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武从进到地窖开始就一直站在最后面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斜倚着身子靠在红砖砌成的窖壁上,歪着头一个劲儿的抽烟。
相比于郝东兄弟俩和地窖中其他“同行”的惊叹和热切,他只在人群最为吵闹的时候才偶尔的抬一抬眼,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长长的烟灰快要烧到手指,他才轻轻的动动手指,将烟灰全都弹到墙角。一只硕大的蚂蚁正顺着墙根快速的爬动着,偶尔才挥一挥触角,对地窖里今天的突然出现这么多两脚直立兽表示惊异。
“刚才这种是比较容易的,”三哥用手臂夹住双拐,轻轻的拍了拍手。看到地窖里的众人都差不多安静下来,才继续自己的“授课”:“刚才二癞子这种算是比较容易的。他的钱包儿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既方便他自己拿,也方便我们拿……”
看到一群人盯着他,那叫做二癞子的中山装男子不自觉的搓了搓手,又晃了晃脑袋,伸手去解领口那颗勒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扣子。
“可是有的人呢,防备心比较重,钱包都放在里面那个口袋,或者放在皮包里面,这时候咱们就不得不用上这个“不累的”。三哥伸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剃须刀片,用两根手指夹着:
“咱们有的兄弟们喜欢用手术刀,有的喜欢用壁纸刀,我还见过那刚入行愣头青,拿着个匕首就去划人家的包包的唻。知道的说你是梁上君子,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强人哩。”见众人都在笑,三哥把右手大拇指抵在刀片上,拇指和中指一起发力,刀片便从中间最窄的两处连接点快速的断裂。
“像我就比较喜欢用这种。”三哥将半片刀片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另外半片则就那么攥在了手心里:“这个技术呢,你得看是什么样的。有的是布料的,那就比较好说,有的是,那就得用点劲儿了,要是遇上那种,我劝大家还是放弃下手比较好。
“那是?”黄毛开了个颇为低俗的玩笑。
“黄毛你就嘴硬哇,”二癞子撇了撇嘴,“你小子就是嘴上头要强,背地里受伤。上回是谁来了,进去吃了一年半的份份饭。”
“谁也不用笑话谁。”黄毛腾地站起身,带倒了原本坐在身下的塑料筐子。
“你二癞子那份份饭,敢是吃的少了?”黄毛伸手在脖颈上的“关公”上不住的摩挲着:“你说说你二癞子,到哪都挂着那个烂机,甚时候也没见响过。偏偏就在你伸出那第三只手的时候响了,叫人家抓了个现行,锁的那电线杆子上。你们是不知道他那时候那样儿,蹲的那地上,头都不敢往起抬……”
“你妈了个×的黄毛,你再说一句试试!”二癞子的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嘴边那两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都不自觉的翘了起来:“你要不服气咱们就比一比,看谁的本事更大!”
“比就比!”黄毛恶狠狠的瞪了二癞子一眼,“说真的了,除了咱们三哥,在座的谁要是想和我比一比,我随时都奉陪!”
“你说的这叫甚话了!”一个年逾四旬的红衣服女人放下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抬着头看着黄毛:“你小子也不要瞧不起个人,你要是真想比,大姐我还真不怕你!”
“就是么,”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们进这行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妈肚子儿(里)吃奶了。”
“就是就是,你这是看不起谁了?”站在最后面的郝西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喊完之后才心有余悸的缩了缩脖子,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们要是真想比,那咱们大家就比一比!”
站在一旁的三哥用拐杖用力的敲了敲地板,慢悠悠的道:“光你们两家手底下那几个兄弟,比的也没甚意思,要我说干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大家一起比一比,看一看在这个涂水县城里,究竟是谁的手段最高,本事最硬!”
“就你小子会说话。”三哥笑着舔了舔嘴唇,“那这样,这一次我就不参加了,毕竟比赛也得有个裁判嘛,你们说怎么样?”
“挺好的!”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俩觉得怎么说?”三哥扭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黄毛和二癞子。黄毛伸手摸了摸脖颈,猛地点了点头:“三哥说甚就是甚,我全听三哥的。”
“听我的?听我的,你小子也不至于划了.的臀蛋子,还听我的……”三哥有意无意的这四个字中间加了个“小”字。“你了二癞子,你怎么说?”
“我……没意见!”二癞子一边咳嗽,一边伸手解开中山装的第二颗纽扣。
“那咱们就这样!”三哥的话说的又快又响:“从今天起,往后一个礼拜。按照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只偷现金,其他什么都不要。一个星期后还在这里,谁偷到的钱最多谁就获胜。”
光头大男孩把脖子伸的老长:“那三哥,赢的人有甚的奖励了?”
“你想要甚的奖励了?要不三哥给你定做上个奖杯,给你吹吹打打送的你家大门口。”三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在烟盒底部轻轻敲两下,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大家还有甚问题不?没有的话咱们今天就先到这儿?”
“我——有问题。”一直沉默的梁小武将手中的烟头丢到地上,用力的踩了两脚,确保烟头已经在没有复燃的希望。
“呀,小武,”三哥掏出一根火柴将嘴角的香烟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你有甚问题你就说哇。你是觉得这个规则有甚不合适的了,还是……”
“我不是说这个。”梁小武双手环在胸前,舌头顶着腮帮子,歪着头道:“我是有点私事,想问一下。”也不管有没有人接茬,梁小武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我有个伙计,昨晚上坐公交被割了口袋袋,钱拿走无所谓,能拿到钱那是兄弟们的本事。我今天就想问一下那个身份证……”
“你那个伙计叫甚名字?”
三哥揉搓着自己的右腿残肢和假肢的接触区。
全涂水的梁上君子们都知道三哥的右腿装着假肢,原装的右腿小腿早在十年前就因为被火车门夹到而同这具身体说了永别,据说后来三哥托人将其做成了骨骼标本,摆在了老家窑洞里的神龛前。
梁小武低着头看了眼手中的字条,那是中午见梁树德时候他塞到自己口袋里的:“鲍守义,身份证号码是160×××××××××××××××。”
“嗯,”三哥拍打着酸胀不已的断肢:“昨晚上是谁划了人家的口袋子,把身份证儿给人家还回来。”
梁小武从地窖里爬上来的时候,穿着红秋裤的宾馆老板正坐在厨房门口,拿着一块生姜不住的摩擦着日渐荒芜的头皮:“呀,小武出来了?今天这会开的怎么说了?我听二癞子他们倒歇【聊天】,三哥这是要组织全县小偷儿大比武哩?”
梁小武歪着头斜睨着老板的鞋拔子脸:“你要不要来?”
“我?”老板的声音显得颇为夸张,“我都早就退出江湖了,我现在开个小旅店,养家糊口,挺好的。”
梁小武忍不住冷哼一声:“你油的你,还‘退出江湖’了,(那)甚叫江湖了?”
“江湖么……”老板用力的挠挠头皮,语调拖得老长,甚至还有几个字差不多是唱出来的:“江湖就是江湖,江湖就是江湖……反正现在你在江湖里,我在江湖外。你就是那江湖上的人……”
“还江湖上的人,”梁小武忍不住啐了一口:“那你是甚的人了,你和我还不是一样的人了?”
“我就是那——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儿——凭本事——掌阴阳——我保乾坤……”老板半是回答的唱起了京戏,只可惜他那浓重的涂水口音狠狠的拖了他的后腿。好在地窖里的人都已经走的差不多,只有闷热的秋风拉扯着院中那棵枣树的枝叶,为他默默的打着节拍。
当梁树德开着那辆银白色的旧长安货车回到店门口的时候,梁小武正坐在不远处的豆腐脑摊子前,自顾自的啃着油条。
“呀,树德回来了。”豆腐脑摊子的老板是个年逾六旬的矮胖老头,常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秋衣和黑布长裤。肩上搭一条白毛巾,像极了旧社会的跑堂。
“嗯,回来了。”梁树德将车停在豆腐脑摊子后面的空地上,用力的拍打着沾满尘土的裤腿。看了一眼自家的店里客人不少,妻子正在忙碌的招呼着客人。
梁树德的店铺是个占地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由一间铺子和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卧室组成。一块长长的木板立在门口,充当着这家水果店的招牌。一把蓝色的印着乳制品广告的大伞立在门前,遮蔽着中午那有些磨人的刺眼阳光。
——这里本是西沟村村口某个大车车队院外的空地,从院墙走到涤纶路的人行道差不多有不到左右。我的父亲梁树德在96年进城之后便一直靠开着一辆破旧的蓝色蹦蹦车贩卖水果为生。后来在西沟村落了脚,便选择在西沟村村口的空地上摆了一个小小的水果摊。
刚开始只有一辆蹦蹦车,什么水果应季便拉什么来卖。夏天是西瓜、桃子,冬天便贩卖橘子。有时也会回到老家农村去收购红薯,一边整袋整袋卖,一边支上个炉子卖烤红薯。
再过两年渐渐的扎稳了脚跟,水果摊的规模便也从原先的只贩卖当季水果,慢慢的扩大成立一个靠钢管和彩色塑料布搭建起来的简易帐篷。冬天还在里面生起了蜂窝煤炉。免得再遭受手脚冻伤的痛苦:
——我的父亲梁树德曾因为腊月开着蹦蹦车去外县收购水果而冻伤了额头,一到天冷就会痛的厉害,而我的母亲则曾经因为一整个冬天都在路边卖橘子冻伤脸颊,直到现在那时的照片都还摆在我家的客厅里。
一直到2000年的夏天——也就是买了那辆二手长安货车的那一年,我的父亲梁树德终于决定对这个塑料钢材等搭成的小店进行升级改造。
原本用帆布做成的屋顶升级成了蓝色的钢板,原本用彩条布组成的围挡也都升级换代成了红砖建成的墙壁——那是从隔壁村的拆迁工地上拉回来的。
而原本每天晚上都需要用彩条布围起来的开口也变成了方便开合的木制门窗,甚至还有了一间小小的卧室,方便中午在这里休息——除了没有合法的审批手续,这间小房子几乎没有任何的缺陷。而这间房子之所以能够快速落成,也不得不感谢那些热情的、能干的邻居们:
——他们都是谁、叫什么名字我现在早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熬了很久,直到差不多太阳爬到远处的树梢,才完成了这一间小小店铺的建筑工作。
后来也曾有城管过来查问过,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一个谎言——这小屋一直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以前用塑料布包着,现在裸露出来了而已。城管也在得到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选择了沉默,默许了这间小屋的存在。
“你回来正好,”胖老板用大勺在保温桶里缓缓的搅拌两下笑嘻嘻的道:“快去拿个锅来,我这卖了一上午了,还剩了半锅卤汤,拿回去也吃不了,倒了也是可惜,还不如给了你。你不要看我这汤,里头可净是好东西。”
“诶,好嘞,”我的父亲梁树德大声的应答一声,转身走进屋里去拿盆。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也正是因为自小的熏陶才让我直到现在还保持着对豆腐脑的热爱。
“老板,算账。”看到梁树德回来的梁小武快速的擦了擦嘴,将两张五毛的纸币丢在桌上,起身走向不远处的水果店。