光,在一片模糊中交谈着,连昔日的交情亦有些记不清了。

林老太爷说:“铁铮,如此大的事,多谢你给我这张老脸面子。孙儿不争气,也怨我教导无方,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最初他抱着微薄希望相托,穆炯明竟爽快答应,岂会是看在往日交情上那般简单。

穆炯明说:“林老此话言重了,让铁铮这张脸往何处安放。小事一件,您发个电报,或者派个仆役来传话即可,这么远的路程,您亲自登门,这不是折杀铁铮吗?”林老太爷笑道:“我家这五猴儿不安分,性子又古怪执拗,旁人压不住他,我得亲自去柳苏城一趟。到时候,还得叨扰你一段日子。”旁人真正压不住的是林肇聪,但是他岂能在外人跟前损伤长子脸面?只得拉出五猴儿,况且五猴儿不安分也是真的,须得敲打敲打。

穆炯明说:“铁铮求之不得呢,林老尽管住着。心里总惦记着想去看您,可您也知道,我这眼疾越来越严重,北地是不大好去的。府上的五少爷机灵着呢,上次弄个女人摆我家小子一道,连我家门都没敢进就跑到柳苏城去了。我家臭小子脾气随我,这不,二人在柳苏城好闹了一场。年轻人嘛,火气盛,不打不相识,没几日二人就好起来了。竞天前不久回来还夸锦笙呢,说锦笙长得精灵讨喜又聪明机智,性格也讨人喜欢,还说要带回来给我和内人瞧瞧,说我俩肯定会喜欢他。我还真想亲眼见见锦笙,这可是头次听我家小子夸谁呢,锦笙定然优秀过人,林老也不必过于忧心他。”

林老太爷双眼微眯,已记不清穆峻潭的身高样貌。那时他还在病中,穆峻潭与方少尘一起探望他,他也没留意是个怎样的年轻人。现下细想,只记得那年轻人身上有模模糊糊的凛然气势,孤傲冷漠,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能和五猴儿那古怪脾气相处到一块去,想必另有一番原因。

林老太爷心中忖度着穆峻潭,穆炯明又闲话道:“洋人往咱们这里走私了多少鸦片,毒害了多少中国人啊!说来亦惭愧,前清时,咱们的海关就把控在洋人手里,到如今,他们往中国走私的货物已是不计其数。如今关税紊乱、走私成风,林五少把东洋丝绸走私到东洋人的市场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卑劣手段,更不失为一个好计谋。我虽不懂经商,但知晓商场如同战场,也是要讲计策谋略的。林老,您就是太在意光明磊落四个字了。这世道,都没有光明,何谈磊落?处在这个位置,我也真是惭愧啊!南北不统一,互相虎视眈眈,有兵有枪也不敢跟洋人打,你这边刚调走兵,立马有人过来占你地盘断你后路,恨不得把你人都放血割肉、吃干抹净!”

林老太爷笑道:“我人老了,很多事情也看不懂了。世道大局,我林家是左右不了的,但能做好我林家的本分。光明磊落终究是个虚名,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养财。且《论语》上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我林家世代经商,自是不敢说小节无亏。但迄今为止,我林家先祖包括经我手积累的每一分家业都是干干净净的。走私这等手段,西洋人使得,东洋人使得,我林家人使不得!若让这猴儿办成了,既有损国体,也有辱我林家家风。我这五孙儿虽本性纯良,却贪玩胆大,也没进过学堂,不甚懂道义,又打小跟着他父亲天南地北地跑,学了太多计谋手段,懂也不甚懂,倒惯会用。若他是个地痞流氓,也惹不出多大的祸患,随他偷奸耍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有能人收拾他。但世家子弟一旦学坏,可比地痞流氓祸害大。他是我林家长房的独苗,我不能让他长成一棵小歪脖树。趁我还能给他收拾烂摊子,先让他自己历练历练。我也不要求他这辈子能有多大出息,只要求他能够经商有道,道不弃义,再把林家大房的香火延续下去就成了。”他一面说,一面心里还在琢磨锦笙和穆峻潭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林老太爷感慨了这么多话,穆炯明已听出,林老太爷虽嘴上不言,心里是愧对长子林肇聪的。当年林肇聪被绑,林老太爷过于刚强,坚持报官剿匪,方酿成林肇聪无法再生育子嗣的后患。看来,林老太爷宠惯林家五小子,除了他是长房麒麟儿,也是把对林肇聪的愧疚补给了那五小子。咦,那我家小子为何夸赞林家五小子?两个祖宗脾气的人还能处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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